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陶家兄弟,卓公公从始至终没有对她验尸的行径发表意见,只是在她下刀的那一刻给出了适当提醒。
李星鹭一边验看尸体的五脏六腑,一边回应道:“公公不必担心,缝合刀口本就是验尸必备环节,我不会忘记的。”
章轩体内没有药物残留,他的身体也没有任何隐疾,在将尸体缝合复原后,李星鹭终于能够确定死因就是他胸口那两道刺创伤导致的失血过多。
她再次俯首凑近尸体,死者胸前两道伤口创面小、但创底较深,创角两边均锐,因此能够判断出致伤物是双刃面的锐器,譬如匕首、剪刀之类。
同时,凶器从死者胸口刺入,并未贯穿到后背,也就意味着死者是正面遇刺——死者章轩乃羽林卫统领,武艺不俗,在他体内没有迷药、软筋散等药物削弱他武力的情况下,凶手居然能正面杀害他,这只有两种解释,要么凶手是个更强悍的高手,要么凶手是章轩不设防的熟人。
因为章轩的体表没有搏斗留下的痕迹,所以李星鹭能够排除前者,嫌疑人的范围也就瞬间缩小到章轩的亲朋好友、同僚下属等交际对象中。
“卓公公,我初入京城,不曾了解过这位章统领的事迹,他可有妻儿、父母亲眷还尚在吗?平日里他与什么人走得比较近?”
是的,她直接对卓公公展开询问,她相信对方作为御前内侍,定然消息灵通,至于他会不会因为某些忌讳而隐瞒——只能说出于各种心思,世上几乎不存在完全诚实的人,真相本就要通过多方供述的比照来拼凑。
卓公公当然给了答案,毕竟他一直跟在李星鹭身边的目的就是督促她尽快侦破此案:“章统领父母早逝,他有一位感情不睦的原配夫人,那位夫人在一年前因病去世,她的娘家父兄多番质疑其死因,似乎怀疑章统领有杀妻行为……”
这么说来,章轩亡妻的家人倒是有着充足的杀人动机。
李星鹭正待细问,此时冰窖入口处却传来一阵喊声,她与卓公公对视了一眼,纷纷提步离开所处的位置,朝着声源循去。
外面站了两列宫女,左边一列打扮不显眼、却穿着面料上好的绸缎裙裳,右边一列更是头戴精美珠花和玉钗,她们之间大抵只有明着奢华和低调奢华的区别。
好在李星鹭虽然并非名门望族出身,但从前在谭府侍奉时也没少见各类名贵物品,所以她不曾被这阵仗唬住露怯,而是暗自思考这两列宫女的来意。
今日前往大理寺赴任之前,她曾询问沈舟云宫廷中重要的注意事项,他只称后宫格局简单,除却宣文帝和年迈无力理事的申太后之外,唯有两人需要她提前了解留意。
一位是长公主的母亲孟贵妃,她出身凉国公府,在元后故去的数十年来一直把控宫权,是天下皆知的宠妃;另一位则是小太子的生母黄昭仪,这位昭仪的家世比李星鹭高不了多少,却因为诞下宣文帝唯一成活的儿子而一飞冲天,得以遥望未来的太后之位。
宣文帝已然派来了卓公公,那么这两列宫女背后的人便只能是孟贵妃和黄昭仪了。
果然,左边那列为首的宫女向李星鹭行了一个标准的礼节,而后开口道:“贵妃娘娘听闻您已经入宫,想请您移步到长乐宫一叙。”
孟贵妃不是昨天还病着、连亲外甥沈舟云都没有接见吗?怎么今日却主动邀她前去拜见?
没等李星鹭想通这一疑惑,那边右列的宫女也跟着表明来意:“昭仪得知新任寺正是位女子,对此十分好奇,所以特意置办了一席酒菜,请您往柔福殿赴宴。”
她与黄昭仪素未谋面又没有利害关系,对方为何要特意设宴宴请她?
