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乔成玉不喜欢喝苦涩的中药,江泊淮特地换了一个大夫,不知道加了什么,温的药于是都变成甜的了,于是连生病的最后一件坏事也变得没那么糟糕了。
“是加了一点甘草。”江泊淮面不改色,回答她,弯了弯眼睛,奖励似的表扬乔成玉:“好棒,都喝完了。”
乔成玉往嘴里塞了颗话梅,把空空如也的碗递给江泊淮,小声嘀咕:“好像是稍微好了一点。”
“看来这次的医师很有用。”江泊淮回她,掐她的脸颊,按住那颗话梅的位置,逗乔成玉玩。
乔成玉配合他,“啊呜啊呜”了几下,把梅子肉全吃掉,又戳戳他的手背。
江泊淮明白她的意思,掌心递到乔成玉面前,接下了她吐出来的梅子核。
“这几日睡得好么?”他继续问。
“你话好多哦。”乔成玉一面腹诽他,觉得奇怪,一面还是回:“很好,夜里也没有醒过了。”
她假装要跳下床,江泊淮伸手抱住人,像抱小孩似的,歪着头问她要干什么。
这些日子好像生病的不是自己是江泊淮似的,乔成玉怕过了病气给他,不想和他一起睡了,江泊淮不在乎,还是和她一起。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他身上也沾了一点病气,皮肤也苍白了一点,眉眼笼着很淡的疲色,低头朝她望过来的眼神却还是温柔的。
乔成玉知道这段时间他也很累,眼底下的乌青不比自己的轻,有点心疼他,额头相抵,和他碰了碰,每个字都拉得长长的:“你看,已经不是很烧了。”
额间的温热果然已经近乎常人,江泊淮松了口气,又亲亲她的鼻尖,他合上眼,把头抵在乔成玉的脑袋上,像是长途跋涉后想要歇一歇的候鸟。
*
傍晚间的夕阳把人的影子拖得长长的,叶竟思练剑练了整日,筋疲力尽,甩了甩有些发酸发痛的胳膊,拖着步子望门内走去。
出奇的,往日刁难他的弟子这些日子不知怎么了,安静得过分,一时少了冷嘲和热讽,叶竟思多少还是有点不习惯的,纳闷地嘀咕。
没成想拐角就撞上一个师弟,他严阵以待,已经准备同他过上几招,不曾想师弟见了他,只是不慌不忙地叫了声:“叶师兄好”,紧接着扭头就跑了。
奇怪。
叶竟思望着人的背影,越想越生疑,只好往浴房走去,他刚换下身上的衣物,却忽然一怔。
手指碰上胸膛的印子,他也管不上是不是一身汗,穿上衣服就拔腿往外头跑去,终于在卧房里找到了那枚李伯留下用以通讯的符传。
江家藏书众多,李伯这几日帮小公子找东西,没有第一时间受到叶竟思的传讯。
叶竟思也不死心,每隔一个时辰就发一道,大有一副死缠烂打之势。
是以,三更半夜,一道通讯符狠狠砸醒了睡梦中的李伯。
他看一眼,有气无力:“祖宗,我年纪大了,不睡不行,你绕了我吧,有事明日再说……”
眼看就要将讯息中断,叶竟思急得团团转,赶紧炮仗似的一口气开口:“我身上的神降……没了!”
