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
谢谦放下手中的笔,坐在圈椅上往后靠了靠, 道:
“说。”
封武刚要开口, 被自家大人一个抬手打断,眼睁睁地看他盯着封文说道:
“你先说。”
嗯?什么意思?大人几日前就催着自己去查的事,今日终于有了线索, 怎的突然又不急了?
封文怔了一瞬,随即开口道:
“大小姐一切都好。”
“嗯。”
谢谦点点头, 抬眸看着他。
见大人正期待着自己的下文,封文一时顿住, 既然是一切都好,那就是无事发生呗,还有什么要说的?
难道要把大小姐每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记下来,禀报大人?
大人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婆婆妈妈的嗜好?他从前不是只抓重点,绝不拖泥带水的么?
见端坐着的黑眸男子双手交叉放在胸口,眉弓微微蹙起,面露一丝等得不耐烦的意思, 封文赶紧一边说着, 一边在脑海里搜罗他打听到的所有与大小姐有关的事:
“大小姐回府后, 总是与礼部尚书苏大人家的千金在一起, 还有,沛清郡主近来与大小姐走得很近,时常去温府。”
封文细细观察着大人保持没有丝毫变化的神情,就说吧,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有什么好交待的?大人是不是自己也觉着很无聊?
“对了, 大小姐刚刚求着温大人将已故的万氏留给她的两个商铺给她打理,这两日正在重新修葺,听说是准备开个书肆,还招用了三个赴京赶考的举子书生。”
这应该是大小姐回府后发生的最大一件事,看着大人眸光微动,封文觉得自己终于说到了点子上,暗自松了一口气。
闻言,谢谦不自觉皱紧了眉头,谁家正经地的开书肆卖几本书,还需要招用赶考的书生?这小姑娘又在搞什么名堂?一阵不太乐观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
封武见封文这边已经汇报完毕,便接口说道:
“禀大人……”
却被自家大人再次抬手打断,向封文说道:
“你去查一查这几个举子的来历,看看有没有可疑。”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不管有没有可疑,都要细细查。”
封文应了一声,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门出去,积累了数次经验教训之后,他清楚地知道了,那位大小姐的事,在大人这里,最是耽搁不得。
见封武抿着唇愣愣地看着自己,谢谦拿起笔,打开一份邸报开始批阅,道:
“查得怎么样了?为何不说话?”
“……”
真是,封武心下一阵委屈无语,是自己不想说的么?几次三番都被这位大人打断,他怎么知道何时才能轮到自己开口。
话说,自家大人这样不好相与的性子,是怎么被貌美温柔可爱的大小姐看上的,年纪大脾气又不好,整日里阴晴不定的,除了一张脸稍微能看得过去,位高权重没人敢惹之外,还有什么优点?
腹诽痛快后,封武开口说道:
“属下已经查清楚了,在先孝仁德皇后戚氏忌日之际,煽动朝臣重提当年戚国公谋反一案的幕后者,正是郑太师。”
谢谦闻言沉默不语,太师郑霖,他的手似乎越伸越长了,连带着宫里的那位太后,这兄妹俩一个在前朝暗中操戈搅弄风雨,一个急着在圣上身边安插自己的人妄图掌控后宫。
圣上因着他们当年在先皇面前的美言举荐之恩,几次三番的忍让,也给了他们该得的荣耀,却不料他们如今是越发蹬鼻子上脸了。
沉思片刻后,他又问道:
“纪国公世子有什么动静?”
封武道:
“属下细细查了纪年身边的人,他有一个禁军下属最近突然不见踪迹,种种迹象表明,此人或许就是当日纪年派去给乌海传递消息之人。”
谢谦阖目拧着眉心道:
“不要或许,我要确切的证据。”
封武直言道:
“可是,废太子一党已全部处决,没有活口,此事,恐怕很难查。”
见自家大人的黑眸冷厉地扫了过来,封武立马抱拳道:
“再难查也会有蛛丝马迹,属下这就去!”
说罢,他躬身退出门外,无奈摇了摇头,大人也太偏心了,给封文安排盯着大小姐这样的肥差,自己却要独自一人去查这连根头发丝的线索都没留下的案子,怎的如此不公平?唉,他找谁说理去?
