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座无虚席。陇山卫中顾昔潮的亲兵都来了,坐在一桌。
另外一桌宾客,是北疆军余部秦昭等人。
院中不大且陈旧,并无昔年京都的大将军府邸宽敞阔绰。虽略显局促,但每个人都喜气洋洋。
开席后,才喝了一轮酒,众人都已被欢快的气氛迷醉了,插科打诨,笑语对话起来,夸夸其谈:
“我们将军一表人才,战无不胜,是大魏战神,多少女子的梦中情郎!他这个人虽然面冷不解风情,可是实打实为心爱的女人守身如玉半辈子了。”
“我们十一娘是北疆出了名的美人,当初多少儿郎想要求娶,沈家门槛都踏破了老将军都没点头。你们将军能娶到她,不知是修了几辈子的福分……”
两方相争不休,拍起桌板,开始斗酒,嬉闹着要新郎新娘出来作陪,说个明白。
宾客笑语,觥筹交错,喜宴正酣。
这一刻,此间静了下来。
一双璧人,并肩携手而来,落花风满衣袖。
顾昔潮一身玄熏色的劲袍,袖间是她熏上的兰麝香,风骨天成,松柏铮铮。
她为他束冠,两鬓的银丝梳进去,没入浓密的乌发之中,戴上玉冠高高束起。
沈今鸾身上的嫁衣是大红遍地金的料子,金丝银线的镶绣。
云州初定,来不及找城中裁缝工匠定制,是寻常百姓家借来的俗气样式。
远不如皇后翟衣名贵。她却实在欢喜,轻抚袖口绣得歪歪斜斜的鸾凤,杏眸含笑,艳绝无双。
新人来到席上,为宾客们敬酒。
北疆军众人捧起酒盏,看得痴了,既是欣喜又是难过。
“我就说,我们沈十一娘出嫁,可真好看,真是着天底下最好看的新嫁娘。”
“要是老将军少将军还在,该有多高兴啊……”
“我们都老了,你说,这么多年过去,十一娘怎么能一点没变呢?”
他们一口饮罢十一娘递上来的酒,瞥了一眼醉趴在桌上的秦昭,嗤笑道:
“秦二哥一向酒量好,今日怎么就醉了。”
秦昭其实没有醉,只是暗自垂泪。
手里的酒,一杯接着一杯,缓缓倒入地下。
少将军啊……十一娘啊……
新人还没来到另一张桌子,骆雄等亲兵已急不可耐地站了起来。一个个东张西望,从新嫁娘身上移不开眼。
“不愧是将军心念了那么多年的女人。你看见没,不仅生得还跟天仙似的,方才那一出手,就把那群狡猾的羌人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要有这样的小娘子嫁我,让我守寡……哦不,做三十年鳏夫都行。”
“你倒是想得美!”另一张桌传来北疆军的笑骂,“你这老匹夫,癞蛤蟆想吃我们北疆的天鹅肉!”
那一头的陇山卫回敬道:
“你们不服啊?不服来打一架哈哈哈……”
众人哄堂大笑。
“沈家娘子嫁给顾家郎,那北疆军和陇山卫就亲如一家了。”秦昭起立,令北疆军一道,向陇山卫举杯,“喝过这杯之后,从前恩怨,一笔勾销。”
一片喜气中,顾昔潮与沈今鸾对视一眼,牵起她的手,举起酒碗:
“顾某是孤儿,在这世上已无至亲。你们与我一道出生入死二十载有余,从今日起,就是我至亲。若有相叛,有如此碗。”
语罢,他将酒一干而尽,劲臂一挥,酒碗摔地。
“同生共死,永不相叛!”众将跟着他低吼一声,也纷纷饮下碗中之酒,摔碗为誓,豪气万丈。
一片噼里啪啦的摔碗盟誓声中,她的指尖轻挠他的掌心,笑道:
“顾郎,从今往后,我把北疆军交给你了。”
他牢牢握紧她的手,带到唇边,微微俯首吻了一下:
“定不负夫人所托。”
酒酣饭饱,在喜桌上玩起了行酒令。
“哥俩好啊,三星照啊,四喜财,五魁首,六六顺,你输了,快叫爷爷!”
“七个巧,八仙寿,九连环……喝酒喝酒!”
