死后宿敌给我烧了十年香——余何适【完结】
时间:2024-11-14 15:03:49

  正堂的供案之上,整整齐齐燃着儿臂粗的血色喜烛,烛火无风摇动,如在震怒,如在调笑。
  傧相脸色惨白,开始唱腔,尾音止不住地颤:
  “一拜天地——”
  寒鸦惊飞四散,黑压压的层云笼罩灰霾天色。
  天地见证,她和顾昔潮一世为仇,她人都死了,他竟还不放过她的魂魄,要拉她拜这鬼堂。
  沈今鸾被男人覆在她颈后的力道压着,虽然轻柔万分,但是不可抗拒,只得不情不愿地朝天点下了头。
  “二拜高堂——”
  正堂的太师椅上,坐着一对年纪稍大的纸人,衣着华贵,体态臃肿,一双血盆大口咧开来,笑得仿佛要吞噬掉面前的新人。
  万象诡异,危机四伏,仇敌在侧,沈今鸾却是心头一动,神思恍惚了一下。
  她莫名想到,她和顾昔潮都是幼年失恃,少年失怙,都已在这世上没了双亲。她初入京都之时,曾与自小没了娘亲的他短暂交好,正是因为这一种同病相怜。
  那几年,二人也曾形影不离,无话不说。
  可后来,如何就成了仇深似海的宿敌了?
  到此刻,又怎么成了一对阴婚的新人了?
  高堂之上,还有家族。沈氏和顾氏之仇,不共戴天。
  面对高堂,犹如面对列祖列宗,沈今鸾身躯一拜下去,无限愧意涌上来,只觉肩背如有一座山似的沉重难耐,压得她寸步难行,只得低下头去。
  荒唐至极!可更荒唐的还在后面。
  “夫妻交拜——”
  呸呸呸,谁要和顾昔潮做夫妻,今日是一时情急做的戏,绝对不能算数。沈今鸾咬着牙暗自念叨,咬得纸皮咯咯作响。
  二人面对面,俯下身去,她不得不直视顾昔潮的脸。
  这一角度,男人的侧颜俊美无俦,举止一派温情脉脉,倒是像极了一个得体的如意郎君。
  这样的容貌,即便是当年正向他递上鸩酒的皇后沈今鸾,也忍不住心生感慨,真是一副极好的皮囊。
  喜帕被风吹开几许,她游离的视线又撞入了对面顾昔潮的眼。
  那双眼幽深难测,平日里犹如薄刃覆雪,只一眼,便足以叫人心惊胆寒。这一瞬间,却有一丝说不出的温柔。
  这种眼神,她太熟悉了,正是昔日金銮殿上,丹陛阶前,大将军冷眼望着皇后的神态,似笑非笑,像是恨极反笑,又像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沈今鸾忆起往昔,心头一惊,身形不稳,一个趔趄向前倒去。
  一双手稳稳扶住了纸新娘。不经意之间,她的手一寸一寸拂进男人的袍袖,活人独有的温热渗入纸皮,她却像被烫到了一般缩了回去。
  顾昔潮喜服的袍袖之中,她摸到了什么坚硬的铁片,绑在他劲腕上,仔细一想,应是他的箭袖。
  沈今鸾毛骨悚然,犹疑地抬眸望向身旁的男人。
  这一眼,看得她触目惊心。
  顾昔潮八风不动,行礼的动作缓慢,显得极为郑重。只微微敞开的吉服里,偶尔露出一角黑漆漆的甲胄,还有那柄紧悬腰际的雁翎刀,寒光凛凛。
  什么人成亲还穿甲携刀啊。
  尤其是,男人那握刀的手,指节瘦长,青筋隐伏,蓄势待发,像是随时要出鞘杀人,捅她一刀。
  顾昔潮究竟要在这场阴婚里对她做什么?
