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载相知相伴,琴瑟和鸣,竟还是敌不过当年之事吗?铁勒鸢声嘶力竭,趴在地上,泪流满面。
男人已抱住了她,眉眼如初见时温柔,高天孤月一般遥不可及,却又近在眼前。
她明明费劲心思,用尽手段,把这轮月亮摘下来,留在身边了啊。
铁勒鸢视线只剩血红的一片,握紧了他的袖口,听到他温和的声音:
“公主以为,你一切所作所为,我就从不知情吗?”
“当初迫我投降,又废我双腿,囚我半生。竟也妄求我的爱?”
铁勒鸢嗤了一声,含笑注视着夫君,似笑似泣,深暗的眸底燃起的烈火里交织着怨毒和爱欲。
气息将尽的时候,一生如走马灯回转。她想起的却是一件极小的事。
她幼时打猎,活捉了一头受伤的小狼,把它养得皮毛漂亮,爱不释手。
可阿爹告诉她,狼是养不熟的,总有一天会伤了她。她不肯听。
后来,小狼果真咬伤了她的手,逃走了。
她还是像幼时那般蠢啊。养了一个狼心狗肺的男人。
铁勒鸢用尽此生最后的力气,抬手攥住了男人的衣襟,将他拽了下来。
她在他耳边轻声道:
“一日夫妻百日恩。就算我死了,也要化作厉鬼,永远永远地跟随你……我欠你的仇,我还你了;可你欠我的情,终要还来……”
“这一世,生生世世,厄郎啊,你都休想逃脱。”
她最后一次,在他膝上仰卧着,气息消无,却死死不肯闭眼,眸中始终映着皎如云月的情郎。
一双颤抖的大掌缓缓地覆上了她死不瞑目的眼。
两行清泪,无声无息顾辞山俊朗的面容沉下,嘴角却噙着愉快的笑。竟不知是痛苦还是开怀。
他俯下身,在女子的额头落下深深一吻,唇瓣微动,字字发颤:
“今生今世,生生世世,我与娘子,生同衾,死同穴。”
随着主将猝然死去,北狄军一溃即散,在丛林中奔逃离去。
大魏军绝处逢生,热泪盈眶。
良久,顾辞山仍在地上,保持着跪坐的身姿,怀中抱着的女子尸体早已变得冰冷僵硬。
一双黑靴行至他低垂的眼帘:
“大哥……”
顾辞山没有抬首,声音似是十分冷静:
“当日形势所迫,大哥说了许多言不由衷的话,为了迷惑敌人,你不要放在心上。”
“你不知道,大哥看到你有多高兴。九郎,你长成了我少时期待的模样,有勇有谋,杀伐果决。把顾家交给你,我没有看错人。”
顾昔潮看着他,麻木地道:
“你费劲心机,毒杀了铁勒鸢,大哥以为,如此就能赎罪?”
“可你使得云州落入敌手,害死守将沈霆川……”
“北疆军三万英魂,沈氏父子忠烈冤案,云州十五年陷落,如何了结?”
“九郎。”顾辞山抬起脸,泪色照得他的面容清光磊落,如璋如圭,神似当年:
“大哥虽苟且偷生,身不由己,但从来没有背叛大魏,没有对不起霆川。”
“当年,是霆川求我,要我砍下他头颅,作为投名状投敌,只为救下一城百姓……”
顾昔潮倏然抬眸,眼中在刹那间流过万千川河。
顾辞山面朝着阿弟,仰起头,胸膛挺直,面上终是露出一丝释然的笑:
“挚友所托,我不能辞。我耗尽一生,万劫不复,却从未辜负过他。”
端方君子,地狱行舟。
背身家国,铁血丹心。
“你是说,顾家,从没有对不起沈氏?……”
恍若隔世一般,顾昔潮声音强忍着哽咽。
堕入黑暗的少年,十五年来,黑眸里头一次迸射出熠熠如辉的光,照亮这一丛阴诡地狱。
他这后半生,一直在暗无天日的地狱里踽踽独行。
从今以后,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走在人间白日之下。和她一道。
再将十五年无法言说的爱意,宣之于口。
“大哥,沈家还有后人。我们去告诉她……把当年之事,一一说来,真相大白。”
第59章 妻子
淳平十九年冬春之交, 大魏骠骑将军顾辞山驻守陇山卫,收到来自云州相距百里的两处烽火。
北狄人忍受了半个冬季的严寒,厉兵秣马, 千里奔袭,南下劫掠,与北疆军殊死一战。
敌军疲于奔命且非主场作战,优势在我, 北疆军主帅沈楔思虑之下, 带兵出城迎战, 精兵部署,准备将北狄军一举击溃, 毕其功于一役。
其长子,忠武将军沈霆川受命留下守城。
