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让你、会让地牢里所有被感染的毒人恢复正常的。”
说出这句承诺时,李星鹭居然有些分不清自己的心思,她固然在乎那些毒人的性命,但日夜无眠的查案、绞尽脑汁的套出解药配方在她看来已经是她能付出的极限了。
突然间愿意冒着危险去攀爬危山,倒显得她好像拥有了什么舍己为人的品德一般——可是真的没有夹杂着半分私心吗?
即便沈舟云现在无意识的沉睡着,李星鹭仍然没有吐露一丝一毫的恋慕之情,她只是背对着他,在内心默默祈祷此行顺利。
*
事实证明,以李星鹭的运气来看,她不应该浪费时间去祈祷。
次日一早,凉州城下了这么多天来最大的一场雪,冷风将雪花吹打到李星鹭身上,她不由为之一颤。
这一动作被她身旁的孟素商看在眼里,对方不由开口问道:“李姑娘,你要不要多披一件大氅?”
“不用了,穿得太多爬山时会很累赘。”
李星鹭摇了摇头,只是通过拉紧衣服的方式汲取一点暖意。
这个顾虑也有一定道理,因而孟素商没有再劝。
出了城门,李星鹭又犯了难,凉州城中严禁纵马,城外却没有限制,何况天山群峰距离这里约莫五十里,如若不用骑马代步就会耗费大量精力和时间,但问题在于——她仍然不会骑马。
好在先前初至凉州,孟元英对她的情况有所了解,所以很爽快地主动邀请:“李姑娘和我同乘一匹马吧。”
由于凉国公要坐镇城中,率军出城的便只有孟元英和孟素商两姐妹,孟元英骑马冲在最前沿,她纵马的速度快到李星鹭不得不从后面搂住她才能借力坐稳——她带人的方式与沈舟云有很大区别,习惯让人坐在她后面。
不过孟元英的骑术非常出色,漫天的飞雪无法干扰她半分,她把一众骑兵甩在身后,率先抵达了位于天山山脉北麓的浮玉峰山脚。
“大姐——”
在孟元英举着李星鹭下马时,两人身后传来孟素商低沉清晰的声音:“浮玉峰高耸陡峭,带太多士兵随行反而拖累,不如我们兵分两路,大姐带军守在山脚以防不测,我和李姑娘率一队精兵上山。”
这个提议没有任何不妥,孟元英当即应下,李星鹭却能听出来孟素商真实的意图——在如此恶劣的天气去攀爬一座陡峭险峻的山峰,纵然武功高绝如孟家姐妹也无法担保必定能全身而退,所以孟素商不愿与孟元英同行,这样至少能减少遇险的代价。
她没有戳破孟素商的动机,反而有些感叹对方出于感性目的而做出的理性决定。
不过很快她就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了,古代爬山可不像现代那样轻松,这里没有缆车、索道和登山电梯,只有步行和攀爬两种费力的方式,李星鹭刚跑完一个小山坡,紧接着就要顺着绳索徒手往上爬。
“李姑娘爬过山?看你的动作倒像是熟手。”
那群兵卒顺利攀过陡峭的山脊是应有的能力,但李星鹭居然也在没有人协助的情况下借着绳索爬了上来,这就让孟素商有些惊讶了。
李星鹭一边平复着气息,一边随口答道:“小时候,父母为了锻炼我,经常把我带进山里让我独自去采药。”
“你父母让你一个人在山里采药?不会担心你遇到危险吗?”
孟素商不了解原主的经历,自然没有因李星鹭的答案起疑,她只是针对答案的内容表达了震惊。
原来即便是孟素商这种显然吃过很多苦才能锻炼出一身本领的人也会觉得这种事稀奇,李星鹭想起幼年时在山里采药的一次次过程中受的伤,她不禁在心底问自己——我释怀了吗?
她的父母都出身古医药世家,因为门当户对而结婚生子,两人专注于事业,没有分出多少注意力给李星鹭,但偏偏都一致想要操纵她的人生,规训她继承祖业。
他们可以为了训练她而把她独自丢进深山中采药、可以无视她每次从山里走出来时满手满脚的伤痕,他们说“哪个成才的人不吃苦,这都是为了成就你”。
李星鹭的确学到了知识本领,但她不会感谢曾经遭受过的苦难——她的父母不是没有安全正常的培养方式,他们只是因为自身经历过这种苦难,所以不允许她逃脱。
选择就读法医系、成为法医,或许仍有反抗的原因在,李星鹭为此已经整整三年没有与父母亲戚联络过,她们的感情淡到她穿越至今才第一次想起所谓的家人。
算了,李星鹭摇着头挥散这些晦涩的思绪,与其再去回想那些不能被改变的过去,挺过眼前的难关更为重要。
她继续顺着绳索攀爬,一路用尽全力赶上前面的人,好几次差点被锐利的岩石创伤,但终究是渐渐望见了位于峰顶的悬崖。
更让人振奋的是,一株株天山雪莲就生长在悬崖下的石壁间隙中,几乎伸手可摘。
但就在李星鹭一手扶着绳索一手去采摘雪莲时,身披黑甲、戴着恶鬼面具的男人一批接一批地突然从悬崖上方冲下来,他们持刀疯狂攻击以孟素商为首的凉州军将士。
“我在江州程家的宝库里见过他们,他们应当是宁王的人。”
李星鹭一边大声提醒孟素商,一边思考她们为什么会在这里遭到埋伏。
难道说出解药配方也是谭雨淼计谋中的一环?