——·——
自从那日来了铺子一趟后,赵沛清相当积极地利用自己郡主的身份,跑前跑后地亲自出马,还带了一伙下人过来,帮温晚把书肆迅速地筹备起来。
又是给她置办版印的器具,又是给她找雕版的匠人,更是将临安王府里私藏的一些典籍搬过来,其中不乏几册古籍孤本,供爱好读书之人翻阅抄录。
有了这位郡主的人脉推荐,书肆刚开业时的生意十分火爆,赵沛清又鼓动了许多官家内眷都过来书肆买书看书。
温晚见书肆这般生意兴隆,赶紧趁热打铁,召集了那三个举子,开始研究话本子的创作。
开了两次研讨交流会,温晚将自己的创作理念和大致的故事纲要交待了之后,几人正式开始提笔,赵沛清也在旁很是认真地提出了许多可行的意见,和灵巧构思。
温晚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赵沛清躬身亲临,为她这个书肆操心,在她十分热心地守在一旁,盯着几个书生写作时,亲自为她倒了一杯茶,拉着额头上渗着汗粒的她说道:
“郡主,我这个书肆日后若是有了盈利,必须得分你一半。”
赵沛清接过茶水,一饮而尽,向她摆了摆手,道:
“瞧你这话说得,我是为了钱才帮你的么?”
温晚正感动地要抱紧这位好友,却听她悠悠说道:
“我是为了人,好不好?”
说罢,她看向了不远处正提着笔的沈章,弯着唇角,露出甜甜的笑意。
沈章察觉到了这位郡主灼热的目光,羞涩地朝她这边瞧了一眼,霎时红晕从耳朵根爬上了脸颊,他匆忙低头继续写着字。
温晚抚了抚额,沉默片刻,把赵沛清拉到了无人的内室里,关好了门,按着她坐在椅子上,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她。
赵沛清诧异地看着她,往后靠了靠说道:
“你这是做什么?我那里还忙着呢!”
温晚蹙着眉头说道:
“郡主不会真看上了沈书生吧?”
赵沛清将她推开,目光躲闪了一瞬,又理所当然地说道:
“欸,你这是干嘛?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温晚一时语塞,又想了想,说道:
“那,你跟谢首辅,真的没有希望了?”
赵沛清没好气地说道:
“当然没戏了!那姓顾的王八羔子身份败露,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和他的事,你以为那位谢大人是眼里能揉得沙子的人么?他怎么可能还会要我?”
见温晚有些没精打采地坐在一旁,赵沛清明白了她的用意,拍了拍她,问道:
“你还在操心你那庚帖的事?”
温晚叹气嗯了一声,赵沛清带着几分无奈,叹了一口气,说道:
“这事,我真帮不了你了。听说,如今太后又想撮合谢首辅和纪颜,只是皇帝哥哥那边还未表态,不过我看,也八九不离十了。毕竟,除了我,和郑书绫,待嫁的京都贵女中,也就数纪家的小丫头身份尊贵些。”
温晚听闻更加烦躁了,赵沛清挑了挑眉,略带深意地问道:
“你老实告诉我,你跟那位谢大人,究竟有没有什么?”
温晚瞬间反驳道:
“我连他的面都没见过,能有什么事?不过都是谣言而已,谁知道是什么人多长了一个舌头的,没事爱嚼舌根!”
赵沛清一脸不信:
“真的?”
温晚没好气,道:
“当然是真的,我可以发誓!”
赵沛清凑近她,说道:
“可是,为什么他会孤身入白虎寨救你?还一直留着你一个人的庚帖?”
温晚疾言道:
“谁说他孤身救我了?我,我说了,连他的面都没见过!”
“孤身陪我入白虎寨的,是谢书生!”
温晚见自己一时情急,将实话都说了出来,便也不顾忌什么名节,一五一十将自己被白虎寨绑架的经过,主要是谢书生自告奋勇的一路陪伴,告诉了赵沛清。
赵沛清瞪大眼睛,张大嘴巴愣了片刻,才道:
“原来是这么回事!”
她若有所思道:
“但如此说来,那位谢大人为了你的名节清白,也真是考量周全呢。莫不是真凭着你的画像看上了你?要我说,不如,你就从了他吧!”
温晚差点暴跳起来:
“那我和谢书生怎么办?”
她和谢誉之都私定终身了,怎么可能还会去给那首辅做妾?别说是妾,就是明媒正娶让她做夫人,她也不去。
细细想了想,她又觉得突然有了希望:
“那位纪二姑娘,比你还跋扈些,更加不可能容忍夫君纳妾,算了,反正我也不急,等他们成婚,她这位首辅夫人一闹,自然就没我什么事了!”
