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了,就在他面前,素衣带血,阴风浩荡,像是为他而来。
此生如万古长夜,这一缕寡白罗衣,是天地间唯一的光亮。
为他照亮这一丛阴诡地狱。
周遭陷入长久的寂静,顾昔潮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随着她一步一步走近而重新跳动,雀跃。
上一刻还远在天边,下一瞬已飘至他面前,近在咫尺。
“顾昔潮,你敢死试试!”
这一声急切的唤,怨恨嗔痴,娇柔宛转,扑面而来,震耳欲聋。
真实的口吻,就是她。他不是在做梦。
一声声入耳,他好像回了魂。
涌动的兰麝香幽幽飘荡,顾昔潮沉入深渊的意识清醒了几分,浸在血流里麻木的手指动了动。
他拖动沉重的脚步,身旁的荆棘被他跌跌撞撞踩碎几株,直到来到她面前,慢慢地站直了,渐渐恢复清醒。
一清醒,他将那一刹那的喜悦深深埋入荆棘底下,嘶哑的声音冷肃且沉静:
“皇后娘娘不去往生,来这里做什么?”
沈今鸾咬了咬唇,朦胧的眼端详着浑身箭矢,血污发黑的男人。
一个人怎么能有那么多的伤口,流那么多的血,还能跟活人一样站得笔挺,如寻常一般神思清楚地质问于她。
她无数杂乱的心绪涌作一团,哽在喉间。她深吸一口气,忍住泪意,哑声道:
“我来,是有一句话问你。”
顾昔潮抬起脸,没有作声,一滴血从他鬓边淌落。
沈今鸾袖中的五指颤动,想要伸手拂去,最终没有动。
“顾将军为什么要顶罪,为北疆军平反?”
顾昔潮手指微僵,温热的血流从指尖滴落,化为一片冰凉。
她都知道了。
他呈上御前的奏本,他不堪的身世,他无望的赎罪。
方才,他可以从容交待部下,却不能心如止水地面对她。
“我大哥死前,知道了沈氏冤案,本要为当年旧案顶罪。毕竟,当年没去驰援,确有顾家的责任。”
顾昔潮声色从容,不见波澜,道:
“大哥一生孤苦清正,臣不会让他背负骂名。为北疆军平反,臣不过是完成他的遗愿……”
他顿了顿,垂下眸光,平静地给自己下了定论:
“冒认顾氏宗族,臣,本就是罪人。”
“罪,人。”沈今鸾咀嚼着这个词,心脏像是被一双手猛地揪紧,泛起针刺般密密麻麻的疼。
没有救下当年的北疆军,没有救下大哥,在他心里,一直以罪人自居。
苟活十五年的罪人。
于是,他惩罚了自己十五年。
从前明亮干净的顾家九郎从此堕入黑暗,变了一个人,面目全非,手段狠辣,做尽一切违背本心,自己都不耻之事。
每一次,都如利刃剜心,挫骨扬灰。
直到今日,最后能为云州战死,是他为自己定下的结局。
她今日才惊觉,顾昔潮和自己竟是如此的相像。
为了死去的父兄,没落的沈氏,她惩罚自己,入宫复仇,活成了自己最是厌恶的模样。
她和他,同在无间,皆是恶鬼。
沈今鸾闭了闭眼,掩住眸底翻涌的泪意。
他一直认定自己是个罪人。
罪人不会表露对她深沉的心意。
罪人也从不奢求她的回应。
这十五年来,他的一言一行,所作所为,都是在赎罪。
一生一世,到死也不得解脱,此时此刻,濒死之际,干不肯袒露一丝一毫深藏的心意。
沈今鸾微微喘息,眼睫不住地颤动,心尖像是风里的花瓣发颤,声音也跟着颤:
“顾将军不惜性命为沈氏平反,又为何要瞒着我?”