宫中最得势的两位贵人同时相邀,这情况李星鹭还真是从未预料到,她没有准备对策,因而一时间左右为难。
面对两难的抉择,她一贯喜欢不按套路出牌地创造第三种选项,但是这不适用于目前的情形——她总不能同时得罪孟贵妃和黄昭仪,所以她必须有所取舍:“恐怕我要辜负昭仪的一番美意了,若有机会,我再当面向昭仪赔罪。”
于情,孟贵妃是教养过沈舟云的长辈,于理,无论长公主出于什么目的而提拔了她,她都不能不承这份恩情,所以她理应给足长公主的母亲孟贵妃面子。
黄昭仪派来的宫女带着一脸勉强的笑容离开了,但李星鹭没有立刻去拜见孟贵妃,而是转向卓公公请示:“公公,宫闱重地向来不容外臣随意行走,虽有贵妃相邀,但不知我是否有资格应约……”
说到底她只是因为头顶查案的名义才能进入这座戒备森严的皇城,在没有得到皇城主人的允许前,她可不敢有任何轻举妄动。
“其实不容外臣行走宫廷的规矩设立主要是为了预防两件事,一是前朝后宫勾结传递禁中消息,二是胆大包天混淆皇家血脉,但是对于您,这些规矩就没有必要了,所以您当然可以应约前去拜见贵妃娘娘。”
卓公公的回答令她恍然大悟,原来长公主选择提拔她来调查章轩的案件还有这么一层考虑——她是女人也是新人,女人的身份让她能够不受限制地在案发地宫廷穿行,而新人又代表着她在官场根基尚浅,不会被宣文帝提防忌惮。
她一脸凝重地告别了卓公公,跟在孟贵妃的宫女身后朝长乐宫而去。
*
水袖在半空中飘动,舞女缓缓向后弯腰,复又轻盈地挺直身姿,继续着曼妙柔美的舞步。
李星鹭站在殿门的位置,目不转睛地盯着宫殿中央笙歌鼎沸、舞姿翩翩的场景,一旁的宫女以为她被这般绚丽的表演震住了心神,以至于迈不开步子。
这出歌舞的确足够震撼人心,但李星鹭出神的原因当然不在于此,真正吸引她注意力的是方才舞女下腰时短暂露出的容颜,那属于她的一位旧相识——江州醉仙居的蝉衣姑娘。
蝉衣还有醉仙居其余的姑娘们不是被冯雅兰用十两黄金赎身、然后去做歌舞教习的差事了吗?她怎么会出现在京城的宫廷之中?
须臾,歌停舞罢,乐师和舞女整齐有序地往殿外离去,每人在望见站在门口穿戴官服的李星鹭时都低头行礼,轮到蝉衣也是如此,她面色如常地行礼告退。
李星鹭也没有表现出异常,她不知蝉衣为何要假装不认识她,但在弄清楚缘由之前,她不会莽撞到戳穿对方、主动与对方寒暄。
“是李寺正到了吗?”
一道温柔但嘹亮的声音从宫殿的主座传下来,李星鹭已然在宫女的带领下走到方才歌舞交错的殿中央,她一边俯身行礼,一边悄然抬眸望向上方那个被众多宫女簇拥着的女人。
孟贵妃脸庞上蒙着一层面纱,只露出那双仿佛含着潋滟春水的眼眸和光滑白皙的额头,她的打扮风格与她手底下的宫女们一样,穿着蜀锦织成的紫色宫裙、外披一件银白色的貂皮裘衣,全身上下没有华丽的黄金银饰点缀,可却分毫不能掩盖她的高贵超然。
“好孩子,何必多礼,咱们今后都要做一家人了。”
她被这话语一惊,站起身后有些发愣地看着态度乍然间变得过于亲近的孟贵妃。
孟贵妃似是轻笑了几声,对她打趣道:“你和小云的事本宫都已经知晓了,本宫又是他姨母,你说咱们将来是不是要成一家人?”
闻言,李星鹭故意摆出些微羞涩的神态,但她内心更多的却是疑问——孟贵妃居然是一个上来就同她大扯家常的人,这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而且对方主动邀约,总不会全是为了她和沈舟云的私事吧?
想到这里,她不由换上一副关切的口吻,向着孟贵妃询问道:“微臣听沈大人说起娘娘身体不适、甚至无法见客,不知今日可好些了?”
孟贵妃此刻哪里像是一个病人,她眼睛炯炯有神、脊背挺得笔直,看上去要多精神有多精神,而且方才还有兴致欣赏歌舞表演,李星鹭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称病拒绝沈舟云的求见。
“本宫患得并非什么重病,但的确是不方便见客。”
孟贵妃脸上的面纱随着话音一并落下,显出她充斥着点点红斑的下半张脸。
李星鹭瞳孔一缩,但表情没敢有过多变化,只怕触了孟贵妃的霉头。
孟贵妃倒是没有怎么着她,而是自顾自地苦叹了一声:“自十日之前,本宫脸上就开始出现这些红斑,传了太医、找了民间名医,仍然不得好转,为此本宫连陛下也不能相见,只得日日缩在殿中排演歌舞,期望在陛下寿辰当天讨他开颜,如此哪怕本宫无法出席,陛下也会记着这份心意。”
难怪孟贵妃不见外客、在自己殿里也要戴着面纱,李星鹭收敛目光,赶快转移了话题:“微臣近日也总是听闻各地来使入京进献天子寿礼,只是未曾知晓陛下的寿辰具体在哪一天?”
