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的嫁妆箱子鱼贯而入,从天不亮开始便络绎不绝,到中午都还没搬完。
众人看得瞠目结舌,百姓们忍不住感叹,“这是要把丞相府搬空吧。”
“这高门贵女真是好福气。”
“福气什么,好端端的相府小姐,偏偏配了个臭烘烘的泥腿子,啧,我们家烧火丫头都看不上这种货色。”
“你们说,黎丞相到底是疼这孙女还是不疼啊?疼的话为什么给他孙女配了这么个人,不疼的话,怎么把相府都搬空给她当嫁妆了?”
“谁知道呢。不过啊,这九姑娘以后可就要吃苦头了,这种夫家,必定比姐妹们低好几十截,以后怎么抬得起头,啧。”
说话间,黎半夏的轿子经过。喜轿镶金带玉,一看就是贵不可言。
黎半夏的送亲队伍从煊赫的丞相府踏出,拐入一条偏僻泥泞的巷子,精美的嫁妆箱一个个都被溅脏了。
红艳艳的簇新箱子染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泥水。
众人的脸上带着艳羡,又带着同情,目送这位黎九姑娘盛装出席奔赴她的人间疾苦,自此从云端跌入泥里。
第4章 姑爷醒了
这场亲事场面盛大,代价就是黎半夏被累得头晕眼花。
黎半夏接过侍女秋梨递来的茶盏,仰着头一口灌下。
“姑娘,您慢点喝。”
门吱呀一声打开,另一名侍女春桃气喘吁吁跑过来,脸上的神色有几分复杂。
“姑娘,姑娘,姑爷醒了!”
黎半夏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说的是她那个便宜夫君。
“咳咳……”黎半夏被呛得直咳嗽。
秋梨一脸心疼地替她拍背:“姑娘,之前就说,让您慢点喝。”
黎半夏摆了摆手,心中却在想着对策。
想到之前被抬进府的那个辨不清颜色的臭烘烘的泥人,黎半夏整个人都透心凉。
那人之前一直昏迷不醒,今日拜堂也是用公鸡替的。黎半夏以为他快要咽气了,没成想,这会子竟然醒了。
嗯……等等……
兴许是回光返照?
“去瞧瞧吧。”黎半夏放下茶盏,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便宜夫君被安置在偏房。
房间红艳艳的极为喜庆,那人闭着眼睛躺在床上。
黎半夏之前只在祖父将他带回府时见过一面,对他的印象便是腌臜不堪。如今洗干净,换上喜庆的新衣,黎半夏发现,这人竟然长得挺俊。
不过,他的气息比之前更微弱了,脸色苍白,红烛和喜服都没法掩盖他身上死气沉沉的气息,瞧着活不了几日了。
听到动静后,床上的人倏地睁开了眼,朝黎半夏看了过来。
黎半夏也是一惊,这人的眼睛极亮,方才死气沉沉的脸,有了这双眼睛的点缀,整个人竟都鲜活起来了。
那人看了一眼红艳艳的房间,又从上到下打量了黎半夏一眼,眼底透出了震惊与迷茫。
“你是?”
他的气息微弱,声音也基本是气音,黎半夏却听清楚了。
“不重要。”黎半夏看了他一眼道。
那人倒也没纠缠,只道:“我有点渴。”
黎半夏点了点头,朝侍女吩咐道:“让厨房煮碗参汤来,再做些软和的膳食。”
她顿了一下,继续道:“再去请个郎中来。”
既然是祖父的救命恩人,黎半夏再嫌弃也不会亏待他。
其实之前在丞相府时,黎丞相便请过好几个郎中了,郎中的口供出奇的一致,都说是药石罔顾,让准备后事了。
“多谢。”床上的人看向黎半夏道,“不知今日这喜宴是怎么回事?”
黎半夏:“在唱戏……”
“唱戏?”
那人眼底闪过一丝讶异之色,随即环视了一眼屋内,“哪个戏班子这般豪奢?”
黎半夏随口敷衍道:“没什么豪奢的,这些东西都是假的。”
那人眼底的震惊之色更甚,细细打量了一眼房中的桌椅,又低头看了一眼身下的床铺。
“姑娘莫要诓我,这些可都是……”
话音戛然而止,那人猛地一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看了一眼黎半夏,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着,眼睛蓦地瞪大。
“你……”
然后,猛地捂嘴一咳,竟是又晕了过去……
黎半夏:“……”
瞧他刚才那眼神,黎半夏还以为这人看出了房中的东西价值不菲,谁知这人竟是直接晕了过去。
“差人好生照顾着。”黎半夏嘱咐了一句,便扶着秋梨的手出了偏房的门。
然而,这边刚出门,侍女春桃又带来了另一个消息。
“姑娘。宫里来了位刘嬷嬷,说是有旨意。”
黎半夏只觉得烦得很,这个狗皇帝又想干什么,新婚之夜也不消停。
不过,烦归烦,黎半夏也不敢怠慢,赶紧让人将这位刘嬷嬷请过来。
刘嬷嬷身后跟着四个内监,端着圣旨走了过来。
黎半夏跪下听旨。
圣旨很短,皇上赐了些珠宝与瓜果,除此之外,还将刘嬷嬷和这四个内监赐给黎半夏,美其名曰新府这边仓促,恐人手不够。
黎半夏心里大喊一声晦气,说得好听,给她赏赐下人,这赏的是哪门子下人,这根本赏的是祖宗好吧。就像祖父身边那几个宫人一般,这个刘嬷嬷一看就是皇上派来监视她的!
