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苏心愉四下环顾之后,又若有所思地看着温晚,说道,“我看,你在这里,不是过得挺好么?不必在你爹面前立规矩,又不必看你那个姨娘的脸色,多自在!”
“不像我,每日都被爹爹和祖母管着,今日,也是好不容易出来找你。”
温晚支开了月出和夕落,拉着苏心愉悄声问道:
“听说你爹为你说亲了?”
苏心愉顿时沉下了脸道:
“最烦的就是这个了。”
“谁啊?”
“南安侯家的老幺景祐。”
“……我不认识,怎么样呀?”
“南安侯征战半生,家里的几个哥哥也都是少年将军,就他,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唉……”
“总比我好一些吧?我爹可是把我的庚帖都送到谢府去了!”
“我听说了,人称‘黑面阎罗’!”
“而且,这位谢大人已有妻室,我这是给人做小妾去呢!”
“不过,我倒是听说这位谢大人并未娶妻,说有未婚妻,恐怕也是个幌子。所以,就连郡主和国公府嫡女,都想攀这门亲事,不只是你温晚一个人,那些庚帖画像,恐怕谢府都已经塞满一间房了。”
温晚松了口气:
“那就好,他定看不上我。”
苏心愉道:
“听我爹说,这位谢大人神秘得很,跟着圣上从虔州过来的新臣有许多,就他,还没露过面呢!”
“为何?”
“听说是一直在暗中清除废太子的余孽,圣上登基了许久,这位谢大人领着内阁首辅的职,却并未上过朝,如今他一心掌管拱卫司,平日办案亦是带着玄铁面具,京都的官员们都没见过他。”
“就冲那些拱卫在京都横冲直撞的样子,也知道他们的头儿,不是个好东西!”
温晚嘟囔着,又问道,“苏苏,你能不能想办法帮我给外祖送信,我是绝对不会给那谢阎王做妾的,我爹主意已定,说不定外祖父可以帮我。”
“我说,你就别想了。”苏心愉拍了拍她的额头,叹气道,“你爹已经知会了我爹,不会帮你往通州传递消息,要不,我怎么会知道你的事?”
“那我怎么办?”
“等消息吧,等这位谢大人回京,说不定看不上你这个三品官的女儿呢?”
温晚轻哼一声:
“谁看不上谁呢!”
苏心愉拍了拍她,挑眉笑道:“别想这些烦心事了,今日,咱们久别重逢,看我给你带了个好东西,包你有什么烦恼都忘光了,好好松快松快!”
“什么呀?”
“你看!”
……
临近初夏,天气晴好的午后,蝉鸣蛙声一片,被大枫树的荫凉笼罩住的小院子一片静悄悄,温晚的厢房内,两只女儿红的坛子,散落在小圆桌上和地上,苏心愉趴在桌上还在口齿不清地说着:
“干,再来一碗……”
夕落见她身边的两个婢女正打算扶起她,便说道:
“苏姑娘喝成这样,还是不要急着回去,在此休息一晚再说,如何?”
婢女说道:
“不行呀,今晚景家公子来府里用晚膳,姑娘不在家,怎么好?”
夕落点点头,看了一眼斜靠在玫瑰椅上发愣的温晚,说道:
“咱们就不在这一小会儿,怎得两位姑娘就喝成这样?罢了罢了,我先送你们出去,好让苏姑娘回家先醒醒酒。”
两个婢女答应着,和夕落一起扶起苏心愉,向庄子大门走去。
月出见温晚也喝得差不多了,便跟她说:
“姑娘先坐一会儿,奴婢去为您熬一碗醒酒汤。”
说完,拿下了她手里的杯子,又将酒坛收拾了,匆匆忙忙赶去厨房。
温热的阳光下,树影斑驳,斜斜地映在院墙上,投下一片泛着金光的斑斓。
当谢谦如约在午后踏入这位大小姐的院子,来教她两门功夫时,看到的是一抹石榴红的身影,趴在院墙上,纱裙随风拂动,像一只巨大的赤色蝴蝶,轻颤着翅膀。
她,怎么又上墙了?
谢谦微微皱了皱眉,稍稍走近,才看见小姑娘手里拿着一坛酒,呆呆地注视着自己的方向,摇头晃脑地在说些什么,她面颊通红,眼神迷蒙,如同一颗鲜嫩泛红的蜜桃。
见此情景,他知道此刻,自己不便出现在这里,转身欲离开,却听见扑通一声,回头再看,哪里还有小姑娘的影子。
她摔到隔壁院子里去了?