“七日之后。”
得到这个答案的一瞬间,李星鹭心底却猛然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虽然卓公公不曾明说,但她定然与前任寺正一样有结案的期限,她直觉这个期限就是宣文帝的寿辰之前。
今日是不可能查出真相的,那么明日、后日……在第七日之前,她能结案以保住头上这顶乌纱帽吗?
第86章 怪谈
“小鹭。”
孟贵妃忽然亲昵地唤着她的名字, 状似关心的询问起章轩一案:“听闻陛下命你全权督办章轩遇害一案,你可有查到什么眉目?若有需要本宫帮忙的地方,你千万别客气, 本宫绝不会令你落得与前任寺正一个下场。”
李星鹭秀眉一挑, 她是外臣, 而章轩一案的调查是政事,她不知道是宣文帝的后宫没有不得干政的规矩、还是孟贵妃自觉与她是一条船上的人无需避讳, 对方居然就这么直白地开口探听起案情来。
虽然以孟贵妃与沈舟云、长公主的关系, 她本不该提防对方, 但是章轩一案背后牵扯着的利益关系太过错综复杂,在她触到真相的核心之前,她不能够对任何人放低警惕。
她不想把自己目前发现的线索如实告知孟贵妃,可是她也知道拿‘公务不得外泄’这种理由来回绝会得罪人, 所以她故作烦恼道:“如今还没什么进展,微臣对死者章统领不甚了解, 一时却不知该从何处查起……”
如此一来,她无须向孟贵妃透露案情,而且或许能反过来从孟贵妃口中套出些话。
果不其然,听到她隐晦探知章轩的消息,孟贵妃面带迟疑,没过多久就主动出言道:“章轩此人,上无老下无小,妻子又早逝, 平日里大抵都是与羽林卫中的将士来往较多。”
这些信息李星鹭已然从卓公公那里打听过了, 她需要的是新线索。
“章统领已经年过而立, 又与亡妻感情不睦,他有没有置办妾室通房或者另有相好呢?”
像沈舟云那样家世才貌出挑、却仍洁身自好的男人是异类, 蔡昊、谭治等豢养五六房妾室的人才是此间男人的常态。
而且凶手是章轩的熟人,意即父母亲朋、妻妾情人都是首要的怀疑目标,在他双亲妻子已故的情况下,李星鹭自然要探究他有没有别的身边人。
这个问题让孟贵妃沉默的时间变得更长,但最终她还是给出了答案:“章轩出身平凡,原先只是在冷宫当差的侍卫,期间他曾与一名唤做安儿的冷宫宫女互许终身,直到三年前陛下遇刺,他因及时救驾有功,一时成了御前的红人,陛下做主把前羽林卫统领的女儿张氏赐婚嫁给他,通过这种方式顺利完成羽林卫兵权的过渡,而章轩与那安儿的夫妻缘分也就此断了……”
还真是一段遗憾的情缘,不过李星鹭可没那闲心为此感慨,她在意的是其中与命案有关的部分:“安儿如今还在宫中侍奉吗?”
“你知不知道黄昭仪在获得陛下临幸之前只是一名寻常宫女?”
孟贵妃已然重新戴好面纱,让李星鹭看不清她的神色变化:“黄昭仪从前就是在冷宫当差的,安儿是她的同寝,她也算念旧情,一朝受封嫔妃,立刻就把安儿提拔到身边去做大宫女了。”
李星鹭立刻联想到黄昭仪的邀约,她本以为自己与对方没有利害关系,但若是对方身边的人与命案有所牵扯,那就说得通了。
她心底才冒出这个念头,孟贵妃的下一句话又打断了她的设想:“一年多以前,章轩的夫人张氏不知从何处听闻了两人的过往,张氏进宫大闹一番,指责安儿与章轩藕断丝连、破坏她的家庭,这事难免成为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安儿不堪忍受流言,在那之后不久便投井自尽了。”
好不容易锁定一个嫌疑人,结果对方早就不在人世了,李星鹭一口闷气憋在心里,难以舒缓。
所幸她没有因此走神,也就没有错过话中的某个关键词:“投井自尽……安儿投的井该不会就是冷宫西面的那口枯井吧?”
孟贵妃一边点头,一边惊讶地反问道:“你不是不了解宫中轶闻吗?怎会知道安儿的丧命之地?”
“微臣并不知道,只是方才去过冷宫的枯井,所以潜意识里有所联想。”
李星鹭随口解释着,她的精力被集中在思考线索上——她本以为凶手选择将冷宫当成作案地点只是因为冷宫偏僻、人迹罕至,但如今看来可能没有那么简单。
章轩曾是冷宫侍卫,他与旧情人安儿相识于冷宫、安儿在冷宫投井自尽,种种事迹都表明章轩本就与冷宫这个地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