虽然心里门儿清,黎半夏却也只能笑纳了,双手接过了圣旨。
“谢皇上。皇恩浩荡,臣女惶恐。”
刘嬷嬷笑着问道:“方才在外头便听说,新郎官醒了,怎么如今不见人?”
啧,可新府简直是漏得跟筛子似的,那人才醒,刘嬷嬷竟收到消息了。
“嬷嬷消息好灵通。”黎半夏笑道:“是醒了,可如今又晕过去了。”
刘嬷嬷倒有些意外:“到底是新婚之夜,可要请御医来瞧瞧?”
“谢嬷嬷美意,已请了郎中去瞧了。”
刘嬷嬷点了点头,笑得别有深意:“夫人这桩亲事是圣上亲赐,定要和和美美,夫唱妇随,方不负圣恩。”
第5章 告状
黎府大厦将倾,黎半夏心里压着一座大山,晚上辗转难眠,到快天亮时才睡着,睡了几个时辰便醒了。
起身梳洗好,一开门,便见到了刘嬷嬷的脸。
黎半夏:“……”
秋梨赶紧道:“刘嬷嬷,这么早啊?”
“早?”刘嬷嬷一本正经道:“秋梨姑娘莫不是在开玩笑?如今已是卯正二刻,哪里还早?等闲人家的新妇,卯时初刻便该拜见公婆了。夫人如今上无公婆,迟个半刻倒也无妨,可如今却迟了六刻,实在当不得个早字。”
黎半夏翻了个白眼,狗皇帝就是狗皇帝,她原本觉得这门亲事最大的好处便是没有公婆无拘无速,这个狗皇帝倒好,直接给她送了个祖宗过来了。
如今才早上六点半,居然被说太晚了,真是岂有此理。
这又不是什么正经祖宗,黎半夏可不惯着她!
“刘嬷嬷口口声声公婆公婆的,陛下难道不是让嬷嬷来帮忙料理府中诸事的,是来给我当公婆的?”
刘嬷嬷嘴角一抽,“不敢,夫人这话可真是折煞老身了,陛下怎会有此意。”
“不是便好,想来陛下圣明,也不至于如此行事。不瞒嬷嬷说,这门亲事我之所以会点头,看中的便是不用侍奉公婆。嬷嬷可别再口口声声说什么公婆公婆的了。这府中没有什么公婆。”
刘嬷嬷点了点头,“夫人说得极是,此事是老身的错。”
认错认得这么麻溜,倒是让黎半夏有些意外,然而,下一瞬,这位刘嬷嬷却话锋一转。
“只是老身竟是不知,夫人昨夜新婚之夜,竟是与新郎官分房睡,这可如何使得?这门亲事是圣上亲赐,圣上登基数载,可是头一回赐婚,可见看重!可夫人新婚之夜如此行事,若是说出去,岂不是让陛下寒心?”刘嬷嬷嘴很快,越说越带劲,“若是让人知道了,还以为夫人对陛下有何不满呢。”
黎半夏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疼,管得还真宽啊,管人家什么时候起床,还管人家睡不睡一起。
偏偏还振振有词,动不动就扣大帽子。
啧。
黎半夏实在没功夫和她啰嗦,敷衍了一句,“刘嬷嬷言重了,郎中说了,我那夫君病得厉害,要静养,所以才这般。绝无半分心存不满之意。”
说完,也不管刘嬷嬷反应,便招呼秋梨和春桃往外走。
刘嬷嬷却不依不饶地跟了过来。
“夫人这是要出门?”
黎半夏实在是烦了,没好气道:“是,刘嬷嬷难道要拦着?”
“是。”刘嬷嬷郑重道:“老身已经派人将夫人与新郎官昨夜的情形告知宫里,请陛下决断。请夫人在府中静候。”
黎半夏不可置信地看着刘嬷嬷,“嬷嬷这是什么意思?不圆房不让出门?这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嬷嬷自己的意思?”
刘嬷嬷这才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来,“陛下赐婚,自然是希望夫人与郎君琴瑟和谐,为天下人做出表率来。夫人如此行事,老身实在无法交差,只能请陛下决断,万望夫人莫要责怪才好。”
黎半夏都快被气笑了,居然能把告状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黎半夏冷着脸问道:“不知陛下何时能有决断?”