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她脑子又是不清醒的,不知摔坏了没有,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谢谦无奈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下,环顾四周无人后,他飞身上墙,翻跳了下去。
只见那位大小姐四仰八叉地摔在了地上,幸好靠墙根处有一丛厚厚的草,她的头刚好靠在草甸上,应该没有磕到。只是手里的酒坛子却摔碎了,谢谦走过去正想查看她的手是否受伤,却被她扯住了衣衫。
温晚平日少有饮酒,从前也是与苏心愉偷偷地喝过几回,每次都是喝醉了才罢休,今日她已经喝到了六七成,觉得身上发热,便想到院子里透透气,吹吹风,正当她找了个好地方,坐在墙头悠闲地看着风景,却不料,远处走来了个俊俏的年轻公子。
她一下看呆了,此人身着一身籚灰长衫,高大挺拔,丰神俊朗,迎风而立,衣袂飘然若仙,突然走进了她的视野,该不会是从画本子里跑出来的玉面书生吧?
温晚想着,刚想伸手去够,没想到一下子没坐稳,往后摔了下去,还好,一点儿都不疼。等她睁开眼再瞧,他竟然飞到了自己面前,话本子里都是画上的仙女跑出来与书生私会,如今,她倒是见到了从里面走出来的书生?
温晚笑盈盈地拉住他的衣裳,问道:
“小哥哥,你叫什么名字?今年贵庚?是否婚配?”
第17章 醉酒(二)
小姑娘娇若初莺的话音落入耳畔,谢谦眉弓蹙了蹙,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大小姐,在下送你回去吧。”
她醉成这样,趁现在她的小院里没有其他人,赶紧把她送回去。
谢谦正俯下身要去拉她,小姑娘却突然自己坐了起来,额头撞在了他的下颌,两瓣湿润的红唇如蜻蜓点水般碰了碰他的喉结,圆圆的小脑袋又不吃力地往后仰了下去。
这小姑娘!
谢谦只觉喉间一紧,一阵莫名的悸动让他一下松开了手,任凭她瘫软了下去,不行,她这个样子,他不能再管了,随她去吧。
这个小院虽然偏僻,平日无人来往,但总归是在她自家庄子里,婢女自然会寻到她,不会出什么事。
他刚抬起脚,小姑娘如同知道他的意思一般,又坐了起来,抱住了他的一条腿,嘴里叽里咕噜:
“小哥哥,你别走呀,你还没回答我呢!”
她倒是思维连贯,到底醉没醉?
谢谦见她搂得紧,不得不弯下身,把她的手轻轻掰开,却不料,她又缠上了自己的手臂:
“小哥哥,你怎么不理我呀?”
谢谦叹了一口气,瞥了一眼小姑娘绯红的双颊,想起她昨日与那个姓薛的见面,无奈接话道:
“大小姐,你看清楚,在下不是薛公子。”
温晚歪了歪脑袋,满脸疑惑,道:
“什么薛公子?”
她抚着额头想了想,又说道:
“是昨日的那个薛公子么?我才第一次见他,而且,我又不喜欢他。”
谢谦眸光微动:
“是么?”
小姑娘眼神迷蒙,杏眸揉着一层淡淡的水雾,她凑在他的耳畔说道:
“那当然,他是温晴那个坏蹄子的心上人,我才不稀罕。”
谢谦被她猝不及防的靠近愣了愣,只觉有些熟悉的香气带着淡淡的酒味扑面而来,耳根有些微痒,他向一旁挪了挪,试图将自己的手臂从小姑娘的双手中抽出来。
小姑娘却皱紧了秀眉,拉下了小脸,说道:
“你们男人,是不是就喜欢温晴那样的?和她娘一样,只知道装娇弱,扮贤惠!成天委屈巴巴的,好像总是有人欺负了她们似的,是不是?”
谢谦想了想,别人他不知道,但是在他面前,谁都装不了一点。这一年来,他抓了许多废太子余孽,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在他面前演戏,他一眼就可以看穿他们的心思。
温晚见书生没有答话,当他是默认了,嘟起小嘴道:
“看吧,被我说中了!哼,我就知道!”
小姑娘看起来很是生气,清亮的眼眸也开始慢慢变红,谢谦还没反应过来,晶莹的泪珠就一粒粒地滚了下来。
她怎么哭了?她的眼泪是什么做的?怎的说流就能留下来?
谢首辅自问长那么大,还没有见过姑娘家的在自己眼前哭,而且,她还抓着自己的袖口摇来摇去,大有一点儿都不打算放开的意思,他看了一眼身旁的院墙,若是她再哭大声些,被人听见了,可如何是好?
他想了想小姑娘哭的原因,勉强开口说道:
“我不喜欢。”
小姑娘用他的袖口擦了一把泪,“嗯?”了一声。
谢谦觉得这恐怕是他此生遇到的最大的难关,小姑娘真麻烦,看来,他一直不近女色,是对的。
他深吸一口气,说道:
“我想,我不会喜欢令妹那样的装娇弱,扮贤惠的女子。”
所有的世家贵女,不管哪样的,他都不会喜欢,更不可能与那些虚伪无耻,道貌岸然的世家大族联姻,他早已做好孑然一身的准备。
“真的?”
看着小姑娘歪着的小脸上挂着两条泪痕,谢谦垂下眼眸,点点头:
“千真万确!”
