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得元泓亲下谕令,方可从北疆各州调兵。
“你准备攻打云州?”
沈今鸾沉默良久,看着他问道。
顾昔潮面上表情如旧,举止从容。
好像刚才在牙帐发生的生死对峙不过是一场幻觉。
他一笔一划书写,没有抬头看她,淡声道:
“铁勒鸢与诸王子夺汗位,是夺回云州的良机。若等她登上汗位,北狄平定,便是时不我与。”
北狄越是动乱,越是分裂,于大魏便越是有利。
亲卫们都以为在将军对自己说话,连连点头。
顾昔潮写完折本,让骆雄快马加鞭,亲手递呈京都。一来一回,最多半月时间。算时机,应是分毫不差。
最后一名亲卫给他上完伤药,走出去照看正在炉上熬的汤药。
屋内只剩他一人独坐。
沈今鸾绕过舆图的横案,往他侧边走了一步。翩飞的袖口拂过砚台,片墨不沾。
“你急着夺下云州,还是为了要对付他吧。”
许是因为有伤在身,顾昔潮坐着不动,身姿僵硬一般的挺拔。
他蓦地低语了一句:
“当年,本该是我。”
沈今鸾不解其意,回眸望他。
男人眼睫低垂,鬓边一绺银丝没入乌发之中,微芒闪动。
“淳平十九年春,他本该从陇山卫休沐回京,换我轮值去领兵。”
“我请他替了我。因为……”
“因为,你要留京,向先帝去求那一道婚书。”沈今鸾接道。
话出口之时,她也没想到自己能记得那么清楚,那么快能出口。
初时她并不知晓,也是后来做了皇后,偶尔听到心腹调笑顾大将军这一桩轶事,此刻突然想起那个时机,正好对得上。
顾昔潮垂眸,沉默了好一阵。
“当时,就该我领陇山卫去云州。”他喃喃道。
沈今鸾的面容一点点凝结成冰,潮退一般的平静,只淡淡笑了一声:
“就算是你去了云州又如何,顾家的陇山卫也不会来援,我父兄还是会战死,你,也会死在云州……”
“哪怕当初我就死在云州!……”顾昔潮双眸抬起,厉色如刀,声音嘶哑。
也好过,如今兄弟阋墙,他要被迫与那个教养了他十余年的大哥动手。
沈今鸾怔了半晌,最后抬指,无形的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胸甲:
“顾大将军要是死了,那我这一生岂不是太过无趣。”
父兄战死,她孤苦无依,斗倒顾家,与顾昔潮为敌,成了她当时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好像唯有恨着他,才能长久地与他相连相伴。
说来奇怪,他一离京去了北疆,她便病倒归西。
沈今鸾歪了歪头,望着呆坐的男人:
“顾将军可别这么死了,我上哪再去找那么好的刀?”
“当初在牙帐的那夜,是你教我的,思虑再多,不如手刃仇人来的痛快。”
“我志不变。”顾昔潮随手抹去唇角残留的淤血,道,“我说过,我会把他的头,供奉沈氏灵前。”
这一对兄弟,还真是兄友弟恭。兄长把阿弟伤成这样,阿弟满脑子都是怎么砍下兄长的头颅。
沈今鸾攥了攥手心,却听他下一句道:
“因他之故,让沈氏蒙冤十五载。到时,我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可。”
沈今鸾敛了敛袖口,应得很快。
男人撩起眼皮,自回营后第一次直面望向她。
此去确认了沈霆川的死因,是他顾辞山为投敌做下的投名状。她对此表现得太过平静。
沈今鸾注意到他的目光,拂了拂鬓发,目光都不曾动一下。
时机难得,她作为魂魄的时间更是紧迫。
她只能开始步步为营,算计将来。这是从入宫以后,养成深刻在骨的惯性,从没有任何留给情绪的余地,
只看利弊,只看将来。
沈今鸾深吸一口气,衷心地道:
“只要顾辞山还是你我共同的仇人,我们便还能联手。”
至少,终于找到了罪魁祸首,总比当初茫茫不知所以然,手足无措,要好得多。
顾昔潮眼中沉沉的压抑散去些许,目光锐利地望着她,微微启唇,轻描淡写地道:
“皇后娘娘,这么容易就信我?”