刘嬷嬷:“老身不知,还请夫人静候。”
黎半夏懒得应付她:“我还有急事,回来再与嬷嬷讨教圣意。”
说完,也不管刘嬷嬷的反应,朝秋梨使了个眼色便往外走。
然而,刚走几步,便见到四个内监整整齐齐地拦在大门口。
黎半夏:“……”
刘嬷嬷的声音在身后慢悠悠地响起:“夫人还是与老身一起在府中候旨吧,若真有急事,交代这几位去办便是。”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
不圆房不让出门是吧!
黎半夏觉得那个狗皇帝就是故意的,说不定早就料到了这个局面,就是不想让她出门才这样!
正僵持着,却见春桃急匆匆跑了过来。
“姑娘,姑爷醒了。”
“恭喜夫人了。”刘嬷嬷赶紧道。
黎半夏总觉得她这话带着几分嘲讽,然而一扭头,却只见她脸上满面春风,让人挑不出错来。
不过,黎半夏也没功夫挑她的错。
春桃继续道:“姑娘,姑爷说要见您。”
黎半夏深吸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去瞧瞧。”
刘嬷嬷站在原地看着黎半夏的背影,若有所思起来。
第6章 旨意
黎府即将遭逢大难,黎半夏不能让自己困在这里,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偏房里,黎半夏看了一眼自己的便宜夫君,觉得他的脸色似乎更差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告诉了他这个荒唐的“喜事”的缘故。
“所以,我与姑娘……”那人说得有些艰难,好半天才问出后面的话,“成亲了?”
这也不能怪他,任谁昏迷数日醒来,发现自己多了个夫人,能做到内心平静无波。
“是。”黎半夏点了点头。
那人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黎半夏一眼,带着十足的防备与审视。
黎半夏倒是没想到,这人会是这个反应。
他之前污糟不堪,都瞧不出个人形来,虽说洗干净后是个俊逸郎君,但是都快死翘翘了,居然还一副挑三拣四的态度。
“不知姑娘姓甚名谁。”好半天那人才问道。
“黎半夏。”顿了顿,黎半夏也问道:“不知公子姓甚名谁。”
书中的黎半夏只是个炮灰,寥寥数笔,书里的黎半夏是没有同意嫁给这位“恩人”的,这位“恩人”的信息便更是完全没提。
黎半夏在原身的记忆里搜寻了一番,只记得听祖父说过,此人姓周,是个农夫,父母双亡,家中一贫如洗。
原本以为这人就要死了,她也懒得多问,倒是失策了。
眼下黎半夏只能亲自询问此人了,多少有些尴尬。
那人愣了一下,都快气笑了,“姑娘连我是谁都不知道,却愿嫁给我?这是何故?”
黎半夏也只得在心中叹气,世道如此,她有什么办法。
还不待黎半夏回应,刘嬷嬷笑着走了过来。
“郎君可算醒了,恭喜夫人了。”
黎半夏皱了皱眉,“嬷嬷怎么来了?”
刘嬷嬷道:“我来把圣上的旨意转达给郎君。”
“圣上?”床上的人猛地一震,看了看刘嬷嬷,又看向黎半夏,指尖竟轻轻颤了一下。
黎半夏倒也不意外,平头百姓听到皇上有旨意传达,哪有不慌的?
旨意不长,也没什么新意。
宣完旨后,刘嬷嬷来了一番总结性发言。
“总之,这是圣上头一遭赐婚,只望夫人与郎君和和美美。”
黎半夏规规矩矩接了旨,一侧头,却发现她那便宜夫君一副遭了雷劈的表情。
黎半夏非常理解这位便宜夫君的心情,却还是忍不住提醒道:
“郎君,该接旨谢恩了。”
毕竟这刘嬷嬷是个极能挑刺的,被她挑了错处发挥一番,指不定要整出什么幺儿子来。
好半天,黎半夏才听到那人的声音,“不知陛下为何赐婚?”
黎半夏有些惊讶地看向他,这语气怎么听着这么不满意是怎么回事?
切!
之前他那副尊容,猪狗都嫌,如今就剩半口气吊着,天上掉馅饼有了桩亲事,他居然还挑三拣四起来。
黎半夏懒得搭理他。
倒是刘嬷嬷难得有耐心,细细地向他解释了来龙去脉。
这位周郎君边听边点头,朝黎半夏看了过来。
“原来姑娘是黎丞相的孙女。”
他的脸上的神情一瞬间放松起来,甚至还带上了清浅的笑意,虽还有病容,却难掩风华,就凭这张脸,在黎半夏的那个年代,这位周郎君直接可以原地出道。
然而,这一瞬,黎半夏对他的厌恶却到达了顶点。
这位周郎君前后两副面孔,方才明明震惊又不满,如今却笑得如沐春风起来。前后不过就是得知她黎半夏是丞相府的千金而已。
啧,不过是个爱慕权贵的人而已。
待黎府被抄家,不知这位郎君到时候是个什么嘴脸。
“郎君说错了。”刘嬷嬷提醒道:“可不能叫姑娘了。该叫夫人了。”
“是。”周景之点头看了过来:“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