  纸人里的沈今鸾顿时涌起不祥的预感,魂魄颤动,挣扎了一下,只想要掀开盖头走人。可只不过抬了一下虚空中的手腕,纤薄的纸皮已被身旁之人轻轻攥住。
  她警觉地撩起眼皮,不甘被他摆布,透明的手暗地里伸出了纸皮,探入了男人的襟口处。
  襟口,几近心口。
  她倒要看看,他那颗乌漆墨黑的心脏还在不在。
  她可是死不瞑目的恶鬼,一身凶煞阴气,虽暂时杀不了他,至少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不敢对她轻举妄动。
  男人如有感应,眸光下移,沈今鸾心一横,闭上眼,魂魄软飘飘下去,纸人便顺势倒在了男人胸前,掩住她刺探他心口的动作。
  余光里,顾昔潮唇角微微一扯,颇有几分玩味,袍衫拂动一下,无声无息地掩住了藏匿在侧的杀器。
  他削薄的口型分明是用唇语吐出了两个字:
  “别动。”
  别动?他是怎么看到她魂魄动了的?!沈今鸾大骇,紧绷的纸皮炸裂开来,彻骨的凉意一点点爬升至天灵盖。
  沈今鸾闭了闭眼,带着凛然赴死的决心,由着那双修长有力的手继续牵着纸人。
  烛火的虚影里,映出一双身着喜服的新婚夫妻,似幻似真,栩栩如生,宛若天作之合。
  谁又能知,如此悱恻的表象之下,藏着相搏相杀之心,像是隐匿暗处的毒蛇,伺机要咬对方一口,鲜血淋漓才好。
  沈今鸾的纸人攥着他的心口,顾昔潮反握住她的双腕,两两制衡,不得解脱。
  然而,如此吊诡的姿势,在周围人眼里看来,只是高大的男人环着娇小的纸人,新郎拥着新娘。
  傧相不敢再看,紧闭起眼,适时地唱出一声:
  “新郎新娘,送入洞房——”
  什么?这场戏还有洞房?沈今鸾一惊,正要挣扎,顾昔潮劲臂一收,突然搂紧,已将她横抱起来。
  “得罪。”他低语沉沉,冰凉如水的眸光凝视着空洞无物的纸人,如同在看一个仇深似海的敌人。
  又像是在看一个失而复得的爱人。
第06章 开棺
  有那么一瞬,沈今鸾心绪沉浮,仿佛就是要被这样的目光溺死。
  男人的怀抱沉稳有力,纸人纤细脆薄,无论她的魂魄如何躁动,都纹丝不动。
  可是赵氏祖宅里哪有什么洞房可言,她举目望去,雪地里人群伏地,最后只剩那一座孤零零的漆黑棺椁。
  难道,这座棺椁便是她和顾昔潮的洞房?
  沈今鸾睁大了瞳仁,魂魄差点就要吓得出窍。
  这哪是什么洞房,分明就是礼成之后,封入棺中。
  不知是不是由于太过惊恐双眼昏花,她仿佛看到那块厚重的棺材板,似是动了一下。
  “生同衾,死同穴——开棺!”
  夫妻合葬,死后同穴。
  喜丧不成文的规矩,死者纸人先行入棺,生者死后再合棺。
  死后,魂魄曾一度被困在永乐宫那口暗无天日的棺椁里。如今,她一看到棺材板,就莫名地恐惧。
  这一句“开棺”,是真真切切地拿捏住了她的软肋,甚至比和顾昔潮入洞房、死同穴这个下场更为令她心惊胆寒。
  向顾昔潮求饶是不可能的,生前死后都不可能求饶的。
  天色越来越阴沉,赵氏祖宅沉入一片晦色,暗得仿佛没有尽头。唯有几支火杖在夜色中燃烧,映照出一张张惊慌失措的人脸,哭天抢地,肝肠寸断。
  其中一抬轿的人手指颤巍巍地指着那棺椁,惊慌失措,大叫道:
  “昨日鬼相公的阴婚未成,今日我眼见着这喜丧成了,以为这回能顺顺利利了。岂料中途竟被顾将军不分青红皂白拦截下来。真是造孽啊!鬼相公不会放过我们了!”
