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将军夜里入睡不察,碰到了伤口?”军医觉得匪夷所思,又道,“也不会啊,若是睡着时偶有硬物触碰,怎么一连几日都是如此?”
顾昔潮面无表情,浓睫掩下眸光。沈今鸾却突然想到了什么。
她面上蓦地一热,转瞬离开了帐子。
帐外已入暮色。一连片的火烧云,霞光蔚然,绚烂夺目,在刺荆岭群峦之间大肆绽开。
沈今鸾心绪纷乱,不自觉越飘越远,直至离开了整座营地。
“贵人留步——”
此一声唤魂,才将她意识回笼。
沈今鸾才发觉已离营地数里之远,回身一看,只见杂树下立着一道须白的身影。
正是敬山道人赵羡。
她心头安定了些许,朝着他飘了过去。
赵羡捋了捋这几日精心修剪过的白须,看着她,微有愁容:
“贵人已不是我当初在崤山遇到的那一个虚弱孤魂了。”
他语重心长地道:
“以魂招魂之术,贵人还是谨慎少用。这天地间游离人世的孤魂野鬼,往往执念太深,戾气不灭,鬼气深重。你虽心念强大,将他们招来,有损自身,无所裨益。”
“近日,你是否心中总有一股怨气,时时喷涌上来。”
沈今鸾手指勾起垂在颈侧的鬓发,点了点头。
顾昔潮一直不肯让她召鬼相助,是不是也是为此?这个赵羡,一直惯会跟他通风报信。
“小道有一语,必说予贵人听。”
赵羡声色端严,叹息一般地道:
“鬼魂贪恋活人阳气,本是自然。将军本来也是阳气充沛之人,只是这几日尚在养伤,贵人还是最好不要与之相触。”
沈今鸾两颊微微泛红,垂下双眸。
自从那一夜顾昔潮无端梦呓,她在他入睡之后,只等他再说些平日听不到的话。
可惜,自从没了酒气,他睡得很沉,一句梦呓也没有了。
夜里烛火熄灭,只余满帐清光。顾昔潮睡相端正,一宿不动。一只劲臂伸展开去,横在榻上,她的魂魄总是枕着他温热的手臂。
她仗着无人可见。他不动,她也不动。
原是鬼魂贪恋人间的阳气。
因此,顾昔潮右臂的伤才久久未愈,便是由于沾了她的鬼气。
“若是燃起犀角蜡烛呢?那样,我与活人无异罢?”沈今鸾摆动袖口,掩饰内里的动魄惊心。
“那犀角蜡烛,更是少燃为妙。”
赵羡面色更是哀恸,连连摇头道:
“烛火虽能照出魂魄昔日模样,到底还是鬼魂,阴气不减……”
他语气犹疑,沈今鸾敏锐地抬眸,直勾勾盯着他。
赵羡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在沈今鸾威逼的目光下,道出:
“犀角蜡烛,所燃者,实为秉烛之人的阳寿。”
阴风骤起,漫天飞叶四分五裂,似是万点微茫洒落,沉入地面。
沈今鸾立在风中,发丝飞扬,面色如冰,血色褪尽。
顾昔潮,他知不知道?
一股熟悉的撕扯般的疼痛又在心头翻涌。
有那么一瞬,她想要戳着他的鼻梁,当面问一问他,看他沉默或回答的时候,不错过那张冷脸一丝一毫的表情。
可她想到赵羡的告诫,她此刻连踏入那座帐子的心都无。
魂魄幽影聚散不定,薄雾般诡谲。沈今鸾深吸一口气,闭眼一笑,忽然问道:
“道人,我还剩几多时日?”
