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提到冷宫,她又想起另一件事——“娘娘,我虽是初次进宫,但也隐隐发觉冷宫较于皇城中其余地方大相径庭的氛围,那里的宫人苍白、冷漠,仿佛全无情绪波动……”
随着她话音落尽,一种诡异的沉默在殿中蔓延开来,连孟贵妃略微紊乱的呼吸声都听着一清二楚。
“若是不便言说,娘娘就当微臣不曾问过吧……”
“倒不是不能说……罢了,你只记着听过之后不可外传,否则若是事情闹大,宫中更要人人自危了。”
孟贵妃摇了摇头,终究还是为她解答了疑问:“大概从三年前开始,冷宫陆续有宫女太监失踪,因此在冷宫当差的宫人都想方设法要调任到别处,有人脉的离开了,没有靠山的就只能留在那里,每日担惊受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失踪事件的当事人……”
“三年前就开始有人失踪,至今尚未断绝,为何您与陛下没有下令立案调查呢?”
李星鹭知道多数上位者都不在乎奴婢的性命,但这里毕竟是宫廷、是天底下戒备最森严的地方,在宫中发生数量不小的失踪事件,孟贵妃和宣文帝就不担心有朝一日这把火会烧到她们身上吗?
孟贵妃叹了一口气,口吻中透着些许无奈:“宫中事务繁多,本宫总不可能全部都亲自处理,所以宫权名义上由本宫把持,实际上六尚局的女官和黄昭仪也有代行权,不知道是她们中哪个人隐瞒了冷宫失踪事件,导致本宫直到一个月前才得到消息。”
李星鹭若有所思,复又忍不住追问孟贵妃准备如何应对。
“本宫正忙着派人压制流传在宫廷中那些神神鬼鬼的传闻,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调查失踪事件始末。”
说到这里,孟贵妃脸上不由显出些许疲惫,无端黯淡了几分她的风采:“前朝末帝有一宠妃尤氏,尤妃之宠闻名天下,然而本朝高祖皇帝覆灭前朝时,末帝却欲逼迫尤妃献身以巴结高祖皇帝,尤妃不从,自焚于冷宫、尸骨无存。”
“这都是百年前的陈年旧事了,但近来居然又被重提,说冷宫那些失踪的宫人是撞见化为厉鬼的尤妃,被索去性命给她陪葬……”
李星鹭没听说过尤妃的故事,但她同样不相信鬼神之说,冷宫三年来不间断的失踪事件定然是人为,这多少引起了她的关注。
她的神色被孟贵妃看在眼中,对方却开口劝道:“小鹭,若是没有章轩遇害一案,我很支持你帮忙调查冷宫失踪案,可是事情有轻重缓急之分,在查清谋杀章轩的凶手之前,你万勿分心才是。”
李星鹭当然知晓章轩的命案是她目前最紧要的公务,但是——冷宫的失踪事件与这桩命案完全没有关系吗?
她并未将心中的疑虑对孟贵妃道出,只是预备告辞离去,在此之前,她随意提了一句黄昭仪的邀约,没料想会因此得到孟贵妃激动的反应。
“那宴会多半是鸿门宴——你或许不清楚,黄昭仪因为安儿投井自尽的事情大发雷霆,在那之后不久章轩的夫人张氏就突发急病而亡,前朝后宫皆有传言是黄昭仪指使章轩杀妻、为安儿报仇。”
对于章轩亡妻之死,孟贵妃的叙述却与卓公公有所出入,差别就在于有关黄昭仪的那部分:“本宫不知道传言的真假,但黄昭仪自从诞下太子,性情属实是越发乖张跋扈,你要是能远离她,就尽量不与她接触吧。”
相比起先前还算客观的言语,孟贵妃这番话却是将对黄昭仪的不满与敌意摆在了台面上。
李星鹭不由有些困惑,她理解后宫中的女人或为权力或为宠爱而互相争斗,但在见到孟贵妃之前,她一直没有把对方归入这类刻板印象中——
成长在民风彪悍的凉州、能够养育出权势滔天的长公主,孟贵妃怎么会是一个普通的后宫妇人呢?
孟贵妃对黄昭仪的敌意太奇怪了。
若为宠爱,宣文帝将近知天命的年纪才获得小太子这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却也没有把黄昭仪抬举到孟贵妃之上,可见两人在他心底的地位根本不能相提并论;若为权力,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宣文帝大抵是活不到小太子亲政的那一天,为了不让他那群如狼似虎的王弟威胁到皇位,他一定会选择参政已久的长公主而不是黄昭仪作为摄政人选,孟贵妃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怀抱着这样的疑问,李星鹭缓步走出长乐宫,她低着头,心神全在方才得到的线索中,因此一个没注意险些撞上别人。
她匆忙抬眸望去,却被对方熟悉的容貌惊得再次原地愣住,甚至没来得及将抱歉的话语说出口。
“冯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没错,差点在宫廷长廊上与她迎面相撞的人,就是她在江州的旧相识之一,江州太守冯坤的千金冯雅兰——同时也是原书《谈情说案》的女主角。
冯雅兰身上也穿着官服,但纹饰更精美,官帽上缀满的珍珠则看着比她更华丽,如果她没猜错,这应该是六尚局女官的打扮。
果然,冯雅兰还没开口,其背后那一列押着一群宫女的粗使嬷嬷先低声询问道:“冯司正,我们还继续往辛者库去吗?”