赵沛清一阵无语:
“……什么叫比我跋扈?”
温晚无视她刀人的眼神,自信满满地说道:
“况且,等我家谢书生考上了进士,我也不怕那什么首辅了。我的郎君,一样可以做大官,到时候,我就是进士夫人,看谁敢动我?”
第52章
书肆开业十多日, 就生意火爆,温晚和赵沛清带领着几个书生的创作班底也刚刚完成了一册话本子的写作,正准备着排版翻印出来售卖, 想到这书肆光明的前景, 大伙儿都干劲十足。
特别是从前养在深闺,不食人间烟火的赵沛清,她长这么大, 好不容易做一次让自己开心的事情,而且, 还做得如此成功,十分有成就感。
见努力没有白费, 赵沛清一时兴起,带了临安王府的厨子过来,在书肆的后院开火,请大家用庆功宴。
苏心愉做为温晚最合格的闺中好友,近来更是连自己即将来临的婚事都丢在一旁,日日都跟着温晚往书肆跑,千金小姐干起了打杂的活儿。
她充分相应赵沛清的提议, 忙回家拎了好几坛女儿红老酒, 也赶着过来庆贺。
夜幕已至, 酒过三巡, 赵沛清喝得高兴,眼看着就要上桌开口唱戏了,幸好被她两个眼疾手快的贴身婢女慌忙拉住。
赵沛清不耐烦道:
“我没醉,就是开心, 想唱两句而已,拉我作甚?”
最近一段时日她承受了太多压力, 从开始以为自己被“谢首辅”青睐,互生情愫,郎情妾意,到发现自己只是被一个冒牌货欺骗,赔了感情和身体不说,还沦为了全京城的笑柄。
好些原本与她走得近的高门贵女,纷纷找各种理由与她减少了往来,王府里从前被她嫌弃瞧不上的庶出姐妹,也在暗中看她的笑话。这种骤然从云端跌落谷底的感觉,让她压抑了许久。
她不傻,很清楚自己错在了哪里,之所以会被骗,就是因为她太过着急,太过处心积虑地为自己找一个位高权重的夫君,可是这些,并非是她的本心,不过是想为自己的父兄,为整个王府找一个依靠而已,她何尝只是为了自己?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经过此事,她已彻底明白这个道理,也清楚地看到了每个人对她的真心。
况且,表面上,她是高贵冷傲的郡主没错,可是这个身份带给她的还有无尽的身不由己,要与自己不喜欢的人来往,要学自己根本不喜欢的琴艺,更有可能要嫁给自己完全不喜欢的人,这样的富贵,到底有什么意义?
直到这几日,她彻底豁了出去,不仅因为婚事跟父亲大闹一场,更是接受了自己成为京中贵女饭后谈资的现实,就发现,其实,这些原本没有她想象的难熬,只要她内心强大,根本不去在乎别人的看法,她完全可以活得更好!
不错,如今的赵沛清,有了这番置之死地而后生境遇,今后,她必须首先为自己而活!
婢女弱弱地劝着她:
“郡主,您醉了,咱们早些回去吧!”
“不要,我还没尽兴呢!”
说罢,赵沛清松了她们的手,吩咐她们不许跟过来,然后笑意盈盈地行至正被另外两个书生劝着酒的沈章面前,说道:
“沈公子,我有一个话本子的构思想跟你聊一聊,好不好?”
沈章愣愣地看着这位两颊圈着粉晕的娇俏郡主,还未等他开言,已经被她拉到了不远处的石凳上坐下,悄声在他耳畔轻语。
苏心愉在一旁跟书肆里的老掌柜划起了酒拳,眼瞅着又喝了一大碗,内心却是一阵阵的翻腾,总凝着一团莫名的愁绪。
她与景祐的婚期将近,除了觉得他太过温吞形弱外,她对这个未婚夫其实还算满意,他们二人平日里总能聊到一块儿,景祐对她也是关怀备至。
但是一旦想到自己要离开相伴十几年的父亲祖母家人,即将融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中,与未来的公婆叔嫂相处,心底就有些怅然不知所措。
高门大户的后宅,从来都是人情复杂之地,甚至阴谋算计,不输官场朝堂,她本就不是有心机之人,更不擅长勾心斗角,想到日后有可能面对的那些隐藏的风霜刀剑,就觉得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