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微换了冲锋衣,坐在夜空下,跟卞睿安面对面吃烧烤。山峰吹在脸上冰冰凉,手边的啤酒也是冰过的。
嘴里嚼着肉,时微眼睛望着卞睿安,如何也看不够似的,如何也爱不够似的。他的背后是绵延的远山轮廓,头顶是成片的璀璨星河,分明有大把美景可以扰乱视线,但她的目光就像是黏住了,始终无法挪动方寸。
“我脸上有东西吗?”
时微柔和地笑了笑。卞睿安看她伸长手臂,就主动把脸凑了过去。时微拖着他的下巴,用拇指在他唇畔来回摩挲着,低声细语道:“没有东西,我就是想摸摸你。”
第66章
狼巫山的夜空很美, 满天星子零零碎碎,像散落的钻石。月亮挂在顶空上,柔和的光亮给群山覆上薄纱, 秋日的湿气凝结在轻纱表面, 让一切美丽都变得朦朦胧胧。
第二天凌晨四点的日出也很美,那轮红日像是带了温度的, 把四方山峦都点着了。“山火”缠着云朵,秋风吹着云朵, 云海、火海融为一体,迸发出天地间最原始的生命力。
有最挂念的人陪在身边,一切奇景都能发挥出最大的效果,给人以最极致的震撼。
时微看着远方徐徐升起的太阳,脑袋靠在卞睿安肩膀上, 初升的元日分明是最有朝气的景象, 她却发出了一声遗憾的叹息:“不想走了都。”
“下次再带你来。”
“下次是什么时候?”阳光落在时微睫毛上, 落下浅淡的阴影,让她眼睛周围看上去毛茸茸的,琥珀色的眼珠聚拢了光亮, 像只警觉的野生动物。
这只野生动物转头对着卞睿安眯起了眼睛:“荣恩上下你说了算的时候?卞总到那时还有这个闲心?”
卞睿安没想到时微会突然说出如此“不解风情”的话,他脸上闪过了一种复杂的表情:“我有时候觉得你特别了解我, 有时候又——”
时微勾了下唇角:“你有没有看过教父啊?”
卞睿安闭上眼睛摇头:“我不是Michael。”
时微短促地“嗯”了声。两人僵持着沉默了半晌, 她又冷不丁补了一句:“Michael是不幸的,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
当天下山回临海后,时微就再也没主动提起过这个问题。卞睿安身后的弯弯绕绕太多了,时微搞不明白, 什么薛高邈啊、卞梁啊,最吓人的还要数他爷爷, 时微这辈子都不想与那老头打上照面。
卞睿安仿佛站在一盏路灯下,周遭数米之外,都伸手不见五指。时微对那部分已经没有了好奇,弄不清楚就干脆糊涂的,至少在灯光所及的地方,他们有一天混一天,混一天高兴一天。
能与卞睿安再次相遇,已经是老天垂怜了。一生一世诚然是好,但如果不能,她也没太多抱怨可说。
卞睿安在临海待了整整一个星期。这个星期时微远离互联网、远离新闻,根本不知道维曼医疗的事情发酵到什么程度了。直到周一凌晨孙飞昂打来电话:“时小姐,可以麻烦把手机递给卞总吗?”
时微朦朦胧胧的,伸手贴到了卞睿安耳侧,因为周遭特别安静,她隐约能听到孙飞昂的声音,大概是说有几个造谣的被当成典型抓了,今天官方会发声明,法务那边也会跟进工作之类的。
卞睿安“嗯嗯”了两声,挂断电话,又把时微的脑袋按在怀里睡了一会儿。
大约六点半,时微睁开了眼睛:“你吃过早饭再走吗?”
“嗯。”卞睿安摸了摸她的头发,“这事儿结束,咱们大概率就不用分隔两地了。”
窸窸窣窣的,时微翻了个身,把腿横跨在他身上:“下月初,Johannes要来临海举办音乐会。他请我当嘉宾,你赶得回来看吗?”
“Johannes?那个德国的小提琴家?”
“嗯,你居然听说过。”
“他很有名。”卞睿安好奇地看着她,“唐宜年安排的?”
“不是。”时微说,“表姐的男朋友认识他。之前我去墨尔本过年,正好碰上他举办音乐会,我在后台跟他见了一面,他兴致来了,还跟我合奏了半首曲子。另外,我大学时候比赛,他还当过我的评委。可能就是考虑到这些缘分吧,他亲自向我发出了邀请。”
“好事儿。”
“对,就是好事儿,所以我希望你可以来。”
卞睿安斟酌了半天:“我答应你。”
时微一点头:“那我帮你把票留着。”说完这话,她掀开被子翻身起床,卞睿安紧随其后,边往衣帽间走边说,“你要是一个人在这儿住着害怕,或者懒得做饭之类的,我今天把住家阿姨给你叫过来。”
“暂时不用,有需要我跟你说。”时微趿着拖鞋往门外走,忽然回头道,“今天我要给蒋希文上课,你没意见吧?”
