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尽,就见沈舟云摇了摇头:“的确有人出入长乐宫,但见到不是你的身影,我并没有过多留意。”
李星鹭:“……”
她难得意识到一件事——除却案件嫌疑人与被害者家属之外,沈舟云似乎真把不近女色恪守到极致。
不过现在并非赞叹他男德优秀的好时间,她愣了一下就赶快转回正题:“当初是冯小姐也就是如今的冯司正给蝉衣赎了身,而蝉衣却与她一同出现在宫廷之中,还塞给我一张写着‘事涉宁王’的纸条,我想这背后定然有所牵扯。”
她其实不愿意想象冯雅兰给蝉衣赎身只是为了利用蝉衣,但眼下的情势却让她不得不有此猜测。
“我决定要赴约,但是如果没有陛下或者贵妃娘娘行方便,我能在宫禁时间出入定坤门吗?”
在与蝉衣见面并获知对方的具体意图之前,李星鹭不打算把事情禀报给宣文帝等人,那么她就需要考虑赴约的方式。
所幸沈舟云能够在这一点上协助她:“京兆府的治安范畴不包括皇城,但是我可以随便找些借口与羽林卫接洽商谈,顺便把你带到定坤门去。”
随着二人敲定今夜的事宜,马车已经行驶到京城的街道上。
小孟的声音从车帘外传进来:“大人,我们先去京兆府还是回沈府,京兆府顺路些……”
“先回沈府。”
沈舟云没有在意顺不顺路的问题,他忽略了李星鹭的那句‘我不着急’,果断要求先将她安全送到府上。
眼见着马车飞速变道,李星鹭只得放弃劝说,转而叙述起她在长乐宫中与孟贵妃的对话:“方才我问过贵妃娘娘拒见你的原因,她说……”
“贵妃或许会为了利益形势而向某些人譬如陛下、太后妥协,但她本质上是自信的、是不真正在意别人看法的。”
听过孟贵妃的理由,沈舟云摆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无论陌生人抑或亲人朋友都无法影响她,我不相信她是出于这种心态才不肯见我、不肯见陛下。”
李星鹭自然不怀疑沈舟云的判断,他自从丧亲就被孟贵妃抚养,至今已有九年,要说最了解孟贵妃的人,长公主论第一,他或许能论第二。
她现在只想知道方才与孟贵妃的交谈中,对方口中有几句真话,因而将孟贵妃关于调换长乐宫大量宫人的解释也一并说给沈舟云。
“若说有一两个宫人违反宫规,那是常态,但长乐宫几十个宫人,居然多数因为违反宫规被撤换?”
果不其然,沈舟云也对此发出了质疑:“放在宫妃身边伺候的上至大宫女总管太监、下至扫洒杂役都要经过严格筛选,一来防止误事祸及妃子自身,二来唯恐混入各方探子,尤其贵妃娘娘那等人物,怎会选出一群违反宫规的宫人?”
难怪孟贵妃的说辞乍一听没有问题,却总给人一种过于生硬的感觉,原来只要细究就会发现其中的漏洞。
进宫一趟,察觉后宫中最有地位的两名妃嫔一个比一个不对劲,她们还同时表现出亲近拉拢她的意思,她一边应付孟贵妃、一边与黄昭仪周旋,真是渐觉心力交瘁。
譬如此刻,分析着、思考着没过一会,她的眼皮越来越沉,最后直接靠着车窗打起瞌睡。
这一睡,再醒来时已是夜幕低垂。
“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李星鹭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哪怕明知假如误了时机沈舟云定会叫醒她,她也还是不可避免的有些焦虑。
低沉笑声从她耳边响起,沈舟云温言安抚道:“别担心,现在才亥时一刻,等你穿戴整齐正好启程。”
是了,之前商量好她要假扮京兆府官员混过羽林卫搜查,但是此刻她才想起一个问题:“我女扮男装还是有一定难度吧……”
“前任京兆府尹、现任户部尚书甄方絮就是女子,她任期招录了大量女官进入京兆府,所以你不必担心这个问题。”
沈舟云一边解释一边递来成套比她官服颜色稍浅的官袍。
李星鹭恍然大悟,因为她所在的大理寺只有她一名女官,她就潜意识认为其余朝廷部门亦是如此,却忘记如果不是有先辈开路,她的任职绝无可能那么顺利。
毋庸置疑,大业朝所有外朝女官都是出自长公主门下,若非长公主,那些女人没可能在朝政上大展拳脚,她们只会束缚于内宅被迫互相勾心斗角。
这一认知令她内心有片刻动摇,但终究再度变得坚定。
她并非死板、不知好歹的人,如果最终查出章轩一案确系长公主谋划,她会像隐瞒钟燕回在青山寺的连环杀人罪行一样独自埋藏这个秘密。
但同时她又有充沛的第六感和好奇心,这桩案件的水很深,她直觉自己通过卓公公、孟贵妃、长公主、黄昭仪她们的暗示而看到的只是水面,底下还潜藏着深渊。
或许她只是这些大人物博弈下的小棋子,可是一旦她掌握了案件真相,她就有破局的能力。
李星鹭的思路很顺畅,但动作很笨拙——
“颈后这条带子系错了。”
不同品级官员的服装颜色有别就罢了,居然穿着方式也不一样,在她接连出错之后,沈舟云终于忍不住代劳。
她看着沈舟云有条有理地给她系好官服各处的带子、把乌纱帽端正地戴在她头顶上,一句感叹脱口而出:“你现在好像内宅里的那种……”
话没说完整,她及时收住了声音,因为她不能确定沈舟云对这类调侃的接受度究竟有多深。
“怎么?像贤夫吗?”