  纸人黑洞洞的双目被火光照得一亮,沈今鸾血色的眼尾勾起。
  此地,此时,可不止就她一个惧怕这口棺材。她还有一批天然的盟友,虽然愚不可及,但胜在人多势众。
  蓟县这群人既然可以对鬼相公俯首帖耳,自然也可为同是鬼的她利用一番。
  今日,她要利用这些人,和顾昔潮再斗一次法!
  无人所见处,纸新娘单薄的纸皮袖下,突如其来的阴风席卷天地,愈来愈烈,犹如自地府崩腾而来,不辨碧落与黄泉。
  风声如同凄厉鬼哭,蓟县的宗族众人已然反应过来,察觉到四周的异样。
  定是鬼相公要来了!因为顾将军要当众掀开鬼相公的棺材,定是惹得他发怒,要来找他们算账来了!
  就在顾昔潮和众亲兵走向那座密闭的棺材的时候,蓟县人群登时抱成一团,潮水一般地涌向了棺材,将那口棺椁团团围住,百般阻挠,不让士兵触碰分毫。
  “我们置办这一套棺材,是想鬼相公和他娘子入土为安,不要在蓟县作乱。今日是鬼相公娶亲,你强抢了他的新娘也就罢了,若是这是要掀了他的棺材板,必要惹得他怨气大增,又要来找我们索命了啊!”
  “是啊,我们好不容易想得一个法子可以自保,顾将军,我们一向敬重你的为人,你这样是要害死我们全县人吗?”
  “你要开棺,除非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哭声震耳欲聋,气氛剑拔弩张,越来越多的人涌入院中,还有人朝他们扔烂菜叶和碎石子,还有不要命一般地去夺军士们手中兵器,拼死顽抗。
  带刀甲兵面对民众围逼,一个个握紧了刀却不敢轻举妄动,牢牢守在喜轿和棺椁四面,满头是汗,情势陷入了僵局。
  纸人里的沈今鸾翘起了二郎腿,开始看戏。
  她幼时在父兄身边长大,深知大魏北疆宗族势力庞杂又专制,素来极难治理。
  即便顾昔潮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他的亲兵也不会冒然对这群手无寸铁的平民动手。如此她狐假虎威,够拖他好一阵了。
  “让我说,根本没什么鬼相公杀人索命!”
  忽有一道清亮的声音从纷乱的人群中传来。
  是个青年,像是忍了许久,面颊绷得通红,声音微微带着颤,像是用尽毕生所有气力说道:
  “我们之前送出城的那些棺椁和喜轿,并不是凭空消失,被鬼相公带走,而是坠入崤山的山谷里了。我偷偷跟去看过,送亲的那条山路尽头,就是一处崖口。”
  当下就有人反驳道:
  “你在说什么胡话啊,我们不是都亲眼看见过鬼相公杀的人么?这些年无缘无故死的人还少吗?唯有让他消停下来,我们才能活命啊!”
  那青年垂下了头,一旁默不作声的赵羡却突然壮着胆子道:
  “死在鬼相公手里的乡亲,县里的仵作从不敢验尸。可昨夜将军带我探查过了,那些人,分明是刀剑毙命,是活人所为,不是什么鬼杀人!我家祖传道术,认得鬼杀人的尸体,根本不是那样的!”
  一石激起千层浪。人群里又一个青年站了出来,握紧拳头,高声道:
  “当初是顾将军带着亲兵,不计生死地从雪灾里救出我们。没有他,多少人早就冻死在雪地里了。他怎么会害我们呢?!”
  数月来北疆大雪,这位顾将军带兵救灾,深得蓟县民心。此人语罢,后头几名早就愤愤不平的青年挺身而出,齐声道:
  “就算真的有鬼相公杀人索命,我们全县有上百人,鬼相公有这个本事,今日一下子杀了我们所有人吗?”
  “我们早受够了鬼相公这套说辞!我们活在世上,还能怕一个死了许久的鬼魂不成!”