可是不对,她那种人不会用自己的性命作赌,那么就只能是宁王自己的命令——他原本的计划是假借火神祭给毒人制造机会感染凉州全城军民,如若计划成功,他不仅能除去孟家,还能够接管凉州这个军事重地。
光靠杨副将手下的那些府兵自然不够格,所以他必然派出了另外的支援,为防这些援兵暴露在凉国公眼皮底下,他们不能轻易靠近凉州城,但又不能离得太远导致错失时机,而距离凉州五十里的天山山脉岂不是最好的潜藏地点?
这么想来,竟然是她们恰好撞到敌人的根据地里了。
李星鹭深觉自己果然倒霉,但此刻她也没有时间多愁,因为敌人已经逐渐逼近绳索,她立即意识到他们想要割断绳索的意图,于是赶快把借力点转移到了旁边凹进去的山岩上。
她的掌心被粗砺的岩石划得鲜血淋漓,但她无暇喊痛,只是趁着敌人还没追来,尽力多摘几株天山雪莲塞进怀里。
霎那间,李星鹭敏锐地感知到剑风袭来,可是她已经没有空间闪避,只能做着硬接这一剑的最坏打算,但她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出现,她侧眸一看,原是孟素商挥舞银枪为她挡下了攻击。
但是这一举动却令孟素商落入到被三面夹击的险境中,与此同时,敌人转变了攻势,他们不再把精力放在与凉州军对打上,而是开始大肆抢夺、损毁天山雪莲。
只是一转眼的功夫,山壁上的雪莲被尽数砍落,仅剩的竟然都集中在李星鹭怀中,她感受到越来越多的敌意投注在自己身上,敌方已然将她当作首要攻击对象。
她既要保存住怀中的几株天山雪莲,又要小心翼翼地躲避不断向她靠近的敌人,而不远处孟素商身上已经出现了几道血痕,李星鹭感觉身心交瘁,紧紧抓着山岩的手臂也有脱力的征兆。
面临着这种绝望,李星鹭突然产生了赌上一切的冲动,她脱去外衣,将天山雪莲包裹在其中,而后小心翼翼地爬到孟素商身旁,她一边将外衣丢到孟素商怀中,一边拔出袖中毒簪随机刺到一个敌人的脖颈间,下一秒,她和对方一同脱力撒手。
没有多余的思绪去构思遗言,她很快坠入了一片黑暗中,失去所有的意识。
*
“小鹭——”
耳边接续响起呼喊声,似乎是在念着她的名字,李星鹭猛地睁开眼睛,一道熟悉的身影就此映入她瞳孔中。
“沈、沈大人?”
后脑处不断传来轻微的钝痛,让李星鹭的思维变得迟缓,因而在久违地见到那张清隽俊逸的脸庞后,她脱口而出:“这是我的走马灯?还是我们已经在地府重逢了?”
回应她的是一声无奈的轻笑,沈舟云心疼又怜惜地抚摸着她掌心处的伤痕。
肌肤相接的触感那样真实,李星鹭终于察觉到一点不对劲。
而沈舟云的话肯定了她的猜测:“你我都还好好活着,别再说那种不祥的话了。”
第60章 举例
“你当时从山壁坠落, 好险挂在了半山腰的树上,因有一个垫背的人给你作为缓冲,这才没有导致过重的伤势, 孟表姐她们又正好上山营救, 第一时间发现了你, 立即就派人将你抬回凉国公府救治……”
沈舟云一边解释一边动作轻柔地给李星鹭掌心处的伤口换药,他神态虽然仍保持着平静, 但口吻中的担忧和庆幸却掩藏不住。
哪怕只是轻微的呼吸, 五脏六腑都止不住地发疼, 相比之下,手掌的那点伤口真算不得什么了,李星鹭强忍着痛楚,努力地用诙谐的语气来掩饰自己的异样:“福大和命大, 我至少占了其中一个,也算是对我平日里霉运的弥补吧。”
“你就不能远离所有会让你受伤的事情吗?”