沈舟云却续上了她的话茬,还顺势在她双唇间印下一个吻:“做李大人的贤内助,沈某乐意至极。”
这番举止胜过千句甜言蜜语,李星鹭感觉自己近乎要被他撩得心跳失衡。
但一如既往,调情被打断是她和沈舟云的常态——
“大人,京兆府的人已经到齐了。”
两人各自平稳好呼吸,一同走出府邸。
沈舟云将李星鹭安排在一位姓蒋的功曹参军身边,这位蒋功曹显然是个玲珑心窍的人,在皇城定坤门外与几名羽林卫将士东拉西扯,唬得他们忽略了一道身影悄然消失在京兆府队列中、又闪现在宫门内侧。
不过这是多亏了约定地点只是在定坤门,要换成哪座宫殿,她保准在赴约半道上就被巡逻的卫兵抓住,毕竟羽林卫能成为天子亲卫,当然也不是吃素的无能之辈。
她目光四处扫视,很快就发现了站在定坤门内侧角落处作普通宫女打扮的蝉衣。
“我是偷偷从教坊司溜出来的,没有太多时间。”
没给她开口的机会,蝉衣一见到她出现就自顾自地说道:“长话短说,宁王意图在庆贺陛下寿辰的宴会上行刺,献舞的舞女里有一半都是被他控制的刺客,我也是其中之一,但我们只是引子,用以牺牲自我转移视线,真正的危机在于羽林卫,羽林卫已然逐渐被宁王的党羽渗透。”
第92章 章府
蝉衣的开场白信息量太大, 以至于李星鹭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你怎会牵扯进宁王造反的阴谋中?难不成是冯司正她……”
李星鹭还记得与蝉衣在江州告别时,对方已经被冯雅兰赎身并被介绍了一份歌舞教习的活计,可是最终她却与冯雅兰一起出现在宫廷中、自称卷入宁王造反的计划。
听到冯雅兰的名字, 蝉衣面容上浮现出些许愤恨:“亏得我视她为恩人, 却没想到她给我赎身是为了将我转卖, 这下好了,我真成杀手了。”
江州醉仙居花魁程翩若遇害一案中, 作为嫌疑人的蝉衣曾说过一句‘……与其做跳舞和杀人两份差事还只能赚一份钱, 我不如直接去做杀手’, 如今听来——这是什么一语成谶的地狱笑话?
虽然有点不合时宜,但李星鹭真就莫名其妙被逗乐了,好在这回她忍住了没有笑出声。
“如若你所言属实,你为什么会等到这时才找上我呢?你应当知道, 这宫中有许多宁王的敌人,陛下你见不到, 但你可不是第一次进出贵妃娘娘的长乐宫……”
如果蝉衣想要揭露宁王的阴谋,比起行踪不定的李星鹭,直接向孟贵妃求助显然是更可靠、更快捷的方式。
但是面对这一疑问,蝉衣只摇了摇头:“长乐宫换过一批宫人,其中混入了宁王的眼线,好在我参与行刺计划后探听到许多‘同僚’的身份,否则要是我真去接近贵妃娘娘,可能在说出计划之前我就被灭口了。”
李星鹭蹙起眉头, 她回想在长乐宫出入时所见的一个个宫人, 其中某个居然是宁王的探子吗?
她其实不太相信, 毕竟沈舟云曾强调过后宫嫔妃筛选宫人的严格标准,孟贵妃要是无能到任凭各方探子混入自己宫中、又怎会做到牢牢把持住宫权呢?
“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你帮过我、洗清旁人泼在我身上的脏水。”
没等她细究那些疑点,蝉衣已然再度开口:“我不想做宁王谋逆中牺牲的棋子,恳请你再帮我一次,破坏他的计划、别让他这种人得逞……”
李星鹭没有被对方的赞誉和脆弱哀求冲昏头脑,她追问更多细节:“行刺陛下、起兵谋逆,宁王就不怕天下臣民嘲他得位不正?不怕各地藩王以此为由举兵歼灭他吗?”