沈今鸾在一旁看着看着,眼睛亮起来。
“去吧。”
顾昔潮看着她,轻轻莞尔。
沈今鸾有一瞬的犹豫。
而后才恍然想起,自己已嫁给了顾九,不再是那个行要端庄,坐要得体的皇后了。
她的肩头松了下来,便笑着走过去。
所有人自动为她让出一条道来,众人搓着手,笑道:
“今日你是新娘子,我们让让你。”
沈今鸾挑了挑眉。熟知她的北疆军将士在一旁捂嘴偷笑。
几个回合下来,无论是北疆军和陇山卫都敌不过她。
“没想到,将军的新娘子划拳这么厉害?”众人啧啧惊叹。
沈今鸾笑而不语。
从前在父兄军中,她从来可是常胜不败。这种技艺,多少年都不会生疏。
只是在那深宫之中,无人与她对垒罢了。
世家贵女琴棋书画,她只能硬着头皮跟从。
酒气上来,她撩起裙摆,一条腿随意地架在凳子上,英姿飒爽,笑靥动人。
每赢一局,便回头,笑望向身侧的男人。
到底是从前家教甚严的世家公子,顾昔潮从来不怎么会划拳,看着她横扫千军,只是偶尔摇摇头,唇角却一直含着笑。
局数多了,也总有输的时候。
沈今鸾一点都不耍赖,输了就大大方方饮酒,赢得满堂叫好。
她从前就爱饮桃山酿,今日没人拘着她,畅饮一番,饮尽经年心酸。
众人饮酒划拳作乐,皆是痛快尽兴。酒酣饭饱,也都渐渐醉倒了,被各自扶着去。
“哎,你看你看,新娘子为什么没有影子了?”
“你喝多了,看岔了。唉……还真没影子。”
几名将士挠了挠头,暂时没当回事,便醉倒在地上了。
沈今鸾也已醉了,依偎在顾昔潮肩头,喃喃自语:
“顾九,我好开心啊。好像回到北疆那么开心。”
顾昔潮静静听着,轻抚她被汗水浸湿的浓密鬓发。
与将士们打成一片,生气勃勃,这才是原来真正的沈十一娘。
如果当年她没有入京,一直在北疆生活,每日就是这样自在的日子。
可是若她不入京,他就不会遇见她。
命运之诡谲,每一笔都有定数。
沈今鸾醉眼迷濛,抬起头,望着满堂的醉汉,而顾昔潮一直端坐不动,滴酒不沾。
“对了,顾郎,你怎么不喝酒呀?”
她一直记得,顾家九郎从前酷爱豪饮,与人斗酒十斤,走路都很稳不要人扶。
是啊,一晃眼那么多年过去了。顾昔潮垂下眼眸。
“那一年中秋醉酒,在洛水畔言行无度,唐突了你。那个时候,你还是皇后娘娘。”
沈今鸾恍惚想起,那一夜洛水畔,满身酒气的他,铁钳一般的劲腕,灼热逼人的眼眸,还有她颤动不止的金步摇。
他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不喝酒的。
顾昔潮淡然地道:
“我后来才知,满宫皆是眼线,那夜之后,当时在场所有的护卫宫人都下落不明。”
“料必当年陛下已有所察觉。”
“后来,我来北疆,身边眼线众多。我怕酒后言行无状,稍有不慎,污你名誉,陷你于万劫不复的境地。我便从此不再饮酒。”
君王疑心深重。酒后人易放纵。而他从前的心意,见不得光,只得深深掩埋,否则只会害人害己。
“顾郎,我早死了呀,不是皇后了。从今以后,你想喝多少,就能喝多少。”沈今鸾一挥手,扬起的袖口拂过他的脸。
而后,飞扑过去,双臂勾住他的脖颈,肌肤相亲。
顾昔潮点点头,将烂醉如泥的小娘子紧紧扣入怀中:
“嗯,今日,沈十一嫁给了顾九。”
她不是谁人的皇后,只是顾九的沈十一。
沈今鸾醉醺醺的,听到他温柔的话语,朦胧的双眸一亮,恍然大悟:
“原来,我们成亲了啊。”
“成亲了,还要喝合卺酒呢。”
桌面地上皆是滴酒不剩的空酒坛。
沈今鸾踉跄一步,不要他扶,好不容易找到一坛还剩下一点的酒,倒入杯中,正好满满一杯,再要倒入另一杯,却一滴都没有了。
“这些人也太会喝了。连合卺酒都没给我们留下。只剩下这一杯了,怎么办啊顾郎。”
她用力晃了晃酒坛,丢在一旁,欲哭无泪。
顾昔潮不动声色,欺身过去,握住她举杯的手腕,牵引至自己唇边。
又一次,把着她的手,将这一杯合卺酒一饮而尽。
沈今鸾一愣,望着空荡荡的酒盏,抿了抿唇,不满地道:
“都被你喝光了,那我怎么办啊?”
