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纵身下马,名贵的雪貂大氅淌过泥泞的荆棘丛,一步一步行至贺毅跟前。
他微微俯首,猛地伸手拗过少年的手腕。
剧痛之下,贺毅想要起身,却已被天子亲卫牢牢押住,摁进了泥水里。
男人居高临下,掸去袖口溅了泥的金线,淡淡地道:
“朕要找的,从来不是贺三郎。”
“朕不过是要通过他,找回朕的皇后。”
天际处,闷雷乍响。
……
雷声隆隆,沈今鸾再度醒来的时候,周遭是漫无边际的大雾,一片漆黑的永夜。
她的脚下,是一片空旷森冷沼泽,倒影出她虚无的魂魄,涟漪一般荡开又聚散。
茫茫之中,眼前忽然有了一星半点的火光,幽绿犹如萤火,在指引她往前。
沈今鸾魂魄飘动,看到前面有一道人影。
是一手持幽绿火把,身材伛偻的鬼差。
“敢问,这是何处?”她尝试出声。
“这里是地府啊。”
那个鬼差回头看着她,笑容可掬,指着远处一条浮动的晶莹光带,道:
“你看那一条河,就是忘川了。忘川里都是无法去轮回的残魂,直到彻底消散。”
沈今鸾举目望去,忘川无尽奔流,两岸是烈火般盛放的彼岸花。
这就是她魂魄的归宿了。
那鬼差见她面容沉寂,搓搓手道:
“贵人莫慌,稍安勿躁,我们很快就到了。”
沈今鸾不由问道:
“你要带我去哪儿?”
那鬼差毕恭毕敬地道:
“自是去地府,见判官,批命之后,就能轮回转世了。”
沈今鸾不解。她为何得以轮回转世,而不是化为残魂,魂归忘川?
鬼差领着她进入一道横亘鬼界天地的石门。石门两侧,两盏巨大的豆灯燃烧万年鬼火,终岁不灭。
她一举步进入石门内,潮水一般的鬼差涌了过来。一见到她,鬼差们纷纷退去两侧,空出一条道来,屈身向她一拜。
奇怪,这些鬼差为何对她如此恭敬。
沈今鸾看到鬼差簇拥着一人,豹眼狮鼻,头戴方冠,长须拖地。
那便是执掌凡人生死的判官了。
判官匆匆而来,蟒袍曳地,朝她悠悠一拜道:
“下官来迟。十年了,原是贵人终于魂归我地府。”
“生前行善者,可享来世富贵之命,生前作恶者,下到十八层地狱受刑。”
沈今鸾想起生前为后,满手血腥,平静地问道:
“那我要去哪一层地狱?”
那判官浓眉一凛,躬身再拜道:
“贵人在世上曾渡化了千万亡魂,在我们地府可是功德无量!”
“你自是要再入轮回,重新脱胎人世啊。”
沈今鸾遥望忘川上,无数魂魄的光点飞舞。
“既有万千功德,我有一事请大人帮忙。”
“请借我生死簿一看。我要查一人魂魄下落。”
“这有何难。”判官伸出手掌,掌心便凭空出现一本簿册,道,“贵人要查何人?”
沈今鸾道:
“我的夫君,顾昔潮。”
判官拇指一捻,那簿册像是永远翻不完,在眼前如浩瀚江河一般奔流不息。
“找到了。”只片刻,判官一捋长须,念道。“顾昔潮,钱塘人氏,一岁入京都,为顾家九郎……”
他一一念出其人身世,最后忽一顿,道:
“一日前,死于刺荆岭,血战而死。”
沈今鸾颤声道:
“他的魂魄是否已归地府?”
满殿阴火摇曳不定,那判官抬起眼,严肃地望着她,摇了摇头:
“血战而死之人,魂魄四散天地,不归地府,不入轮回。”
“贵人,你的夫君已魂飞魄散了。”
鬼界宁静空茫,一片混沌。
沈今鸾抬起手腕,腕上一圈红线所牵的那一根线摇摇欲坠,最终彻底断裂下来。
“不可能。”她不可置信地不断摇头,道:
“就算是死了,也一定有办法让他重新轮回转世的不是吗?”