沈舟云却很是不满她将生命危险轻轻揭过, 他淡然的面色终是被打破,换上了一片焦虑关切:“树、垫背的人和营救,三个环节中少了哪一个你都可能会伤重而死。”
“这都是意外情况,意外的危险哪里是我想避开就能避开的——沈大人你不也是这样才中招被感染成毒人的吗?”
李星鹭的本意只是举沈舟云的亲身经历来为她自己开脱,未料沈舟云居然接着她的话道:“是啊,因为我没能防住毒人,不仅差点失控伤害你,还拖累你为了救我各种奔波, 如今你受伤, 想来我是要为此负责的。”
“沈大人, 你怎么会这样想?”
李星鹭实在是无法理解沈舟云的想法,她从来没有怨怪过他, 更不觉得他该为一系列祸事负责:“且不说罪魁祸首分明是宁王,就说我们从前经历的种种,我总是被污蔑为杀人凶手,他人借此攀污你,你觉得我拖累了你吗?我不会骑马,你甚至要找一辆马车来供我出行,你觉得我是麻烦吗?如果你觉得这些事都是理所应当,又为什么对自己那么严苛呢?”
“因为我把你招揽进提刑司,你才会面临各种危险,所以我保护你是理所应当,可是我不仅没能在你遇险时护住你,反而还是导致你遇险的动因……”
此刻的沈舟云不复从前的威严凛冽,他周身气势低沉,仿佛只是一个失意人。
李星鹭望着他认真自省的模样,她不由叹了一口气:“沈大人,你只是一直将我置于被保护者的位置,所以当我也去救助保护别人时,你会认为这是对我的委屈苦难——可是就像你母亲孟将军能够英勇救护你父亲一样,我虽然武功不济,但我也有自己的能耐,可以救你、可以救所有被感染的毒人。”
在她说完这番话之后,房间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沉默。
李星鹭忽觉自己在匆忙之下似乎举了一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倒不是说沈舟云的双亲不符合她的话题,只是他一直介怀母亲去世、父亲失踪的过往,她怕触到他的伤心事。
“我方才说的……”
“原来你有英雌救美的情结。”
两道声音交叠着响起,李星鹭懵然地与沈舟云对视,她有些反应不过来:“我有……什么情结?”
他究竟是怎么得出这种结论的?因为她搬出他母亲英雌救美他父亲……然后两人互生情谊、恩爱成婚的事迹?
迎着沈舟云缱绻调笑的目光,李星鹭的双颊倏地泛起红晕,她现在发现这个例子的另一个不妥之处了。
如果她有让人失忆的能力,她一定要让沈舟云忘掉方才那段疑似暧昧暗示的话语,可是她没有,她只能选择转移话题:“说起来,沈大人你刚被感染的那一天,你已经靠近我的颈侧、低头就能咬到我,但最终却迟疑了,难道那时你还残存着理智吗?”
“……”
沈舟云沉默着回忆了一会,就在李星鹭以为他已经不记得处于毒人状态时发生的所有事情时,他突然答道:“我隐约想起来那时我闻到了一种味道,所以身体本能停住了动作。”
李星鹭好奇地追问:“什么味道?”
“皂角苍术的味道。”
沈舟云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她,他的语气已然重归平静,仿佛这个答案只是随口一回,但听在李星鹭耳中却让她瞬间愣住。
因为尸体存放时间一长就难免会产生腐臭味,而仵作验尸必须近距离接触尸体,所以为了不被秽浊的尸臭味影响,几乎每个仵作都会在验尸现场燃烧皂角和苍术,以掩盖尸体的恶臭。
自从穿越到这个世界的那一晚给谭秀林验尸开始,李星鹭身上就时常萦绕着皂角苍术的气味,加之她不惯用熏香,这种气味就更突出了。
“所以……”
所以你牢记着我身上皂角苍术的气味?所以你因为闻到独特的气味而放过了我?——似乎无论怎样回应都显得很奇怪,转移后的话题使她感到更加羞赧了。
就在李星鹭无措地躲避着沈舟云侵略性极强的视线时,门外传来的一道嘹亮声音打破了房间里的怪异氛围。
“素商,你怎么在门口傻站着不进去?”
孟元英一边推开房门一边疑惑地拉着双臂缠满绷带的孟素商走进来。
孟素商深吸一口气,回应的语气明明温柔平和,却莫名听出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大姐,你来的真巧。”
话音落下,孟元英这才瞧见坐在床边的沈舟云,她神色顿时转为了然,随后又尬笑几声:“沈表弟也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