她还没喝和他的合卺酒啊。
她不甘心地将手里酒盏倒了倒,一滴不剩,醉后一双杏眸水汽氤氲,委屈起来,亮得出奇。
下一瞬,她的眼前,一道阴影沉下。
男人已俯首下来,轻轻含住她的唇,强势又温柔地侵入。
汹涌的气息,连同缠绵的酒气一同灌入她口中。
兰麝香沉定清冽,桃山酿浓烈甜香,被她小口尽数饮下,吞咽入喉。
“这不就喝到了。”
男人声音低沉沙哑,面上若无其事,薄唇微微翘了一下,带着几分顽劣。
像极了那个昔年爬她墙头的顾家九郎。
“哪有你这样喝合卺酒的。”她微微喘息,浑身发热发软,含羞嗔怪地剜他一眼。
这一眼,美目含情,娇媚宛转,动魄惊心。
他明明不曾饮酒,却沉醉进去了。
心头被酒辣得,如烈火燃烧。
骤然间,顾昔潮手臂收紧,将她径直抱坐在身上。
玄色喜服宽大,紧束的蹀躞革带勒出挺拔劲瘦的线条,蹀躞上镶绣数道暗纹。
暗纹之上,嫁衣披散,青丝垂落,身躯柔若无骨。
良夜已深,微风徐来,满院春山桃迎风簌簌,花枝颤颤。
灯笼轻轻摇曳,火光淙淙。
烛火照下,肌肤透出胭脂的艳红。
一双美目,水光澹澹,明光流转。
大掌顺着暗纹摩挲而上,束素纤细柔韧,不堪一握。
沈今鸾迷离的眼眸半垂,看到男人面容端严,无边深沉的眼眸又暗几分,潜流涌动,映着她靡艳的姿态。
拜堂成亲,做了夫妻,便要宴宾客,飨战友,敬合卺,最后便是……入洞房。
这个念头闪过,沈今鸾耳垂发烫,心突然跳得很快。
第75章 男人
喜宴上, 众人都畅饮醉了。
骆雄酒量好,嚷嚷着千杯不醉,拉着同饮的秦昭, 指着搂在一处的新人,忽然嘿嘿笑了一声,道:
“新郎新娘,春宵苦短, 该入洞房了。”
“我们, 去闹洞房……”
说完, 他打了一声嗝,便醉倒在桌子底下了。
万籁俱静, 灯火幢幢,沈今鸾坐在男人膝上,喜服的衣袂在阴影里拂动如雾。
她的手指抵在他的衣襟上, 漫无目的地画着圈。
“有心事?”他揽着她, 薄唇游移在她泛红的面靥,若即若离。
她抬眸看他,水汪汪的眼里映着烛火, 盈盈流动。她忽然问道:
“顾郎, 你见过女人吗?”
她问得委婉, 其实要问的是他是否经历男女之事。
顾昔潮听出了她的意思, 望着她, 眸色加深,神情隐隐露出几分复杂。他淡淡地道:
“少时在京都,有一回被陈家四郎带去红袖招, 不过看了胡姬的鼓上舞,便被大哥拎着去祠堂, 家法伺候……”
他指腹的薄茧摩挲她被他吮红的唇,娇艳欲滴,他俯首又含住,抵磨着低声道:
“你说,我有没有?”
传闻大将军杀伐济世,不近女色。之前渡阳气时,他吻得虽然霸烈却不懂章法,微微的青涩。
数十年为了旧案远赴北疆,孤孑一身,她心中酸涩,
顾昔潮摇晃着掌中的酒盏,沉默不语。
他没有说,京都那一年夏日,骤然下了倾盆大雨。他和她淋了雨归家路上,少女一身薄衫被雨浇了个透湿,勾勒玲珑柔美的身段,凝脂玉肤,在滂沱雨丝中若隐若现。
那一日夜里,少年便头一回做了一场躁动的梦。
后来,洛水池畔的一时失控,掌心之下尽是她柔软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