司正,六尚局中辅助宫正掌戒令、纠禁、谪罚之事的女官,在宫廷中算是比较有实权的人物。
“你们先去,我稍后就跟上。”
不似蝉衣一般,冯雅兰并未装作不认识李星鹭,她将身后众人纷纷遣走,摆明了一副要与李星鹭私下叙旧的模样。
“你和那位沈大人离开江州的同一天,我父亲突然逼着我上了一辆前往雍州京城的马车,等我下了马车,我就成了宫廷六尚局的女官。”
旁人一走,冯雅兰顿时放松了原本紧绷着的仪态,没等李星鹭再次询问,她就主动将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交代出来,虽然听上去更像是抱怨。
只不过她的回答让李星鹭感到更加疑惑——冯坤是宁王党羽,宣文帝和长公主绝对清楚这一点,为什么冯坤的女儿冯雅兰还能入京、在靠近这对天家父女的宫廷成为女官?
难道冯雅兰是充当着人质的角色?可是冯坤显然更在意他儿子冯知节,如果冯知节也在这里,李星鹭反而不会那么惊讶。
心中一重又一重的猜想接替浮现,李星鹭面上却没有显露分毫,她只笑着回道:“那我们真是有缘,江州一别,竟还有重逢的机会。”
“是啊……对了,还没向你道喜,我听说了你被擢升为大理寺正的事情,真令人羡慕得紧。”
不仅语气真诚,冯雅兰那张明艳俏丽的脸庞上也随之流露出几许向往。
李星鹭想到她在原书中深锁宫廷的结局,亦是有些不忍,便温柔和缓地朝她说道:“何须羡慕我,你如今也是六尚局的司正,方才号令宫人们多么威风,可比我在大理寺压制不住随从好多了。”
然而冯雅兰接下来的回应却让她蓦地一怔——“话虽如此,司正与寺正发音相似、也只有一字之差,但其中意义却是天差地别,你是前朝干预政事的实官,而我却不过在这宫墙中汲汲营营。”
所有的心酸与无奈仿佛都在这一句话中道尽,李星鹭不是不为之动容,但她却怕自己的安慰更像是施舍,因而没有接话。
“不说这些,你进宫是为了查章统领的命案吧?”
终于来了,李星鹭一直在等着冯雅兰提起章轩一案,她故技重施,照搬刚才对着孟贵妃的苦恼姿态:“是啊,但章统领的命案还没查出什么眉目,又扯出冷宫的失踪事件,真要把我头痛死。”
而冯雅兰果然也像孟贵妃一样被她反套了话:“你已经连失踪事件都知道了?我方才办的差事正与此有关,冷宫一部分宫女想要调任不成,只得选择出逃,被发现后就层层上报到六尚局,宫正派我来处置她们。”
“她们那样做也是情有可原……”
或许是因为自己也曾为奴为婢,李星鹭无法对那些底层宫女的苦难视而不见,她如今还算有些地位,便意图以此为那些宫女求求情。
冯雅兰点了点头:“我知道,所以我没有按照前例杖打她们,只是做个样子把她们派去辛者库做几天苦力,说不定她们还更愿意待在那里,不肯回被楚美人冤魂包围着的冷宫呢。”
李星鹭本该感叹冯雅兰罕见的心怀悲悯品质,但对方话语末尾的一个关键词却更加吸引了她的注意:“楚美人?传闻中不是前朝的尤妃自焚化作厉鬼索命吗?”
“有很多种说法,现在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怪谈了。”
冯雅兰给她详细讲解了除却尤妃、楚美人之外其余的怪谈版本:“但凡死在冷宫的、有名有姓的人都能成为怪谈的主人公,我想你如果再不侦破章统领的案子,他很快也要被编进怪谈了。”
眼看着话题又要转回到章轩的命案上,李星鹭赶快开始东扯西拉,总之不给冯雅兰追问具体案情的时间。
虽然她对冯雅兰的处事风格很有好感,但对方的身份却注定她无法放下戒心——冯坤将女儿送入宫廷绝不会毫无目的,万一冯雅兰充当着宁王的眼线呢?