赵羡微微一怔。
“你让我少招鬼魂,又让我注意自身鬼气,定是我时日无多了吧。”沈今鸾看着他,坦坦荡荡地道。
赵羡长叹一声,捻起手指,轻声道:
“脱离纸人后有七七四十九日,到时魂魄若再不入轮回,便将灰飞烟灭。”
“如今,已不足十日。”
沈今鸾最先听进去的,不是她只剩人间十日了。
而是所幸,只是折损了顾昔潮一月有余的阳寿,她不算亏欠太多。
赵羡眼见她的魂魄黯淡下去,又忙道:
“不如,我再为贵人造一个纸人。纸人可封存魂魄,贵人可暂居其内……”
他心中尚存一念,小心翼翼地试探。
“不了。”沈今鸾回绝得很快。
她仰首,遥望北疆广袤土地,碧空如洗,群山如练。
体味过魂魄在天地之间自由如飞,怎会甘愿困于纸人,苟延残喘。
就像,曾在北疆纵马驰骋,她当初怎会入宫,在那重重宫墙内耗尽一生。
但,为了沈氏,为了父兄,她不会言悔。
“十日,足够了。”
只等云州一定,真相大白天下,洗清父兄冤屈,她或轮回转世,或灰飞烟灭,都值此一生。
沈今鸾闭了闭眼,袖下腕间,一抹红线缠绕。
足够了。她心道。
暮色沉沉,赵羡望着她背影,几欲上前,欲言又止。
他想起自崂山归来朔州那一日,一身风雪上门,再见蓟县故人。
彼时,她尚因几近魂飞魄散而在沉眠,他便先单独面见将军,喜不自胜地道:
“不负将军所托。小道十年精修,为魂魄重塑肉身一术,我或能一试。”
当初,他能从蓟县去崂山修行,全仰赖将军名震四海,祖上与崂山有旧,他方能入门。
一月十年崂山之行,他蒙受将军恩德,终是能全他心愿。践行二人之前的约定。
岂料将军却摇了摇头。
赵羡讶异万分,不知他为何改变心意。
只见男人立于微雨之中,淡淡地道:
“她这一世生前囚于深宫,死后囿于执念,多磨难,少喜乐,我知她心念轮回,一切重头再来。”
“若非她心甘情愿,我不会强留。”
春雨寥落如丝。隔着雨幕,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回首,朝着他躬身行礼,道:
“你我此约,望敬山道人,自此缄口,永不重提。”
赵羡只得回礼,应允下来。
此间夜色彻底沉了下来。
一树缺月残枝。树影之下,一大片烟气反射出阴森绿光,幻化出几道人形,跪拜在女子暗花裙裾之下。
“禀娘子,我们找到了!”
只见一众小鬼抬着大红轿子,由远及近,从丛林深处飞也似地来到沈今鸾面前,笑容可掬,捧起双手向她讨赏。
无数纸钱纷纷飘落,轿子一着地,小鬼幻化作无数道青烟袅袅散去。
赵羡和沈今鸾一道上前探看,舒下一口气。
“秦昭的尸首,果然和当初顾虞郎一般,被丢入了牙帐前的乱葬坑。”
赵羡说过,死者头七之前,可施法还魂。七日之后,阎王都无能为力。
自牙帐归来,她就命小鬼去乱葬坑蹲点。
可足足等了三日,今日才等到北狄人将秦昭的尸首抛下,由小鬼带回。
见轿中尸身完整,赵羡拱手道:
“七日回魂,乃是违背天地法则。小道只能斗胆一试,成与不成,全看天意。”
“芸娘与秦昭夫妻情深。还魂一事,有劳道人了。”秦昭因她沈氏之故,猝然身死,她心中实在有愧。
赵羡敛容道:
“昔日在蓟县操持阴婚,我罪孽深重,此后必当广立功德以偿还。有情人终成眷属,功德一件,小道自当尽心竭力。”
语罢,赵羡对着尸首左右查看,皱眉道:
“怪事,他的魂魄并未附在尸身之上。”
沈今鸾环顾四面林地,确实不见随之而来的秦昭魂魄。
赵羡面色一沉,掐指一算,道:
“人有三魂七魄。人死后,七魄渐散,三魂之中一魂入地府投胎转世,一魂附于灵位,一魂跟随尸身守在坟头。这位郎君暂无坟头,亦无灵位,我算来他的另一魂亦还未入地府,那本应跟随尸身……”
“若魂魄已失,无法还魂。必要先找到魂魄。”
“他,可是还有执念未了?”
沈今鸾沉吟片刻。
秦昭半生为她大哥沈霆川的副将,半生在牙帐为俘,只为夺走受辱的主将尸骨。
一腔忠胆,最后也是为她大哥报仇刺杀顾辞山而死。
顾辞山不死,他执念不消,他的魂魄定是还残留于北狄牙帐之中。
沈今鸾计上心来,凛声道:
“正好,我恰要去一趟北狄牙帐,便可亲自寻回他的魂魄。届时,还请道人为他还魂。”
不光是为了他这一番情义。
秦昭是当时离顾辞山最近的人,他死前所见所闻,对战局至关紧要,她急需找他确认一回。
沈今鸾与赵羡细细道出了此行计划。末了,她道:
“正因如此,还烦请道人以我魂体欠安为由,莫要让将军知晓。”
她已明了,他不会让她独自涉险。
但她却不得不铤而走险。
半生在后宫搅弄风云的皇后娘娘,后世谬之为妖后的沈氏十一娘,整肃仪容,以鬼魂之身,朝敬山道人屈身行礼,道:
“家国事大,成败在此一举,胜负系于我一身,还请道人助我一回。”
数年修道,赵羡面色本已是一贯平和,此时渐渐变得凝重,惊异。
他陡然明白过来,她语中诀别之意。
赵羡半跪在地,不受她此礼,目色微动,忍不住又问道:
“贵人,此去可还有心愿未了?”