终于哄好了,他得赶紧走。
小姑娘抓起他的手,指尖修长,指节分明,这是一双顶好看的手,十分般配书生的这张俊脸。她认认真真地掰着每一根手指,最后,选中了小拇指,勾在了自己的小指上,翘首说道:
“你跟我拉勾,我就信你。”
谢谦虽不太明白这个特殊的动作,结合小姑娘口中念念有词的咒语究竟有何用途,但看在她双眸随时可能蹦出来的眼泪豆子,不得不配合着。
温晚勾唇一笑:
“好了,我相信你。”
既相信了他,为何还不放手?谢谦无奈地看着她拥着自己手臂的一双白皙娇嫩的柔荑,被她摇晃着,露出了一截细长嫩白的手臂,刚抬起的想去将她拨开的手又不得不放下,他下手重,若是伤了她,留下痕迹,可怎么解释?
他轻轻将她的衣袖拉了下来,小姑娘似乎没有了力气,一下倒在他的肩头,又似想起了什么,抬头眯着眼睛说道:
“我刚才问你的话,你还没回答我呢!”
谢谦挑了挑眉:
“还有什么问题?”
小姑娘的头又靠了过来:
“我在问你,你叫什么名字,今年贵庚?是否婚配?”
“你,怎么总不回答我?”
不能再听她胡说八道了,不管她是否喝醉。
谢首辅终于耗尽了他对这位大小姐的所有耐心,他扶正了她的身子,在她的颈后轻轻一击,小姑娘立刻昏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间,温晚听到了这位俏书生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下谢誉之,今年二十八,不曾婚配。”
清冽温润的声音,和闭上眼睛前的落入眼帘的最后一缕阳光一样,让她的心头发热。
子时过了三刻,封文才出现在谢谦的房中,行色匆匆,还带着重重的喘气声:
“拜见大人。”
谢谦扫过他凝重的神色,问道:
“出什么事了?”
封文上前一步,道:
“圣上今日去往大昭寺祈福,回来的路上,遇刺了。”
谢谦黑眸一震,猝然起身道:
“圣上怎么样了?”
封文道:
“随行的几位公公拼命护主,圣上没事,只是手臂上擦破了皮,并不是刺客所伤,而是不小心刮在了圣驾马车内的桌子角上,太医看了,伤口无碍。”
谢谦面露狠戾:
“圣上此刻在哪?”
按理说,发生了此等大事,銮驾不会急着回宫,定然会在京郊扎寨。
封文道:
“就在西郊大营,圣上今晚会在那歇息,明日回宫。”
“走!”
“大人,马在东侧围墙外等着。”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已经推门闪了出去,封文如往常一般跃出窗外,等他翻了几面院墙到达栓马处,自家大人已经换好了他准备的拱卫官服。
谢谦戴好面具,策马向西郊奔去,封文迅速跟上,一面驾马,一面向他细说道:
“酉时初,圣上从大昭寺起驾回宫,约莫半个时辰后,突遇埋伏。不料刺客数量众多,而且多为江湖高手,羽林卫和拱卫司措手不及。”
“人都抓到了么?”
“只抓到两个活口,封武正在审,消息全部封锁了。”
“好,放出消息,刺客全部服毒自尽,没有抓到活口,圣上大怒,问罪拱卫司。”
谢谦压低了声音,确保只有身边的这个人听见。玄铁面具在月光下泛着银光,面具内透出的黑眸凝着寒潭般的幽光,给这副看不到任何表情的面孔凭添几分冷意。
圣上夺位颇为艰险,他身边的内监,都是身怀武艺之人,羽林卫和拱卫司的人亦是心腹,所以,一般的刺杀,是奈何不了圣上的,这点,谢谦很清楚。
他此去,就是要与圣上商议下一步的动作,这段时日,谢谦入宫极其不便,今日,他宿在西郊大营,就是最好的机会。
看来,那帮人已经按捺不住了,他早已料到他们会有所动,本以为,至少会先把天牢里的那位救出去,没想到,竟然先对圣上下手。不过,既然猎物出来活动了,布局了许久的猎人就有了猎杀的机会,怕就怕,猎物一直躲在窝里。
——·——
次日清晨,温晚早早地就醒了,她摸着依旧有些发糊的脑袋,看着眼前梅染色的床帐,愣了愣,回忆一股脑儿涌了进来。
月出上前扶着她,又摸了摸她的额头,道:
“姑娘,您醒了?头疼不疼?”
温晚摇了摇头:
“昨日,谁送我回来的?”
月出有些不解,道:
“回来?姑娘,您昨日哪都没去呀?从哪里回来?”
温晚撑着脑袋想了想,疑惑道:
“我没有出去?昨日一直在房里么?”
“对啊,姑娘,您忘了么?昨日,您和苏姑娘在房中喝醉了酒,苏姑娘回去了,您一直睡着呀!”
温晚想想,不太对,莫非是做梦?梦见了一个和谢书生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他也跟自己说,他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