判官一怔,又细看了一眼生死簿,愁眉苦脸,叹气道:
“他血战而死,注定魂飞魄散,再也无法去轮回转世。”
血战而死,无法往生。每一个字眼,就像一道利箭,在她心口接连不断地戳成窟窿。
沈今鸾眼前发黑,只觉漫天魂河化作声声轰鸣,在耳边呼啸而过。
她的魂魄软绵绵地将要倒下,却强撑不屈地立了起来,直直盯着那判官,道:
“如果我能找到他所有的魂魄呢?就算不能轮回转世,可以让他还阳对不对?”
当日,秦昭的尸身完好,寻回魂魄,在赵羡向地府请示之后,就能起死回生了。
判官面有动容,怜惜地看她一眼,连连哀叹:
“贵人这已经是第三次错失机会了,我如何向阎王交代啊……你再不去往生,一回到阳世,就会魂飞魄散的啊!”
他长须一翘一翘,用朱砂笔在生死簿上画了红圈,语气加重,肃然道:
“不行,我得带你去十殿阎罗那里,赶紧送去轮回了。”
浓郁的黑暗之中,沈今鸾不动声色地道:
“纵使上穷碧落,下至黄泉,我也会找到他。”
“不如你快些告诉我,他的魂魄会去往何处,好让我早日魂归地府,你也好向阎王爷交代,不是吗?”
那判官蹙起眉头,觉得言之有理,又感觉说不上哪里不对,只得小声地透露道:
“三魂消散成了残魂,残魂不受地府管辖,只会散落忘川,你只要在忘川找到他的残魂,其余七魄也会回归肉身……”
“不对啊……”判官忽然反应过来,抬头道,“贵人,你算计我啊……”
而沈今鸾的魂魄早已在转瞬间飘向了忘川。
判官大人远望她飞去的魂影,原地叹息。
此一缕孤魂,以一己之力,一一渡化蓟县九名鬼娘子阴魂,歧山部游离人世十五年的嫁衣厉鬼,还有云州上万个十五年不肯往生的战死亡魂。
可谓是贵不可言,功德无量,愿力无边。
上一个这样的人,是百年之前,为寻一人横扫鬼界,将十殿阎罗的生死簿撕了个遍。
他一小小判官,可不敢在这样的人面前造次。
九幽冥府,万鬼飘荡,掌生定死的判官无可奈何,用笔杆挠挠头,叫苦不迭。
下一个满月前,他手里的轮回配额又没完成。
……
忘川之上,不计其数的亡魂新生而来,寂灭而去。
游离的亡魂汇聚成无垠的银河,粼粼波光,浩浩汤汤,往天际奔流而去,再不复返。
有些魂魄,如繁星璀璨,还有一些,如深渊底最是晦暗的尘埃。
沈今鸾步入忘川,魂魄淌入河水之中,像是在一处浅滩漫步。
无穷无尽的静谧和忧伤顺着流过的河水蔓延开来。
茫茫忘川,她不知如何找寻他散落的残魂。
“阿娘,阿娘……你别抛下我。”
一声幼童凄厉的叫喊声传来。
沈今鸾莫名觉得这个声音有些熟悉。
踩水声“哗哗”而来,她回头一看。
一身羌族的服饰,戴着傩神面具,朝着一道模糊的背影奔去。
“周贵……”沈今鸾疾步走过去,向那幼童喊道,“周贵,你回来。”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周贵停了下来,转过身来。
沈今鸾看到,他的胸前有一道巨大的血口子。
当时,她让周贵假扮桑多遇袭,瞒过了刺杀之人的眼,他死后魂魄就回到了地府,见一面他日思夜想的阿娘孟茹。
果然有人要杀桑多,策反羌人。
她心头涌起一个可能,心头发颤。
沈今鸾将周贵拎了回来,严厉地道:
“不是说好,看一眼你阿娘,你就回到阳间的吗?怎么还在这里,你不怕再也回不去吗?”
周贵仰起小脸,泪光闪闪:
“我想和阿娘多待一会儿,我舍不得走。”
沈今鸾摇摇头道:
“再不走,七日到了,你就活不成了。”
周贵咬紧了唇:
“我宁愿和阿娘待在一块儿。”
“你是谁?你认得我的贵儿?”
