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四个小时的车程,时微一秒钟都没有停过,临到病房面前, 她却停住脚步,陷入了深深的犹豫。
“时小姐。”孙飞昂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时微回头, 看他西装革履,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孙助理这是?”
孙飞昂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打扮,笑了一声:“今天要替老板去参加一个会。”
“噢......”时微点了点头,“里里外外都要忙,真的是辛苦你。”
“还是那句话,我拿钱办事的。”孙飞昂说着就打开了病房房门,见时微还愣在原地,就问,“时小姐不进去吗?”
时微面露难色:“他会不会看到我更生气啊?”
“不知道。”孙飞昂面露无奈,“但我觉得......即便生气,他应该也是需要你的。”
时微站在门口做了一会儿心理建设,末了她还是没有直接进门,反而是将孙飞昂拉到了楼道里窃窃私语。
“你老实告诉我,他身体情况到底怎么样,具体都哪里有问题?”
“我——”
“你别给我打马虎眼,”时微看着孙飞昂说,“我不会告诉他,只是想心里有数。这样也好......随机应变。”
孙飞昂皱着眉头沉默了须臾:“这次发烧进医院,整体来说,就是过劳造成的。卞总很容易头疼,止疼药都不太起效了,最近都得靠打点滴缓解。另外......”
“另外什么?”
“心脏还有点小问题。当年从临海飞洛杉矶的飞机上,是第一次心绞痛发作,这是我听外公说的,没有亲眼见到。往后这些年,偶尔也会疼一疼,但并不频繁,只要休息好了应该问题不大,时小姐不用太过担心。”
时微迟钝地动了动眼球:“那、最近一次发作是什么时候?”
“......”
“是我带齐春蕾来建州那天吗?”
“......是。”
“好,我知道了。”时微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她抬头对孙飞昂说,“你有事就先去忙吧,又耽搁你了。”
时微轻手轻脚走进病房,卞睿安还在睡觉,脸上半点血色都没有,但多半是治疗起了点作用,他的神情看上去很安宁,没有太难受。时微坐在床边盯着他看。忽然想起来,俩人上一回在医院碰面,还是因为他的刀伤。
卞弘毅坠楼一事,是他们中间永远绕不开的问题。
时微原以为,她绝不会为当年的决定后悔,眼下发现,还是太天真。客观来说,如果她没有离开,卞睿安不会变化这么大。或许他们会争执、吵闹,甚至打得不可开交,老死不相往来。但绝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像亟待返工、像临近报废。
过了约莫半小时,卞睿安醒来,睁开眼睛看到时微坐在面前,他木然的瞳孔闪过了一丝惊愕,随即轻咳了一声,大脑又是一阵抽痛。他深呼吸缓了一缓,撑着病床坐起来:“你怎么来了?”
“我向乐团提了离职。”时微坐在椅子上说,“听说你生病,正好有空,就过来了。”
“我没事。”卞睿安别开头说,“你回去吧。”
时微往前倾了身子,强行把自己凑到卞睿安的视线范围内:“我凌晨三点开车来的,一夜没睡,你又让我开回去?”
卞睿安皱着眉头:“旁边有沙发,睡够了再走。”
“我不走。”时微起身坐到了床上,“你看我碍眼吗?”
卞睿安不说话。
“那是嫌我太吵?”
卞睿安仍旧是不吭声。
“不说话,就当是否认了。”时微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她拉着卞睿安的手说,“等你好了我再走,否则我不放心。”
卞睿安有气无力地把手抽了回去,语气冷冰冰地:“你只管别人的死活就够了。不用管我。”
“何必要跟我说这种气话。”时微低着头嘟囔了一声,“你嫌我吵我闭嘴就是了,”她回头看了眼沙发,“我睡觉去。”
说完这话,她当真脱了鞋子,窸窸窣窣爬到了沙发上,攥了个抱枕在怀里,仿佛真是累极了、困极了,没过几分钟就呼呼大睡。
卞睿安放空大脑,靠在床头坐了半晌。跟时微共处一室,连病房里的空气都变得不太一样。
他转头看她。单单薄薄的身子蜷缩起来,用抱枕遮住脸,一长一短地呼吸着,很像加州那只山猫,或者说,是那只山猫像她。卞睿安总在寂寥无声的夜里,隔着玻璃,长久地望着那只野生动物,脑子里什么也不想,就只是望着。
卞睿安移动沉重的身体,挪到了时微面前去。他牵起堆在沙发一角的空调毯,轻轻盖在了她地身上。
嘴上说是来照顾病人的,实际却还要让病人给她盖被子。卞睿安心想,大概除了时微,身边也没有谁能干出这种“缺德事”,但他不仅不觉得恼。
可能就是贱吧。他喜欢这份依赖里的熟悉感。
卞睿安回到床上,没多久又半昏半睡地失去了意识。时微紧攥着手里的抱枕,不敢发出声音,沙发之上被她哭湿了一大片。卞睿安对她太好了,好得让她眼花、好得让她心碎,好得让她替他感到不值得!