岂料北狄军兵分两路,另一支昼夜奔袭千里, 直接绕过了崇山峻岭, 直抵云州城门。
精锐善战之师都不在城中。云州的守军大多是北疆军经年集结的乡民,又恰逢年节,战力孱弱, 即便沈霆川有条不紊地加强布防, 终是不敌人强马壮的北狄骑兵。
坚守的第十日, 夜幕低沉, 北狄军这一日的攻势已收, 守城将士有了喘息之机,沈霆川如往常一般,趁着夜色掩护, 独自出城捡拾箭矢刀具,为明日做准备。
山坡之上, 他却遥遥看见一位友人。
是他在城中燃了十日烽火,一直没等来的援军之首。
男人浸在夜色里,身姿如昨。秋水为神玉为骨,眉目清朗眸似星。
只是身上,不再是那一身金麒麟的铠甲,穿着的,却是北狄人的铁战甲。
“辞山?……”
他以为自己连日守城不曾合眼,这是陡生的幻觉。
而那道人影却向他走了过来。他的身后,遥遥跟着黑如鸦群的北狄兵。
沈霆川本应拨马飞奔,可脚步却顿在了那里。这一队北狄人亦未朝他进攻。
那个人将一副残破的不成样子的夔牛纹铠甲扔到了他面前。
“阿爹……”
沈霆川认出了这副独一无二的北疆军主将铠甲。他浑身发抖,双眸腾起一丝厉色,盯着眼前忽然出现的男人:
“辞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辞山静静地道:
“沈楔已战死,出城的北疆军全军覆没。北狄大军两股合并,云集数万,云州城要守不住了。”
沈霆川猛然起身,一把揪住他的左衽衣襟,声音嘶哑:
“援军呢?”
顾辞山不动,任由衣襟紧成丝线,陷入颈侧,扼住咽喉。他垂眼,看着双眼通红,万念俱灰的挚友,低声道:
“援军不会来了。若真有什么援军,我又怎会被北狄人生擒?”
“你怎会被人生擒?”沈霆川登时松了手,不敢置信。
顾辞山叙述自己孤军深入,去援救沈楔大军,最终深陷敌阵,被北狄军俘虏。
只一句轻描淡写,却道尽了为友的所有情意。
纵使料到不会有援军,纵使知晓前面是一场死局,他还是来了。
沈霆川颓然后退,顾辞山却突然一把扶住他的双臂,看着他一字字道::
“霆川,你速回云州,而后出城入京,将此事禀明陛下。我怕,天长日久,死无对证,对沈氏、对北疆军不利。”
如此危机关头,他心思清明,还在为自己和沈氏打算。
沈霆川看着他筹谋,甚至将入京后的话术都为他准备妥当,要他一一记下。他却摇摇头,道:
“那你怎么办?”
顾辞山拂袖道:
“顾家百年世家,根基深厚。少我一人,无甚紧要,可沈氏……”
他深知沈氏寒门军户,今日所得,皆是世代以来,一刀一枪,血肉拼杀来的军功,来之不易。
沈霆川颓然后退,握刀的手久久发颤。
父帅已死,援军不至,最后一丝守城的希望也破灭了。
沈氏之名,已摇摇欲坠,飘若风中残絮。
“你既被北狄人所俘,他们怎会放你前来?”他突然发问。
顾辞山沉默片刻,说出自己求了北狄公主铁勒鸢,许诺自己的计谋可以顺利夺下云州,让她在可汗面前立下大功。
以此为借口,她才允他出来,与他会面,回去之后,仍会被长久圈禁。
沈霆川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知晓顾家大郎是什么样的人。天之骄子,从未求过人。他不敢想象,他如何说动了北狄公主。
他是不惜性命,不惜尊严,也要来救他,同时为沈氏示警。
浩荡的夜色里,沈霆川立在坡上,寒风贯彻衣袍。
他面上已不见初时的恍惑茫然,淡淡道:
“辞山,北狄人派你来当说客。你空手而归,他们定会对你不利。”
顾辞山攥紧了掌心,始终不语。
沈霆川不必回头看,也知他面色无波,不会显露分毫。
“辞山,你我多年相交的份上,我求你两件事。”
“第一,请你务必与那领兵的北狄公主达成交易,明日我会开城献降,我和一众将士任她凌辱,但请她勿伤我城中百姓。”
“第二,明日,北狄军阵前,请你砍下我的头颅,作为投名状,自此获得北狄人的信任。”
沈霆川行伍多年,心硬如铁,没有一丝软弱和迟疑,已迅速做出了决断。
顾辞山身影凝住,面色惨白,此生头一回对挚友暴喝道:
“绝无可能。”
“我费劲心机,才能来见你一面,只想救你一命。你竟然自己要轻言放弃?”