一直在等她拔刀相向,或者决然离去。可她都没有。
可不像之前记忆里睚眦必报的性子。
沈今鸾垂头一笑,忽然身形飘忽,坐在他身旁,在他面前,把魂魄透明的手一摊:
“因为,我别无他法,也无处可去。”
她望着他,杏眸一弯,又盈盈一笑道:
“只能赖在将军这儿。”
“顾大将军可是一言九鼎,早就说好要和我一道共谋云州,怎能因一小人而偏废?”
他一怔,顺势望过去,目光直直看进去她的眼底,才发觉,她的笑中分明有泪意闪动。
心头的某一处被狠狠揪起,然后撕裂开去,沉入底下。
而她的魂魄没有停留,已经在宽大的舆图只见倏然翩飞,一处一处地指给他看:
“元泓若反应迅速,朝中无大臣反对,调兵令一下,你最快半月便可集结北疆三州大军,共进云州……”
“朔州到云州,各处都有北狄游骑巡逻。我们前几次是一支小队不易发觉,但大军要攻其不备,需得事先探清北狄军在云州四处的布防。”
“还有,云州地势复杂,沟壑野山众多,羌族各部久居在此,熟知野径,我们可以利用羌人探路。”
“我带回的北疆军残部,亦对云州甚是熟悉,有他们在,事半功倍……”
到底是世代镇守云州的武将之后,思路清晰,指挥若定。
纵使只是一缕魂魄,如春水照人,明媚潋滟,亦如霜雪铮铮,坚韧不屈。
顾昔潮静静地望着她,听她说话,他翻涌撕裂的心境便慢慢平息下来。
“砰——”
屋外传来震碎的声音,随之是亲卫的禀告:
“将军,羌人带了一群人来闹事。”
紧接着传来邑都和莽机将人掠去一边的高呼:
“顾九,你出来,你带回来的汉人要造反,我们可劝不住。”
沈今鸾从舆图上抬眸。
是她安置在崤山部落里与羌人在一处的北疆军。
所谓何事,此间二人都心知肚明。
她这才明白过来,顾昔潮早料到此事,所以一回来才迟迟不卸甲静养,就是在等着她的人来。
终有一日。他不能再是顾九,只能是顾昔潮。
眼见他起身,抓起放在榻边的长刀就要往外走,沈今鸾扬袖拦住:
“你受了伤。我去。”
她若是连这件事都摆不平,如何重振北疆军。
顾昔潮微一扬眉,俯视着眼前的魂魄,没有让开。
“臣,为娘娘护驾。”
……
沈今鸾疾步在前,顾昔潮秉烛在后。
军所的前的空地上,先是蹦出了一道一瘸一拐的身影。
是一手缠着绷带,一手握刀的贺毅。
他一看到顾昔潮,便冲向了他,被一旁的两名亲卫一把架在在地上。
顾昔潮面无波澜,微一抬手,亲卫松开了贺毅,举步后退。
贺三郎趴在地上,看到前面一角烟青的裙裾,一旁是一双带血的镶纹革靴。
他霍然起来,望着面前重重的护卫,目光落在正中面容冷漠的男人上。
“顾将军,请你让开。”少年强忍着,咬牙道,“我有话跟十一说。”
顾昔潮斜睨了一眼他,又看着沈今鸾朝他点点头,才退去一旁,抱臂而立。
一片死寂中,贺三郎抬起血丝通红的眼,对着沈今鸾,道:
“十一,他不是你的侍卫顾九。你一早知道他是顾昔潮,顾辞山的阿弟。是不是?”
见她默不作声,他将刀掷在地上,声音沙哑:
“秦昭为了替少将军报仇,死在了北狄人的刀下,尸首都还在牙帐,我阿姐已经哭得昏死过去……”
“当年,你知道的,也是顾家的陇山卫不肯驰援沈老将军,顾家大郎亲口承认,杀害了我们少将军!”
贺三郎在牙帐被北狄人制住,已经全程听见了顾家兄弟的对话,这才惊觉,一直陪在沈十一娘身边的,就是顾家人。
传闻中那个杀人如麻的大将军顾昔潮。
他不敢置信,身上的伤都没包扎完,就跑来军所找她,就看到两人并肩而行的样子。
“顾家和我们不共戴天。十一,你怎么能一直和他在一道?”
贺三郎说得声嘶力竭,一身腥血气,沈今鸾不由后退一步。
可当她余光看望见一旁摩挲刀柄的顾昔潮,她深吸一口气,站直了。
“是顾家人又怎样?”