一道纤弱的声音传来。
沈今鸾在见到蓟县被丈夫毒死的孟茹娘子,微微一怔。
她的魂魄苍白如水,浸在忘川之中游离太久,早已忘了她是谁,只不断地请求道:
“我的小贵儿啊,这不是他该来的地方,他还那么小……好心人,你若将他带回去,不要让他留在这里,我愿意报答你。”
沈今鸾点点头道:
“我可以带周贵回去,请问,有没有在这里见过一个新来的魂魄?”
“他穿着一身麒麟铠甲,大概那么高……”她抬手比划着,尽力冷静地描摹顾昔潮的样子,“他生得很好看,尤其眉眼的轮廓很深,有时候看起来会有点凶,但他其实,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啊,小娘子你别哭啊。”善良的孟茹有一些惊慌。
沈今鸾呆滞地抚了下面庞,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他,是你的心上人吧?”孟茹小心翼翼地道,“你别怕,我在这里认识很多鬼魂,他们都可以帮你找一找。”
缓慢流动的忘川里,数不尽的魂魄在孟茹的呼唤下,如雾气聚散,十传百,百传千,开始聚散不定,飘向更远更深的所在。
沈今鸾牵起周贵的手继续往前走去。
起初他还不肯走,走走停停,时不时回头望向远处,啜泣道:
“可是,可是我这样走了,或许再也见不到她了。你不懂,呜呜呜……”
沈今鸾心头微动,停下脚步,蹲下身,望着他柔声道:
“我的阿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但我的阿爹,兄长们待我都很好。虽然,我也再不能见到他们了……”
“但我知道,他们一定希望我好好活着。”
她望着泪眼朦胧的周贵,轻轻地道:
“你阿娘希望你好好活着。活着,才能经历一切美好的东西,才有无限希望。”
做了鬼以后,她很遗憾,最后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深宫里。
但是,为了父兄入宫为后,她此心坚硬如铁,就算面目全非,最后葬送在宫墙内,也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后悔。
父兄一定会为她骄傲的罢。她心道。
忘川悠悠荡荡,沈今鸾走着走着,魂魄荡开的涟漪蜿蜒而去,远处的水面映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她忽然停在那里,一动不敢动。
将起的波澜抚平水面的褶皱,那人身姿伛偻,白发苍苍,饕餮纹的铠甲历经十五年磨损,已然残破不堪。
“阿爹?”
她喃喃道,忽然疯了似地朝那道身影疾奔而去:
“阿爹!阿爹……”
任她如何叫唤,那道铠甲破旧的身影始终不曾回头。
沈今鸾来到他的背后,伸出手去,如幼时挽起他的臂弯:
“是我啊,我是十一……”
她哽咽道。
当年的沈楔和今朝的顾昔潮一样,都是血战而死,只剩下四散的残魂。这一缕残魂游荡在忘川太久太久,已无人的记忆。
她的阿爹,不认得她了。
“阿爹,阿爹……”沈今鸾亦步亦趋跟着这一缕残魂,在忘川上游走。
听到这一声声唤,沈楔像是沉湎于什么回忆之中,步伐慢了些许,最终停了下来。
“你,也叫十一吗?”
残魂的五官历经年岁已非常模糊,空洞的眸光却能看出微微一动,轻声道:
“我有个孩子,我也叫她十一。”
“她自小长得像她娘,可俊。十里八乡的少年都喜欢她。”
沈今鸾泪眼微微扬起,低头笑了笑。
沈楔的面容忽然凝重,变得哀恸起来:
“可我,我为什么要将她送入京都呢?”
沈今鸾张了张口,双眸睁大,望着阿爹缓缓抱住了头,满头白发在风中飘扬不止,悲痛难忍。
“是阿爹不对,阿爹太残忍了……”
“我死的时候后悔极了,小十一怎么办,她自小没了阿娘,又没了阿爹,怎么能在京都活下去啊。”
“我千不该,万不该,为了沈家的荣华富贵,参与皇位之争,将她一个小姑娘留在了京都……”
忘川的万里魂魄如流萤飞逝,渺小的大将军沈楔静立缥缈的河水之中,老泪纵横:
“她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我不在了,护不了她了,她会被那些人欺负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