没有缘由地,沈今鸾缓缓回眸,望向那一处大魏军的营地。
军帐连绵不绝,她却能一眼望见最正中的那一处大帐。所隔甚远,还能隐隐看到帐布上那一道英挺的侧影。
烛火之下,男人身姿沉毅,一丝不苟,为他和她的云州在筹谋。
沈今鸾情不自禁抬起手指,在虚空之中,一寸一寸描摹远处那一幅烛火投影的轮廓。
她喃喃低语道:
“有过期盼,却不能企望。”
“想要靠近,却难以触及。”
顾家,沈家。大哥,云州。生死,人鬼。
一道道天堑,相隔阻绝。
此时此刻,远远的帐布上,他的轮廓如山巍峨,透出的光却太过隐秘,在她拂过的指间若有若无地闪动。
近在咫尺,遥隔天涯。
只此今生,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第57章 参商
“轰隆——”
夜穹雷鸣, 顾昔潮从卧榻惊醒坐起。
右臂的伤口已然痊愈,他仍旧惯于展臂而眠。
侧首一望,榻边空荡, 纱帐轻摇。
不知从前每回夜里入梦的,究竟是人是鬼。
是鬼亦无所惧,就怕何时不再来。
那魂魄以为他熟睡,颇有几分恣意, 径自卧于他身旁, 枕着他手臂, 美目流转,唇瓣翕张。
纱帐枕畔, 呼吸交缠,一寒一热,诸般滋味, 萦于唇齿, 绕在心头。
这些年,无论高居庙堂,还是远赴北疆, 顾家九郎一贯生杀在握, 何曾如此被动?
他的身躯比从前在暗林中埋伏敌人数日数夜不动的时候, 还要难熬万分。
身体里的那一只困兽, 蠢蠢欲动。
所幸帐中太暗了, 他又始终闭阖着双眸。
怕她看到他目光熠熠。
怕她撞见他那头困兽。
更怕,她窥得他心魔丛生。
朔州城金柝鸣声传来,顾昔潮披衣起身, 撩开纱帐下榻,房内始终不见那道影子。
他轻揉眉骨, 才忆起赵羡说起过,近日来她为了刺荆岭一战,以魂召魂消耗过甚,魂魄孱弱无力,必先回朔州休养生息。
“将军,今日有个货郎送来此物。”一名亲卫前来,递上一物。
顾昔潮掀开包裹的布,那柄蟠龙柄的御赐金刀显露眼前。
黑沉沉的双目流露一丝讶然,眸光微动。
那一日,在那个小部落里他与她同游集市。
此生再难有如此闲适的日子,好像回到了少时在京都。
他心中欢喜,用此金刀换了一把首饰。
不曾想,多日过去,她自己的魂魄朝不保夕,竟还一直记着。
不知用了什么鬼办法,将他的金刀赎了回来。
顾昔潮摇首一笑,心头之意难以言喻。
“将军!——”
亲卫骆雄来急匆匆前来,高大的身影撕裂了夜幕,大声来报:
“北狄明河公主铁勒鸢已昭告北疆各部,不日将继任可汗。”
“其余成年王子均已被她处死,唯有那名大王子铁勒固越狱,逃去北边集结旧部,准备反攻。”
顾昔潮抬眼望天,眸色比夜色更深,终是令道:
“时不我待。今夜出兵。”
骆雄心知,将军这几日来不舍昼夜,早已调兵遣将布妥阵法。但他仍是犹疑道:
“将军不再等一等圣谕到,北疆其余两州兵力集合,再行出征?”
将军亲笔调兵请奏已递至御前,却迟迟不见诏令下发,各方兵马来见。
月色下,顾昔潮负手而立,摇摇头:
“若我猜得不错,圣谕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