  少年意气,一呼百应,年纪大的族老们拦也拦不过来,声音都淹没在这一片震天撼地的高喊声中。
  沈今鸾攥紧的衣袖挥动不起来了。
  她没想到,她还低估了顾昔潮,他在北疆这些年,虽比京都不知落魄了多少,倒是笼络了一大片人心。
  顾昔潮负手而立,赤色衣袂在暗色中拂动。他缓缓越过无尽人潮,望向那个纸人,神容沉静,朗声道:
  “人,我娶了,大家亲眼所见,鬼相公也根本不曾现身。你们还以为,这世上真有什么鬼相公吗?”
  死寂之中,一名老妪尖声道:
  “呵,顾将军真会说风凉话,你开了棺,就离开了蓟县。你走后,万一鬼相公找上门来,我们今后可怎么办?”
  顾昔潮慢慢抬起头,忽将手中的雁翎刀刺入积雪之中。
  人群大气不敢出。
  紧接着,顾昔潮从赵羡手中接过一张早已备好的青黄符咒,咬破手指,以鲜血代替朱砂,郑重书写表文,不疾不徐。
  “今日娶亲、开棺,皆是我顾昔潮一人所为,若这世上真有鬼相公,冤有头,债有主,报复我一人便是。”
  “今以血书为证,所有报应,全全落于我顾昔潮一人身上,千秋万代,皆与在场诸位无由。”
  而后,他手持黄符,一一示予在场众人,最后再投入香炉之中熊熊燃烧,化作一缕青烟散去。
  烈风中,顾昔潮袍袖飞扬,视线一一扫过一众族老和青年,目光所及,无人再出声反对。
  蓟县众人犹豫着退去一旁,渐渐露出正中的棺椁来。
  不少人早就怕得要死,只想要速速逃离这座义庄,离开凶邪之地。可他们还来不及动作,身后的两扇大门已戛然合拢。院墙上霎时布满了蓄势待发的弓箭手。
  底下的军士们步步紧逼,将蓟县民众和那棺椁围堵在了这小院之中。
  顾昔潮冷淡地道:
  “你们口中的‘鬼相公’,就藏身于此棺之中,顾某请诸位一观。”
  算计落空的沈今鸾六神无主,正打算抱头鼠窜找一处躲起来,闻言“啊”了一声。
  敢情顾昔潮开棺是要揪出“鬼相公”,不是要将她送入洞房,封入棺中?
  沈今鸾舒出一口气,略一沉吟,心头一阵快意油然而生。原来,顾昔潮这是要对付这些人,为她报仇了啊。
  被包围的蓟县众人汗毛竖起,大声喝道:
  “这、这不妥啊!你这是胁迫啊,放我们出去!”
  顾昔潮无动于衷,反问道:
  “有何不妥?诸位不也曾胁迫我夫人,还有那么多无辜女子嫁于鬼相公为妻?”
  沈今鸾一愣,低骂道:
  “谁、谁是你夫人?!”
  今日顾昔潮显然是为了破除鬼相公的迷信,才娶了她这个纸人。什么夫人不夫人的,问过她同意没?
  顾昔潮充耳不闻,只对着人群,漫不经心地道:
  “各位且看个清楚,鬼相公到底是人是鬼?”
  既是邀请,亦是恐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这才像是当年朝堂上狂傲不羁,与她针锋相对的大将军顾昔潮。
  这些坑害无辜女子,将她们魂魄配作阴婚的愚民,虽然无法被世俗的法度惩治,但顾昔潮却为他们定下了自己的刑罚。
  今日,胁迫这群愚民看清自己惧怕了数年的“鬼相公”真面目,何尝不是一种酷刑?但就此破除愚昧执念,于他们,又何尝不是一种慈悲?
  慌乱后撤的人潮中,顾昔潮逆流而行,从雪地里抽出久候的雁翎刀,一步步走向那座棺椁。
  在他凌厉的目光中,四名军士刀尖抵住棺椁四角,齐力一把撬翻了棺材板。
  那棺椁一开,深不见底的棺内一片浓黑,半晌无声。
  军士正要上前探看,忽有一道黑影从棺中蹦出,一出来便往高处逃窜,却被漫天箭雨一箭射穿了腿股,闷声倒地,最后,被布在院中的大网一下子罩住了。
  骆雄飞步上前,狠狠地踩住那人执刀的手掌,咬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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