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孟长赢一见她们就满脸焦色地招手呼喝,这一言行令得李星鹭也有些紧张,她连忙问道:“怎么了?该不会真有人来劫囚?”
算上三千凉州军、孟长赢带来的四千金吾卫和英国公钟雁归慷慨借出的三千青州军,她们一行人足有一万兵卒护送。
宁王不能随意调动他封地里的西州军,所以他一直以来都是聘请各路江湖死士,但哪怕最精锐的死士对上一万重甲兵也无异于以卵击石。
她们一路上没有遇到过袭击,而且刚才听了食肆里的流言,她已然笃定宁王转换了策略,选择撇清关系而不是劫囚或灭口。
果然,孟长赢摇了摇头,她只是领着两人往某处走。
待她停下脚步,李星鹭还未集中目光去看眼前的场景,她先被一股浓郁的尸臭味熏得转过身去。
连她都有些受不了的尸臭味,可想而知尸体已经腐烂了多久。
她憋着一口气,从怀中取出皂角苍术的药包,用火折子将其点燃置于地面,不过须臾,尸臭味就逐渐被其驱散些许。
“方才殷参军领着士兵去安置马匹,路过此地时几匹马的马蹄陷进了泥土中,她们便拿铁铲想要松土让马匹脱困,谁曾想还挖出这么个尸体……”
孟长赢的解释声在身后响起,李星鹭已经凑到那个简陋的棺材前,俯首注视其中面部、颈部和手部皮肤都大面积损毁的女尸。
她戴上手套,先是将尸体前后翻转检查了一遍,确定除了面部、颈部和手部皮肤被类似石头等表面粗粝的钝器磨烂之外,尸体表面没有其余外伤。
她拿起剪刀和镊子,开始剖验观察体内的器官,但是均未发现五脏六腑有病变或中毒的迹象。
不是外伤、也不是病死或中毒?
李星鹭伸手摸了摸尸体溃ⓌⓁ烂的眼皮,见到眼膜处的血斑后,她重新探过血肉模糊的颈部,终于得出结论。
“这具女尸死亡距今一月有余,脸、颈、手都被钝器磨烂,因排除外伤、病发和中毒,结合尸体颈部骨骼断裂的症状,初步判断死因是扼死。”
她站起身,一边脱去沾满污垢的手套,一边对身旁的沈舟云和孟长赢解释了死因。
沈舟云眉心皱紧,他语气冷冽地分析道:“死者的外形特征全部被损毁,无论是凶手还是他人所为,目的必定是阻止死者被认出,也就是说死者的身份有玄机——还有什么办法能分辨她的特征?”
“尸体的牙齿和骨骼完好,可以判断出她年龄在四十到四十五岁之间……其余的就没办法分辨了,尸体皮肤损伤太严重。”
李星鹭的神色显出几分为难,任她再有眼力,面对这种尸体也是无处施展。
闻言,沈舟云脸上倒也不见失望,他只是转头对孟长赢嘱咐了一句:“劳烦表姐派人抬着这棺材,我欲入京后搜查雍州各县卷宗,看是否能找到近一月内附近失踪人口的报案,再与这女尸对比。”
孟长赢自然一口答应,于是众人带上这具无名女尸,又踏上进京的路程。
*
大业京城中东南西北二十五条街道将全城分为两市一百零八坊,沈舟云在距离皇城极近的东市永兴坊置有一处宅院,是他的姨母孟贵妃在他入仕后赠予他的。
李星鹭此刻就在小孟、小何等同僚的陪伴下站在沈府的门口,光明正大地打量着这处占地宽广、亭台楼阁高耸屹立的宅邸。
沈舟云已经跟随孟长赢、孟素商等人进宫面圣,或许要详细叙述江州、凉州和青州的案情,一时半刻是回不来,而李星鹭却没有资格进出宫廷,所以分开之前她被沈舟云塞了一张地契——
“往后你也是那宅邸的主人,就先去看一看那里的布置,若有不合心意的地方,即刻叫人重新改造一番。”
望着眼前这处过于气派的宅邸,她只觉掌心攥着的那张地契尤为烫手,一时不知该感动于沈舟云对她的大方、还是羡慕嫉妒他的阔绰。
“怎么不进去?沈大人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保证你安全抵达沈府。”
一旁的小孟表情戏谑,语气更是饱含调侃意味:“光天化日、天子脚下,他还一万个不放心,生怕你有什么事。”
李星鹭心知小孟只是一如既往地爱说笑、并没有阴阳怪气,她也不会再为与沈舟云之间的旖旎关系而害羞慌乱,可是小孟的话让她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是第一位以女子之身供职于提刑司的官员,这本就让她显得特殊,如果她只是查案办公,日复一日同僚们自然会习惯她的存在,但她同时还与顶头上官沈舟云发展出情缘关系,这很难不为她招惹是非议论。
陌生人的毁谤她可以不在意,但是同僚若对她有成见,恐怕她今后查案办公会面临许多困难,当然,她可以让沈舟云给她撑腰,但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复杂。
她心里思绪繁乱,面上还勉强掩饰着,正要迈过门槛进入宅邸,这时,身后突然响起一阵重重的马蹄声。
她转身一看,只见一队头戴红顶官帽、腰佩金玉环饰的人缓缓骑马停在沈府门前,小孟低低的声音从耳边传来:“是天使。”
天使,即为代天子传令的使者。
在为首之人从袖中缓缓拿出一卷明黄色的锦布时,李星鹭反应极快地跟着身侧众人一同跪拜在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提刑卫李氏星鹭断命案,克逆贼,破鬼神,平乱象,以安江州、凉州之秩序,朕甚嘉之。今加封其为大理寺正,位六品,即日上任,钦此!”