......
每次大哭完时微都会睡着,今天也不例外。她和卞睿安俩人都是被医生进门查房的动静吵醒的。睁开眼睛,时微胡乱抹了把脸,泪水早都干了,但皮肤非常紧绷。想来多半头发也乱糟糟,实在没脸见人,她半躲半逃地溜进了洗手间里。
等她洗完脸出来,病房里就只剩下一位护士了,她刚把针头推到卞睿安胳膊上,俯下身子,轻声叮嘱着什么,护士完成手头地工作,回头看到时微,笑微微跟她点了下头,就走到门口,把门带上了。
“睡醒了?回去吧。”卞睿安靠在床头说。
“说了不走的,不能言而无信啊。”时微耍赖似的,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拿出手机百无聊赖地东戳西点,她很抗拒与卞睿安有眼神交流,生怕一不注意视线对上,卞睿安就又会让她哪来的回哪去。
死皮赖脸到这个份儿上,真是时微前所未有的体验了。
卞睿安在医院住了一天,第二天输完液就待不住了,心里装着事,说什么都要出院。孙飞昂劝不住他,时微现在不敢劝他,于是就默不作声地,从医院,跟到了家里去。
卞睿安回家就关到书房里,忙工作、打电话。时微跟孙飞昂在偌大的客厅里大眼瞪小眼。末了还是时微先出声:“算了,你劝不住他很正常,这人平时讲道理,一旦执拗起来,那就是个驴脾气。”
孙飞昂心事重重的:“刚好一些又可劲儿造,我怕他出问题。”
时微想了想说:“居家办公吧,我在这里盯他几天。抛头露面的事,你替他做。”
孙飞昂探出视线往书房方向望了眼:“他能同意?”
时微低头摆弄着手指甲:“放心吧,撒泼也好,打滚儿也好,我铁定把他留下。”
在时微直愣愣的眼神注视之下,往后几天卞睿安果然都没有出门。
他在家里忙工作,时微无聊至极,甚至还研究起了做饭,这件事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网上教程一大把,只要不是文盲能认得字,依葫芦画瓢,很容易就能做出一顿正经饭。
卞睿安每天起得比公鸡早,那个时间时微还在睡梦中,管不了他。但晚上就不一样了,卞睿安彻底丧失了熬夜机会,只要超过二十二点他不出书房,时微就会直接拉下电闸,一起迎接家里的黑暗与静默。
卞睿安被她气得又想骂人又想笑,最后一言不发地,打着手机电筒,去把电闸恢复原样,然后老实回到卧室睡觉了。
前后三天时间,时微和卞睿安拢共就说了不超过十句话。
第四天早上,时微吃过早饭就开车走了,卞睿安打完工作电话出来,没瞧见人。坐在沙发上准备抽根烟,这才看到烟灰缸底下压着一张a4纸,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字:
唐总监有事找我,先走了。
早餐在桌上,记得吃。冰箱里还有个昨天烤的巧克力玛芬,巧克力我是翻倍放的,成本挺高,一并加热吃了吧,别浪费。
客房被我搞得很乱,被子没叠,穿了你的衬衫也没洗,但我也干了挺多活儿,我帮帮你,你帮帮我,咱俩就算扯平了吧。
这几天在建州闲得慌,你知道我脑子停不下来的,所以横七竖八地想了许多。我把旧账翻了个底朝天,埋怨了许多人,将他们拉出来鞭打了千万遍,打到最后,心累了、脑子空了,忽然发现,走都走到这里了,再费劲去追溯往昔,其实也意义不大。
总被过往的绳索桎梏手脚,听上去,也怪没脑子的(我说我自己,没说你)。
咱们始终得往前看,得往前走。我这话可能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毕竟许多事情不是我亲身经历,但道理就是这么个道理,你不高兴也得承认。
人世间天高海阔的,咱们还有很多好日子可以过,还有很多好风景可以看。我希望能陪你久一些,也希望你能陪我久一些(懂我的意思吧)。
今天晚上没人拉你电闸了,你自己看着办。