“因为他的计划并非兵变之后立刻篡位,而是制造一个外患用以解决内忧。”
蝉衣语出惊人:“宁王已经暗通漠北,待到陛下遇害、京城生乱,漠北大将军赫连月就会趁势进犯大业的边境,而宁王则会成为力挽狂澜的救世主,一举夺得滔天声望。”
李星鹭觉得这计划听起来很耳熟,仔细一想——就不就是十年前青州之战的翻版吗?
难道十年前宁王是真的通敌叛国,而不仅是为了一己私利坑害本国将士?
“就算宁王要故技重施,漠北又凭什么配合他?漠北出兵攻打大业、再被宁王击退,除了搜刮点战利品之外,这完全是桩不划算的交易。”
惊讶归惊讶,李星鹭却不会忽略这一说法的疑点。
然而下一刻,神色紧张的蝉衣道出了真正的重头戏情报:“宁王的意思是让赫连月从青州一路攻入大业腹地连占五州,然后他举兵夺回豫州与江州,将青州、西州与凉州割让漠北换取停战。”
篡位、通敌叛国、割地交易,听闻宁王所作所为,李星鹭第一反应是意外,再然后却是顿悟。
她终于知道宁王为什么要在凉州制造毒人事件、又为什么要指使蔡昊去往青州与英国公争权——谭雨淼很早之前就提示过她,宁王想要掌控大业的三个边境州府,那时她不明其意,现在却不能更清楚,宁王是为了给漠北军队大行方便、也是为了顺利将这三个州府割让出去。
大业朝共分九州,宁王割让三州相当于失去三分之一的疆域,对于一个想要成为大业君主的人而言,他的行为貌似很不合理。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如果能得到本不该属于他的皇位,宁王当然可以家国尊严,可以撇去凉州、青州和西州民众的死活,他不在意那些,占有一个残缺的天下,也胜过只守着一个西州。”
但正如蝉衣此刻所言,一个不择手段的篡位者做出什么事情都不足为奇。
思量之间,蝉衣已然匆忙地离开,仿佛这场夜会的意义只是为了给她带来一个巨大的难题。
她心事重重的踏过定坤门,重归京兆府的队伍。
沈舟云在见到她安然无恙走出来的那一刻神色登时变得松缓,他似乎很少表现出轻松神态,直把他周围那些京兆府官员和羽林卫都吓得一愣。
这一趟来往皇城的目的已经达成,在吩咐手底下官员们该回家的回家、该值夜的值夜之后,沈舟云就带着李星鹭赶回沈府。
“今夜轮值的羽林卫统领是谁?”
回到寝房,李星鹭没有第一时间与沈舟云分享情报,而是率先朝他抛出了一个问题。
沈舟云没有多想,直接答道:“是副统领吴珉。”
她露出了然的表情,随后才开始转述蝉衣的言语。
“不同于在宁王各种阴谋中起到关键作用的谭雨淼和蔡昊,如果蝉衣只是负责在寿宴上行刺,宁王没有必要泄露计划细节给她、更不会让她知道全盘计划。”
与她一样,沈舟云也发觉了穿插在整场对话中的漏洞:“事以密成,宁王不可能不懂得这个道理,他在羽林卫的暗桩和与漠北的交易是绝对机密,他怎会任凭蝉衣获悉一切还寻找时机传递出去呢?”
因此,蝉衣撒了谎,但她提供的情报内容十有八九是真的,谢通就是宁王埋在羽林卫的暗桩,而宁王在凉州和青州生出的事端也无疑证实了他有通敌叛国的心思。
情报是真的,前因后果是假的,那么蝉衣演那一出戏的目的是什么?
“我混入定坤门的过程太顺利,蝉衣从教坊司出来赴约也没有遇到任何阻碍,这究竟是我们运气好,还是有人刻意为我们行方便呢?”
李星鹭认为今夜发生的一切都有某些势力在推动,蝉衣只是对方的喉舌、负责给她透露情报,而幕后之人——很显然是长公主。
即使知晓了宁王的计划,她也无力干涉宁王与漠北的交易,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破坏他指使谢通调动羽林卫发起兵变的图谋,而这同样是长公主希望她做的。
长公主在通过蝉衣催促她尽快借着命案把谢通拉下马。
不知道沈舟云顺着她的话想到了多少隐情,反正他没有继续谈论这件事,只是轻声问她:“距离陛下寿辰还有四日时间,你打算怎么办?”
“继续查,直至查到真相、拿到证据为止。”
李星鹭果断地、毫不犹豫地回道:“我已经被卷入这场各方博弈的风波中,无路可退,只能去寻找我的筹码,也就是真相和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