随着天使高昂的尾音落下,李星鹭本能地叩谢皇恩、起身接旨,但直到天使回身上马离去,她还捧着那封圣旨愣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
身边小孟等人类似“苟富贵,勿相忘”的调侃道喜没能令她产生得意或骄矜的情绪,她只是神色放空地跟着沈府的管家径直走进沈舟云的寝房,坐在食案边盯着手中明黄色的锦布看了许久,直到熟悉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我升职了!”
或许这意外之喜蒙住了她的反射弧,她如今才感觉到些许切实的欣喜,第一时间就想分享给沈舟云。
沈舟云的语气倒是一如既往地平静:“我回来的路上就听说了。”
她欢快地起身凑到沈舟云近前,却在望见他凝重的神色时笑容一顿——他的沉郁并非习惯使然,而是情绪兴致确实不高。
“进宫之后发生了什么?陛下该不会朝你发难了吧?”
李星鹭以为是进宫面圣的过程不顺利才导致沈舟云情绪异常,虽然一路上两人办的差事有功无过,甚至她都被提拔升官,但毕竟皇帝这种生物是不可预测、喜怒无常的。
沈舟云却摇了摇头:“没什么特别情况,陛下恩赏了我和孟家的两位表姐妹,再有就是蔡昊身死,陛下擢升京兆尹甄方絮接任户部尚书,因而命我顶上京兆尹一职的空缺。”
从正四品地方官被升迁为从三品的京官,换做一般人早就欣喜若狂,可沈舟云怎么反而还失落上了?难道他还在记恨宣文帝,以至于见到对方就心情不悦?
想到这里,为防沈舟云继续沉湎于那些恍若心魔的仇恨,她故意摆出气恼的模样哼了一声:“哦,沈大人,那你是不满意自己的升职,还是不满意我的升职啊?”
“小鹭,这次升迁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然而沈舟云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他叹了一口气,将她圈入怀中,低声解释道:“连升三品,许多世家大族出身的官员入仕时也不曾有此待遇,你的确为陛下和长公主解决了江州宝藏和凉州毒人的难题,但封赏原不该招摇到这种程度……”
李星鹭先是一怔,后又感到理所当然——世上的一切都是有代价的,更何况是人人趋之若鹜的权势地位。
“七日前,羽林卫统领章轩的尸体被发现于冷宫附近——凶手敢在宫廷中杀害章轩,接下来是不是要行刺陛下?是故前朝后宫人心惶惶,陛下命大理寺彻查此案缉拿凶手,但直到今日仍没有结果,大理寺正引咎辞官,这才有了你的任命。”
发丝间似有热气拂过,沈舟云低沉醇厚的嗓音持续传进她耳中。
可是听完这番叙述,她仍然没明白沈舟云忧心的原因,只得随口猜测道:“沈大人,你担心我和前任寺正一样查不出结果,然后被降职或革职?”
沈舟云再一次摇头,他口吻愈发严肃:“羽林卫是陛下亲卫、把控皇城各处的警备,章轩能当上统领自是对陛下忠心不二,但他一死,情势便有些不同了,两位副统领谢通、吴珉轮流代掌兵权,可是这二人立场不明,很可能是潜在的隐患。”
“所以,陛下……不对,应该是长公主想让我查清章轩之死背后有哪方势力插手,借机清除掉羽林卫中的不安定分子、甚至将自己的党羽安插进去?”