卞睿安看着她:“你去她家吗?”
“她来老唐工作室。”时微说,“康博又出国演出了,她临时来找的我。”
“嗯,没意见。”
-
蒋希文上课迟到了。等她的这段时间,时微走到大厅里,胡乱弹奏了一会儿钢琴,幸亏莫斐今天有约会走得?早,否则一定会凑过来强行指导她。倒也不是时微听不进去意见,只不过她现在就想一个人待着。
时微不知道要怎么描述现在的心情,谈不上好,更算不上差。或许是前几天打蜜罐儿里滚了一圈,回归现实后,就有很深的落差。
昨天早晨在山上,她倒是给自己心理建设得挺好,活在当下,洒脱自在。但其实这种要求,仔细想来,有点为难自己了。她原本就不是什么心大的人,长年累月牵绊完这个、牵挂那个,看到好结果会担心好景不长,看到坏结果会觉得自己本来就是个倒霉蛋。
“内耗”这两个字,时微比谁都懂。
杂乱的琴声游走在指尖,她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与卞睿安再度分别的场景。她忽然有些讨厌这样的自己,总是提前设想最坏的结果,提前进行心理建设,好像潜意识就认为,自己不配得到更好的对待。
她为什么不能去提出要求呢?为什么不能去主动奢望呢?
那长达八年的踽踽独行的时光,时微扪心自问,是既难熬又厌恶。但她总把难以忍受当成常态,时间一久,生活的底色就是如此这般了。
在生活日复一日的搓摩之下,时微自认为锻造出了极强的抗压能力,还不时为此沾沾自喜,但她似乎忘记了一件事情:
人生的主旋律不该是对抗,理应是追求。
“你怎么还弹上钢琴了啊,这水平也够普通的。”蒋希文蓦地出声,把时微打断了。
时微收回双手,回头就想质问她今天何为迟到,却发现蒋希文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分明是哭过的模样。
“你怎么了?”时微拉起她的手,把人拽到身边,“谁欺负你啊?”
蒋希文有些难为情地别过头:“谁敢欺负我啊。”
“那你这是?”
“被我妈骂了一顿。”蒋希文撇撇嘴道,“平时她就爱骂我,但一般来说,我听听就过了。你知道,我本来就经常犯错,我心里知道自己不对。”
“那今天是怎么回事?冤枉你啦?”
蒋希文直愣愣地点头:“她自己当了外公的出气筒,心里委屈,就把火一股脑撒到我头上。”
时微怔了怔:“你外公?”
“我外公平时脾气可好了,今天也不知是怎么的,还在书房摔了东西。”蒋希文用力揉了揉鼻子,“你晚上带我吃饭吧,我不想练完琴就回家。”
-
时微带了蒋希文去夜市喝粥。
蒋希文没怎么来过这种地方,起初眼底都是嫌弃。泛黄的塑料桌板,褪色的老旧风扇,前台大叔油腻的胖肚子,还有吵吵嚷嚷的,来自天南海北的乡音,几乎处处都让她难以忍受。但毕竟是自己缠着时微非要来,也不好多说什么。
中午被妈妈甩了个巴掌,气得她午饭都没吃,此刻已是饥肠辘辘,于是蒋希文硬着头皮舀了一勺海鲜粥送进嘴里......她愣了一下,紧接着就是第二勺、第三勺、第四勺......
时微坐在对面笑她:“吃太烫容易得食道癌。”
蒋希文像是被她恐吓到了,马上放慢了进食速度:“你还挺会找地方。”
“这家店也是朋友给我推荐的。”时微说。
“男朋友?”
时微摇头:“高中同学。他外婆有家饺子店,在二中门口,开了快十年,味道不错,有机会带你去吃啊。”
蒋希文连连点头:“我喜欢吃饺子,但我妈不喜欢,家里厨师就很少做。”
“你母亲是个很强势的人?”
“算是吧。”蒋希文吹了吹勺子里的粥,抬头道,“反正我和我爸在家都没地位,大事小事都是她说了算。”
时微不太有吃饭的胃口,勺子在粥里胡乱划动着:“那学琴是你自己选的还是她决定的?”