这些话当你面儿我说不出口,只能这样写给你,看完你也千万别找我聊,我怕尴尬。
本来只打算写两句话,写来写去,怎么搞得像是一封信似的了......信的末尾不是一般都会落两句祝福语吗,但运气好坏是老天说了算,我来说就显得有点虚,所以就给你个承诺吧:
你家那些利益纠纷、恩恩怨怨我保证不再过问、更不再插手了。我知道,之前我就做过口头承诺,并且没有遵守诺言,但今天这是白纸黑字,分量不同,你再信我一回。
最后,别生气了。
巧克力玛芬一定要加热,中间会流心的。
卞睿安拿着这封信,呆呆站了半晌,放下了手中的打火机。他走到厨房,打开冰箱,巧克力玛芬正好放在中央,蛋糕的旁边赫然还躺着一颗海盐巴旦木口味的太妃糖。
他把糖和蛋糕一并拿出来,放上岛台。心里有个声音还在复述着时微那封信的内容,头脑也在跟着心声飞速转动,却又好像因为转速过快,模糊了神经与视线,连他自己都看不清楚,当时当刻,他脑海里究竟在想着什么。
只是眼睛很酸,非常的酸。
第63章
三天后。时微坐在录音室里, 视线发直盯着曲谱,莫斐单手托腮歪头看她:“你不会昨天晚上又没睡好吧?”
时微慢吞吞扭过头去:“我刚才拉得不在状态吗?”
“那倒没有。”莫斐指着自己的眼睛下方,“就是黑眼圈都掉这儿了。你大半夜的, 还在忙什么业务?”
“我能有什么业务, ”时微动了动嘴唇,“就是这几天老做梦, 没睡好。”
“这几天?从建州回来之后?”
时微点了点头。
“不会是老唐让我们下周去参加拼盘演出,你紧张了吧?”
“小瞧谁呢?我至于吗?”
“那不然为什么?”莫斐挠了挠下巴, “你在建州遇上什么烦心事儿了?不过建州那破地方要什么没什么,你居然能够待足三天,也真是耐性够好的......”说到这,莫斐眯了眯眼睛,“不是为了吃, 也不是为了玩儿, 那就只剩下‘为了男人’一个可能了!”
时微不耐烦地斜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多话啊。”
莫斐义正词严道:“咱俩是搭档!互相了解到位了, 默契才能提高!”她碰碰时微的胳膊,“是男朋友还是......野男人啊?”
“什、什么野男人!”时微往左躲了躲,好好的话从莫斐嘴里说出来, 都会变得奇奇怪怪。
“我都告诉你我是下面那个了,你还有什么好保留的。”
时微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差不多......算是男朋友吧。”
“就你上回说, 不在临海的那个。”
“也只有这一个, 没别的。”
莫斐咯咯笑起来:“没想到我时姐这么专一纯情。”
话都说到这儿了,莫斐也是上赶着听八卦。时微憋闷了几天,干脆忍无可忍地向他倒起了苦水:“我之前,算是违背了某种承诺吧, 然后就把他惹生气了。”
“违背承诺?”莫斐眨眨眼睛,“你跟别的人那啥了?”
时微立刻沉了脸色:“你确定要用这种方式跟我说话?”
莫斐双手合十:“我错了我错了。不过生气有什么的, 我天天都生气。你主动哄哄不就好了?”
“我连夜开车去建州陪了他三天,道歉了、写信了、劳动出卖了、情怀也出卖了......但是没用啊,”时微叹息道,“我这回来也三天了,他都没有主动给我发个消息,更别提电话。”
“这么小气啊?”
时微听莫斐说卞睿安不是,又情不自禁替他找补:“但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我在信里说,让他看完就完,别主动找我聊,我怕尴尬。然后他就误会我是不想跟他说话的意思?”
莫斐听完呵呵一笑,伸出食指点了点太阳穴:“只要他这儿没问题,就铁定不会误会。”
时微往椅背上用力一倒:“那反正我是没办法了,你们男人真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