他这一线生机,是他卑躬屈膝,向北狄公主求来的。顾家大郎,光风霁月,何时做过这等苟延残喘之事?
而他,竟然如此践踏他的心意。
沈霆川缓慢而决然地摇了摇头:
“我沈氏世代为云州守军。阿爹说过,守军不在守城,而是护民。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若我连一城百姓都护不了,如何为将为帅?”
“辞山,你既已得那北狄公主青眼,那活下来的人只能是你了。你是我们翻案的唯一可能。”
“我知道,我之请求,对于你而言,太过残忍。就当是我自私透顶,你让我一回罢。”
“你就让我一回罢。”顾辞山听到昔日挚友又一次地如此说。
从前二人赌书,斗马,行酒,弄香……君子六艺,沈霆川总是输给他。
人高马大的沈将军总是懊恼地道一句,“辞山,你就不能让我一回?来年我绝不为你猎麝鹿,酿好酒了。”
当时的二人,前途大好,有无限的光明。
而今,无尽的夜色里,顾辞山的眼角涌出两行清泪,复不言语,终是点了点头。
最后让他一回。
二人于坡上并肩而立,最后一次俯瞰莽莽北疆,万里风烟。
“我死后,将我葬在云州的韬广寺。”
“我一生为国为民,问心无愧,死而无憾……”
“但,我唯一放心不下我那最小的妹妹。父亲为了沈氏荣宠,将她送入京都。她孤身一人,寄人篱下,十分辛苦……”
顾辞山轻咳一声,无不骄傲地道:
“我家九郎求了圣旨了,一直都想要娶她为妻。这个傻小子,满心满眼都是你那妹妹。”
“今年春三月,我本来已看好了良辰吉日,打算要亲自登门向沈将军提亲的。”
沈霆川一怔,面上旋即露出欣慰的笑容,大掌一拍,连声道:
“那就好,那就好!十一自小性子直,不知变通,怕是不懂你家郎君的心思……”
他笑中带泪,长舒出一口气,道:
“我知道,九郎是个好郎君,将十一托付给他,我放心了,自此没有遗憾了。”
大难临头,生死当前,两人在夜风里相视一笑。
沈霆川抚掌道:
“今日无酒,不能尽兴。来日再有相逢之时,我必要与君,共饮一杯。”
顾辞山从容笑道:
“天上地下,碧落黄泉,定赴此约。”
翌日,沈霆川率军投降,亲开城门,迎北狄军入城。
顾辞山在北狄兵呐喊叫好声中,用沈霆川赠予的那把长刀,亲手砍下了挚友的头颅。
自此,一个忠骨成灰,万罪加身,一个陷入无间,万劫不复。
……
下雨了。又是一场春雨。
刺荆岭的大雾被落雨冲散。晨曦的光从山岭层云之间,透出澄亮的光来。
明河公主十五年间在牙帐对大魏战俘还有云州百姓颇有照拂,虽然这照拂来自顾辞山的手笔,但此时也没有人折辱她的尸身。
还有不知何人,为她盖上了一件披风,一同随军带走。
大魏军的马匹有的中箭死去,被长刀砍杀,最后几匹也是力竭,倒地不动了。
顾昔潮背着无法行走的顾辞山,一步一步往朔州走去。
十五年身子健朗,力壮如牛的大哥,骨肉仿佛早已枯朽,轻如一片灰烬。
顾辞山将当年尘封的往事一字一句说完,低喘了一口气,道:
“我不知,后来沈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