“是她决定的。”蒋希文说,“被迫熬了三年,我才真正有了兴趣。你呢?你是被迫选择,还是自由选择?”
“我自己选的。”时微说,“我母亲......不太强求我做什么。她基本没空管我。”
“那也太幸福了!自由自在的,羡慕死了!”蒋希文好奇地问,“为什么选了小提琴啊?你几岁开始学的,不觉得无聊吗?”
“不无聊。”时微避开了另外两个问题。
几岁开始,她有些忘了,而之所以选择小提琴,是因为偶然发现这种乐器发出的声响十分饱满,足以填满房间的空洞。
时微小时候总住大房子,她还记得有人恐吓过她,说房子太大、人丁太少,就会有妖魔鬼怪搬来同住。有琴声陪伴着,多少能壮点胆。
学琴是为了壮胆。
这个理由太滑稽了。她是真没脸说。
第67章
Johannes音乐会当天, 临海迎来了大降温。
时微坐在化妆室里,心里空空的,发型师绕着她三百六十度反复转圈, 以求每根发丝都维持在最美的弧度。她像个假人模特那样僵在原地, 悉心聆听门口的动静。她很盼望,盼望下一秒就能听到卞睿安的脚步或是叩门声。
一直等到工作人员笑盈盈地推开门, 通知时老师前去候场。时微都没有等来她最渴望的那位观众。
时微与Johannes共演了两首曲目,反响很好。演出过程她丝毫没有分心, 完全把卞睿安抛之脑后。然而走下舞台之后,失望就如由远及近的潮水一般,缓缓入侵她的心田了。
时微总觉得她和卞睿安之间少了点什么。
亲是亲的,爱是爱的,可一抬头却只能看到高高的壁垒。他们每次见面, 唯一被满足的就是欲望, 身体的欲望。心始终是空的, 空心区域还会随着见面次数的增加不断扩大。
回到休息室,时微把琴稳妥放入盒子,歪歪斜斜地坐在椅子上, 对着镜子打量了自己半天。客观来说,这张脸挺好看的, 乍一瞥, 与七八年前也无太大区别,可神态的确是不一样了。
时光给人留下痕迹,现代科技唯独可以与之相抗的,无非就是细小的纹、下垂的皮。瞳孔里的那点东西, 任谁都无能为力。
门口“咯吱”一响,是有人轻手轻脚推开了门。时微料想是莫斐来了, 也没回头。垂着眼睛玩了一会儿手指,再抬头时,在镜子里看到了卞睿安的眼睛。
化妆镜前的灯映着他的瞳孔,他的眸子很亮,他眸中的自己也很亮。
“刚到吗?”时微把椅子转过去面对着他,“我已经演完啦。”
话音刚落,莫斐兴冲冲地跑了进来,看到卞睿安,他后撤身子愣了一下:“诶?这不是坐我隔壁那帅哥吗?”他转向时微,“认识啊?”
卞睿安向他伸出手:“你好,我姓卞。”
莫斐握住他的手,猛然一愣:“你就是那只羊吧!”
卞睿安笑了一下,转而对时微说:“运气好,赶在你表演之前到的。”
时微露出个意外的表情:“还以为你没来呢。”
“路上有点堵车,不然应该能准点入场的。”卞睿安说。
莫斐一跃坐在了化妆桌上,眼神落在卞睿安身上,简直挪都挪不开:“哥们儿,怎么会想着画只羊啊,我横竖看你都更像一只狼。”
说完这话,莫斐的电话响了,他对着俩人双手合十,一溜烟儿跑了出去。走这么快,时微想都不用想,必定又是哪个新认识的帅哥打来的。
她对着卞睿安露出个笑:“他在拐弯抹角骂你不要脸。”
“骂就骂吧,我也只能听着啊。”
“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逆来顺受了?”
卞睿安勾了下唇角:“你的搭档,我不敢得罪。”
时微挑了挑眉毛,又转过身去,对着镜子调整脑袋后面的发夹:“什么时候回建州?今天晚上要一起吃饭吗?”
卞睿安干燥的掌心覆在了她的手背上:“我来吧,全都拆掉吗?”
时微垂下手臂,“嗯”了一声。
卞睿安的动作很慢很轻,他没有摆弄过女人的头发,总怕给她扯痛了。
“不回了。”卞睿安把拆下的发夹放到时微手里,“维曼医疗的事处理完了。”
时微愣了一下,没多问他,自己拿了手机搜索关键词。扫眼一看,评论区都在骂无良媒体瞎带节奏,再仔细一看,嘈杂的骂声之中,还夹着几条正面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