她在设下圈套,等他给她回应。
若非心中有鬼,又何故要瞒着她承担所有,背着她独自赴死。
在她狡黠又迫人的注视下,顾昔潮似有所动,抬眸回望了她一眼。
男人甲胄残破,一身浴血,面容苍白冷峻,如同北疆遥不可及的亘古寒峰。
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眼里,看不清的微光在流转。
“当年放逐北疆是臣心甘情愿。今日负罪战死,亦是臣得偿所愿……”
顾昔潮没有正面回答,语调依旧坦荡,没有一丝起伏,似乎不见一丝破绽。
他眼里的光沉灭下去,最终淡声道了一句:
“皇后娘娘,不必心有亏欠。”
生死之前,这么一句轻描淡写,就此道尽平生衷肠。
尸山血海里,沈今鸾长久地凝望着这个男人宁折不屈的模样。
到底是笑了一声,只咬得牙齿咯咯作响。
所幸,她早料到了。
顾大将军强韧不拔,一身铁躯坚不可摧,一副心肠更是硬如坚冰。浑身上下没一处是软的。
明明情深义重,故作冷漠淡薄。
她知道,他是不可能开口的。
她倒要看看,他能瞒她到什么时候。
沈今鸾强忍着心中漫涌的酸涩,压下喉头的哽咽,一字一句地道:
“你以罪臣之名只身赴死,没有了姓氏,没有了归处,只会和我一样成为孤魂野鬼……”
“顾昔潮,你就这样死了,真的毫无遗憾吗?”
顾昔潮抬起脸,目光像是退潮的浪水,在一片里沉寂微微涌起,无声地荡开涟漪。
死前,想再见她一面,以为便是无憾无悔。
可见到了她,又想起那一桩无法与人道的期许。
那一个期许,十五年前就永远地沉落在那一场史无前例的惨败之中。
之后,积毁销骨,众口铄金,万死难消。
他的身体又开始丧失知觉了。他克制心神,看她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冷静地道:
“既然北疆军已平反,你该速速去往生。赵羡留在朔州,一切都已准备好。”
又赶她去往生,沈今鸾想笑,却实在笑不出来,摇了摇头道:
“我不去。”
魂魄在风中缥缈无依,她的声音却柔韧坚定。
顾昔潮两道浓眉微微皱起,干涸凝结的血块在眉峰颤动。
一抬眼,看到她无声地望着自己,眉眼盈盈,如凝水光,忽然凑近自己。
“你说你没有遗憾,可我还有执念未了。”她凝视他,声音忽柔和下来。
浸透了血的甲胄沉重如山,压在肩头,顾昔潮其实已经没什么力气。听到她这一句,他仍是抬起了头,沉默地与她对视,略带一丝疑虑。
沈氏父子的尸骨已找到,北疆军旧案业已平反。她还在因哪个执念不能去轮回转世。
“还有执念未了?”他喃喃道。
他也不知自己有没有力气,再送她一程了。
沈今鸾迎风而立,下颚扬起,唇角也扬起,提高了声量,无比确定地道:
“有的。”
阴云聚散,朦胧的月色洒在魂魄的周身,像是在萤火之光,照尽夜穹。
满面春山桃的花瓣迎风吹落,映出魂魄虚无的笑靥。
人面桃花,无限娇媚,无限明艳。
“我还有一个执念,生前死后都藏在心里,一直没机会说出口。”
说话间,她正轻轻踮起脚尖,蓦然伸手,轻轻拭去他眉宇之间的血污。
血污之下的脸庞,丰神俊朗,棱角分明,一如少时。
纤细的手指一寸一寸抚过他消瘦的侧脸,坚韧的下颔,轻柔如花瓣拂过。
顾昔潮鏖战一天一夜不曾合眼,此时撩起沉重的眼皮,黯淡的眸光在她的泪眼中明灭,而后,一点一点被点燃。
下一瞬,一个轻柔却娇横的吻,也如花瓣一般落在他发颤的双唇,猝不及防。
不同于之前攫取阳气时唇齿僵硬的相触相抵。
这个吻,溢满女儿家的似水柔情,一丝一丝沁入他封冻十五年的五脏六腑,流入四肢百骸,坚冰消融。
纵使没有犀角相照,纵使不是血肉之躯。
她的吻,真实不虚。
那么沉痛却又那么温柔,直抵他心底最柔软之处。
在顾昔潮愕然懵怔的目光里,沈今鸾捧着他的脸,莞尔一笑,道:
“我想请将军,为我燃一生一世的香火。”
第72章 血婚(重写)
穹宇如时空无尽。
漫天的春山桃瓣肆意扬散, 化作无数细小的光点,在黢黑的荆棘中绽放,亮如白昼。
模糊的光晕里, 一双虚虚实实的人影重合在一处,如同荆棘丛里共生相缠的藤蔓。
魂魄虚无,人影沉重。
两相无法触及。他俯下身,笨拙地怀抱着她, 荆棘的倒刺勾破他垂落的袍角。
沈今鸾落进他的怀抱里, 指腹轻轻抚弄他下颔带血的青茬。
双唇碾磨, 轻轻扯咬了一下。她伸臂勾着他的后颈往下,颈侧温热的血流划落她无形的手。
男人一动不敢动, 乌发散乱,鬓边一绺银丝不住地颤动,沉黑的双眸微微睁大, 目光凝结呆滞。
他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抿了抿发烫的唇,似幻似真,不敢置信一般地眉头微皱, 别过头去, 轻声道:
“皇后娘娘说笑。你我死敌, 如何供奉香火?”