李星鹭想得更深,因而她的语气也逐渐变得比沈舟云更加沉重。
大理寺正这个官职很特殊,它头顶上还有大理寺卿、少卿和寺丞三重上官,看似地位并不突出,但这却是个实权官职,因为相比较负责管理日常事务的少卿和负责复审案件的寺丞,寺正能够直接审理案件。
新任寺正必须有能力查出章轩之死的真相、又一定要站在长公主的立场上行事,所以李星鹭成了不二人选。
“你会暴露在各方势力的目光中、你会成为某些大人物的眼中钉,其中风险与清远县、江州甚至于青州那些案件不可同日而语,我本想求见贵妃娘娘,请她至少为你提供些许庇护,但她却称病不见外客……”
沈舟云似乎真的比她更加紧张,她感觉自己的腰际被他手臂越发加深的力道勒紧,直到她禁不住痛呼一声,他才连忙松开双臂。
趁着这个时机,她环住沈舟云的脖颈,借力踮起脚把眉心贴在他的额间,温言软语地劝解道:“既然清远县、江州、凉州和青州的危机能被我安然解决,我相信这次也一定会的,你且安心当你的京兆尹,说不定我们还会升到同一个部门,而我反成了你的顶头上官。”
“听上去很不错。”
沈舟云的情绪的确有了变化,但他的呼吸也跟着变得粗重,等李星鹭反应过来时,他已然埋到她颈肩的位置轻吻慢咬。
她浑身一颤,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主动亲近是一步错棋,给了沈舟云得寸进尺的机会,如今却是连推拒都说得断断续续,连不成一串清晰的话语。
“别、别留那些痕迹,明日我要穿官服到大理寺就任的……”
沈舟云哑声答了句‘好’,但却动作不停,只是攻掠的阵地从嘴唇与颈肩下移,换成手腕……甚至更多。
第84章 冷宫
“下官李星鹭, 拜见寺卿大人……”
李星鹭穿着深青色官袍、头戴乌纱帽,她身姿挺拔,即使在弯腰行礼时丝毫不显卑弱或谄媚, 倒有几分松竹气度。
而她对面的男人却正好相反, 眼含精光、眉宇舒展和那如沐春风的笑容, 一看就是个八面玲珑的官场老狐狸。
昨日她因为某些原因睡得极早,今日黎明未至便已醒转, 开始听沈舟云向她介绍大理寺的各个重要官员, 头一个被提起的就是面前这位大理寺卿吴玮, 吴玮出身京城吴、沈、殷、蔡、申五大望族中的吴家,属于无党无派的中立人物。
值得一提的是,申家乃太后母族,蔡家是宁王的妻族, 而长公主的驸马出自殷家,唯有吴家和沈家从头到尾没有表露出参与党争的意图, 可见这两个家族的精明与谨慎。
李星鹭作为板上钉钉的长公主党羽,早做好被这位上官避嫌的准备。
饶是如此,吴玮的言行举止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李寺正不必多礼,今日本该领着你在大理寺与诸位同僚打个照面,但你想必已经获知羽林卫统领章轩遇害一案的重要性,我为你选了两名录事随从查案,事不宜迟,你即刻便带着他们入宫去吧。”
她提前措辞润色的腹稿一字没有用出去, 甚至没有踏进她办公的书房熟悉一下环境, 吴玮就委婉但坚定地把她送上了进宫的马车。
被派给她的两名录事是一对同胞兄弟, 吴玮并未介绍名字,只是称呼他们为大陶录事和小陶录事, 她也就这么记下。
马车里,她没有与大陶、小陶录事聊天拉近关系,而是自顾自地思考着吴玮连礼节都不做到位、直接赶着她出门办差的缘由,这种事情是沈舟云能做出来的,但不是精明圆滑的吴玮该做的。
无党无派的官员有两种类型,一是肆无忌惮、任何人都敢得罪,二是小心翼翼、哪怕两边不讨好也不能得罪,吴玮能爬上大理寺卿的位置,自然属于后者,那么他对她表现出轻忽的态度是因为——
因为不认为她存在打交道的必要和价值吗?
章轩的命案对于大理寺上下而言都是烫手山芋。认真查案,可能会查到某个大人物身上,进而增加被灭口或报复的风险,不认真探究案情,宣文帝会责难降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