章轩的命案背后牵扯着多方势力,宁王必然是其中之一,因此李星鹭绝不会透露消息、防止给他搅局的机会。
这一拉扯,在抬头时已是日暮黄昏,按照宫规,李星鹭必须赶在宫门落钥前出宫,因此她匆忙别过冯雅兰,朝着来时的道路快步返回。
大理寺的马车显然没有为她停留,但她却远远望见了坐在一辆马车车辕上的小孟,不用多说,他定然是沈舟云派来的。
“劳烦你了。”
毕竟是一日之前还是同僚,如今却要对方给她当车夫,李星鹭心中还是有些过意不去。
小孟倒是一贯嬉皮笑脸的,并没有感觉不自在:“这有什么,要是你和我一样还是提刑卫,我可能得暗暗抱怨几句沈大人的偏心,但你如今都是朝廷的六品大员了,我给你当车夫,我觉得挺有面子呢。”
李星鹭轻易就被他逗笑了,在宫廷中诸多沉闷诡异遭遇带来的繁重心情也随之一散,等马车行至沈府门口,她已然重新换上真切的笑容。
她掀开车帘,沈舟云挺拔站立于府门前的身影瞬间映入她目光中,她不由为之一愣——他亲自站在这里等她回府吗?他等了多久?
瞧见他面容上掩不住的焦急忧心,就好像……
“好像一尊望妻石似的。”
身旁的小孟大胆出言调侃,又一次把李星鹭的笑声勾了出来。
第87章 体贴
沈府内院。
“没想到你第一天上任就进宫去查案了, 我听说陛下贬斥了与你随行的两名录事,其中可有什么缘由?会不会牵连到你?”
因着李星鹭还不习惯穿卸官服,她进房后便由沈舟云帮忙宽衣解带, 对方一边将手臂从她身后伸出、动作缓慢地解开她的腰带, 一边口吻凝重地发问。
她感受到腰间炙热的温度, 双颊不由漫上些微绯红,但仍维持住平稳的语气, 将她在冷宫所经历的桩桩件件、包括发现的所有线索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沈舟云。
“卓公公?他的确是御前得脸的大太监, 据说极有可能接任大内总管一职。”
听到宣文帝派来卓公公监督她办案, 沈舟云话语中的忧心听起来更加明显,但稍后他又话锋一转:“那寺卿吴玮定然是故意派两个累赘来给你当随从的,却没想到反而坑害了他自己——陛下特意传他到御前,敲打了他一个时辰。”
话音落下, 她的外袍也落在地上,在风雪交加的冬季, 她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中衣,但她却也未觉寒冷,因为沈舟云已然将她转过身直接搂入怀中,将他的体温尽数传递给她。
“而且我今日抓了好几个吴家的纨绔子弟关进京兆府,也算是误打误撞给你出了气?”
沈舟云刻意地在她耳边轻声说话,引起她耳垂处酥酥麻麻的酸软感。
但他的话语更让李星鹭为之一惊:“吴家不是京城五大望族之一吗?你新官上任就拿他们开刀,会不会引来他们与其余几家的联合报复?”
她担心纵然沈舟云出身五大望族之一的沈家、又有长公主的支持,可是未必能防住这些扎根雍州京城已久的世家望族。
“京兆尹一职相当于雍州太守, 兼有行政、治安等权力, 若是在其余州府, 或许能横行霸道,但这里是京城, 意味着要周旋于各种世家权贵、高官宗亲之间——这本不是我所擅长的,长公主和陛下却让我接任这个职位,你说他们是打算利用我做什么?”
她的关切似乎使得沈舟云深感愉悦,他抬手轻抚着她的发丝,低声解释道:“陛下如今看着身体还健朗,但却掩不住他年迈的事实,各地藩王已是蠢蠢欲动,在这种暗流涌动的局势下,中立反而是最容易被当成靶子的,所以我拿吴家和沈家开刀,就是为了逼他们做出选择,无论是投靠长公主、还是彻底倒戈向诸王。”
长公主这时就开始铲除异己了吗?难道因为得到江州那笔宝藏、又没有被凉州毒人事件拖累,所以长公主提前了她在原书中的夺权计划?
令李星鹭十分在意的是,原书后期对于长公主夺权的描写离不开一件事,即‘弑父弑弟’——长公主妒忌小太子,不想把原本属于自己的地位让给弟弟,又怨恨宣文帝的偏心,于是将父亲和弟弟一并谋害,意图成为大业朝第一位女皇帝,这是原书明示暗示的内容。
但自从李星鹭发觉原书中形象伟光正的宁王和齐世安也不过是阴毒小人之后,她就不再笃信原书的剧情,她开始思考,长公主弑父弑弟的行为合理吗?
如果大业朝齐氏皇族只剩下长公主和小太子两个后嗣,那么长公主除去弟弟自己上位还有些可能,但问题在于,长公主还有数位野心勃勃的王叔、堂兄弟分散在九州各地,她弑父弑弟岂不是在为他们做嫁衣?
宣文帝活着,长公主能够权势滔天,而小太子登基,长公主能够成为摄政王,她为什么要在把那群王叔诛灭殆尽之前、先将她的两道保护伞撕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