“死敌?”
沈今鸾忍俊不禁, 伸出的手指, 一点一点描摹他眉眼的轮廓。
双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
恍若当初在洛水畔时,一池荡开的涟漪,她手持鸩酒要毒杀他。
在她最恨他的时候, 却仍觉得他这一双眼生得好看。
好看得惊她的心,动她的魂。
原来, 在她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动过心了。
而他,即便在最是针锋相对的那些年,爱意汹涌不息,一次次纵容,一次次留情,把性命拱手奉上。
往昔如洛池逝水不可追寻。
沈今鸾的指尖从他深刻的眉宇抚过挺拔鼻梁,最后点了点他抿紧的薄唇,埋怨似的。
“什么样的死敌,一重逢就拉着魂魄拜堂?”
“什么样的死敌,又会供奉她十年香火?”
这么多年,桩桩件件,她回想起来,叹了一口气。
最后,只用力戳了戳他硬实的胸甲,既是无可无奈又是颐指气使地道:
“或者你再告诉我,什么样的死敌,会以一死换她一族的清白?”
顾昔潮身躯僵直,怔怔地看着她,一言不发,浓睫不住地颤动。
任由她拭去他面上颈上的血污,露出原本英挺的眉眼。
斗了一辈子,从没见过顾大将军这般呆滞失措的模样。
沈今鸾慢慢地依偎在他身上,柔弱无力,像是一片将散的薄雾。
“为了来救你,我耗尽仅剩的力量召来北疆军死在云州的冤魂。我怕是不能再去轮回,也没有力气再和你斗下去了……”
她一面说,一面仰起绯红的小脸望着他:
“所以呀,你可要给我烧一生一世的香火。”
像是委屈,又像是在耍赖。
只是一缕魂魄,娇俏动人,还是昔年的沈十一娘。
顾昔潮静静地望着她,胸前不断起伏,断箭刺破的衣襟微微敞开。
她垂眸瞥一眼他破旧的衣袍,扯了扯他血迹泅湿的袖口,杏眸弯弯,道:
“顾大将军现在落魄了,买不起那么多香火的话,给我渡一生一世的阳气也是可以的。”
她犹记得,他为了给她烧新衣,买钗环,连那把御赐的金刀都抵押出去了。
“我不会嫌弃你的。”
她轻笑一声,扬起的阴风拂动男人垂落的一缕白发,在她细瘦的指尖不断缠绕。
见他一直沉默,她又故意略一迟疑,道:
“你是不是嫌弃我,只是一缕魂魄……”
想到了这一点,她好像真的犯了愁,歪着头,秀眉一蹙,面上的笑意敛起,看样子委屈极了。
看到她如此神情,顾昔潮终于轰然瓦解,溃不成军。
他张了张口,什么话都说不出口,忽然展开双臂,将魂魄紧紧搂住。
像是只是一阵稍纵即逝的风,他要用尽毕生岁月,生死当前才能终于拥入怀中。
她魂魄之身感受不到他遒劲的拥抱,却用尽了力气回抱他。
“嫌弃我也不行。之前顾九已经把沈十一当作妻子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像是怕他又会不承认似地,她袖间阴风一扬,花瓣飞旋的半空中,一株干枯的桃枝徐徐飘落在面前。
“你藏了十五年的那一枝春山桃,我找到了。”
“我们有红线相牵,桃花为盟……这下,顾九你不能再抵赖了……”
一刹那,干枯的春山桃枝上面飞满了雨水润湿的花瓣,在风中徐徐吹动。
宛若时间倒流,花枝新生,桃花重开。
她小巧的鼻翼翕张,像是在强忍着哽咽,一字字地道:
“我不想再做孤魂野鬼。也不想你孤身一人。”
“沈十一和顾九,就此共渡一生,好不好?”
天穹雷声隆隆,她的每一句话都在震动他破碎的五脏六腑,化作无边的绵绵春水,甜蜜又苦涩地,流淌过他残躯的四肢百骸。
他曾以为,自己可以了却十五年来的夙愿,孤独地战死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