沈今鸾看着他,秀眉蹙起:
“我父兄的尸骨,是他拼死从韬广寺带回来的。你们,北疆军的旧部,也是我和他联手从牙帐救出。”
“我们已成大魏叛军,在部落里安置的房屋棉麻谷粟,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顾家军中拨出救济的?”
“我只知道,总得先活着,再谋后事。”
后事还有很多,先要洗清父兄和北疆军的冤屈,还要让这些忠君爱国的将士重回故土,有家可依。
贺三郎沉默一会儿,嘴唇微颤,道:
“十一,我听说鬼魂要去轮回的,你却一直留在这里,就是为了我们,是不是?”
沈今鸾平静地点了点头。
贺三郎垂下眼眸又抬起,目光透着烛火的灼意:
“之前嫁的那个皇帝,十一喜欢他吗?”
沈今鸾不知他为何有此问,还是郑重且真诚地回道:
“喜欢不喜欢不重要,重要的是,值不值得。”
至少她在世时,嫁给元泓为后,维持沈氏声名不坠,是仅剩的一条路。
可听到她这般回答,怔怔看着她的贺三郎忽然就落泪了。
他果然猜得不错,十一就是为了北疆军才做皇后的。
她这样一个喜欢自由的人,怎会为了荣华富贵,进到深宫里那见不得人的地方。
同时,他又恨得牙痒痒,十一生前为了北疆军被迫入宫,做了鬼还要为了北疆军留在仇人顾昔潮身边。
他含泪低吼道:
“十一,你不必为我们这样。让我在顾家军下苟延残喘,那和在北狄牙帐何异?”
“是不是那个顾昔潮胁迫于你?你先回来罢。”
说着,他伸出手,轻拽她的袖口。
沈今鸾又退了一步,再退一步的时候,背后已被一只温热的大掌稳稳扶住。
顾昔潮从军多年,耳力极佳,即便相隔甚远,贺毅的话,读着唇语他也都听明白了。
眼见着她的脸色发白,他皱起眉,手臂一扬。
一旁的亲卫马上涌上来,将贺三郎围堵起来,拦开了他,手按刀柄,就等将军示下,将这个冲撞将军的人正法。
贺毅纵使年轻,也是马背扬刀,上过战场的凶悍军士,方从牙帐归来,还有一身的戾气。
一人对着一群人,丝毫不惧,视死如归。
一只青白的袖口轻轻拂开男人挡在她的面前肩头,而后掠过带刀的亲卫,走到贺毅面前。
“三郎,我生前死后,都是大魏皇后,没有人敢动我。”
沈今鸾面容平静,看着他道:
“正好,今日你把人都召集起来,我跟大家把话说个明白。”
沈今鸾来到崤山的部落里,放眼望去。
所有从牙帐回来的北疆军兵士们都来了,表情悲苦,哀鸿遍野。又得知了一遍当年之事,犹如身上旧伤又被挑破,溃血直流。
几名女眷扶着痛哭无力的贺芸娘,一旁是紧握着刀的贺毅贺三郎,死死盯着她身后的顾昔潮。
沈今鸾面容平静,举止从容。
“十一娘,是顾家大郎害死了我们少将军?”有个老兵问道。
“不错。”
沈今鸾一开口,那些人眼里所有的光的湮灭下去。
“那我们怎么能待在顾家的地盘?”
“我们应该拼死,为沈将军报仇啊!”
人群激愤不已,有人捶地哭嚎,有人呆立不动,有人抽出了刀。
沈今鸾怒视着众人,大喝道:
“我千辛万苦将你们从牙帐救出来,是想有朝一日能让北疆军重新屹立在大魏的土地上,保家卫国。”
“纵然顾家负了我们沈家,你们就要死要活,不想活下去了吗?”
她直到真的死了,死后化为孤苦无依的魂魄,才意识到“能活着”这一件事,本身是多么的可贵。
被掳去的贺芸娘不该为失节而去死,被俘牙帐的北疆军也该有重头再来的机会。
只要活着,便有无限可能。
风物长宜放眼量。
一时的荣辱得失,一时的仇恨怨怼,在生死面前,根本无甚意义。
“所谓报仇,不该成为你们活下去的意义。”沈今鸾扬声道,“我在父兄尸骨前立过誓,我要带你们回大魏。”
“不是此地崤山,也不是朔州城内……”
“而是云州。”
人群沉寂了半刻有余,残余的北疆军众人瞪大了眼,眼里的迷茫一点一点凝成了燃烧的火光。
无数双眼睛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