李伯陡然一惊,再大的瞌睡也没了。
他怔然,不确定似的再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叶竟思咬牙,唇抿得紧紧的,很紧张地再复述了一遍。
*
夜半时分,更深露重。
晚上寒气重,尽管入了夏,江泊淮也不叫乔成玉贪凉,还是叫她盖上一床小毯。
察觉到身边已经冰凉了有一会的位置,乔成玉眯起一点眼,强打起精神。
江泊淮这段日子身体有点太差了,乔成玉本来就担心,加上他白天问的问题,更加有点起疑。
好端端的,问她睡不睡得好干什么?乔成玉知道江泊淮的性子,她要是半夜惊醒,江泊淮肯定比她醒得更早。
她只是发了场热,又不是烧坏了脑子。
乔成玉洋洋得意地想,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打算把他抓个措手不及。
夜晚的风还是有点大,吹在身上要把热气都吹散得干干净净。
乔成玉自己穿得不算严实,却记得给“病弱”的江小公子带件大氅。
两个人住在一起,彼此的东西都经常混在一起放,乔成玉先翻了自己的包裹,发现自己最经常带的那个芥子袋里竟然有很多很多灵丹和法器,还有很多金子珍珠打的东西。
都是值钱货,跟要把江府搬空似的。
用膝盖想都知道这些东西哪来的。
乔成玉没忍住弯了下唇,又突然想问问江泊淮怎么不塞地契。
*
江泊淮似乎没想瞒着乔成玉,她找了一圈,没费多大功夫就在书房抓到了大半夜不睡觉的江泊淮,脑袋趴在门板上,鬼鬼祟祟地企图听出他在干什么。
没成想门板被人一拉,她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站稳,就像软脚蟹一样栽进江泊淮的怀里。
江泊淮身上带着霜雪味没那么纯了,混了点中药味,掺和在他身上,奇异地带来安心。
乔成玉悄悄吸了好几口,直到被他抓了抓手。
“手好冷。”江泊淮没问她怎么半夜不睡觉来这里,只是开口,声音带点批评的意味,然后低头一看。
乔成玉早就猜到他要批评什么,得意洋洋地把脚露给他看:“鞋子穿了的。”
他这才放过乔成玉一劫。
“我睡不着,所以来看看书。”不等乔成玉问,江泊淮先一步开口,点了点桌案上的书案。
真的假的?
乔成玉嘀咕,探头过去看,果然看到密密麻麻的字,顿时觉得脑子有点疼了,扭着脑袋就埋进江泊淮的怀里:“啊,脑袋疼。”
江泊淮弯了弯唇角,拍她的脑袋给她顺毛,配合她:“现在还疼么?”
“好一点点了。”乔成玉眼珠一转,点了几下头,想了一个好主意:“我看不了一点,你读给我听吧。”
江泊淮于是只好坐了下来,又把人抱进怀里,嘴里还不停:“怎么穿这么少?还好拿了件大氅。”
乔成玉只是哼哼笑,抬手抓他的头发:“这是给你带的,我不是很冷,比较怕你冷。”
于是落在她发顶上的手忽然顿住了,江泊淮过了好一会才叹了口气,手指从她的头发顺到脸上,拇指贴在乔成玉的耳后,感受到她鲜活跳动的脉搏。
他低下头,亲亲她的耳朵。
乔成玉被他弄的有一点痒,只好在他怀里乱动,却也没有躲开他的动作。
江泊淮亲够了,退开距离,怕人掉下去,把她往自己的怀里捞了捞,又打开大氅,大部分盖在了乔成玉身上,从她的背后一直围起来。
“我不冷。”他止住乔成玉的动作,把书从桌子上拿起:“你很暖和,和我待久一点,我就暖了。”
乔成玉只好顺势坐好,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听他玉石敲击一样好听的声音在讲那些枯燥的东西,竟然也奇异地不觉得烦,反而渐渐地又困了,歪着脑袋睡了下去。
书里的内容很枯燥,不像话本一样有趣,但因为念的任务是江泊淮,于是又可以接受了。
乔成玉梦里迷迷糊糊,好像跟着他的话,能看到那些字在空中飘啊飘。
她头昏眼花,只可惜梦里只有江泊淮的声音,没有他人,于是她只能气势汹汹凶人,叫江泊淮把这些字变走,她不要看。
梦里的江泊淮太坏了,要乔成玉好好学习,叫她认字——那些字全是繁体的,乔成玉看也看不懂,觉得江泊淮不爱她了,竟然要她学习,恨难过。
结果见她难过了,梦里的江泊淮又求饶,于是那些字全都不见了,乔成玉的噩梦于是又成了好梦。
胸膛上忽然一沉,江泊淮低头,果然看到乔成玉小鸡啄米似的睡着了,他弯了弯唇,托着人让她的脑袋可以有地方靠着。
她的脑袋沉甸甸得压在他的心口上,很热,像是一簇怎么样都不会灭的火焰。
乔成玉太好了,江泊淮有时候会希望她别这么好,不然会让他会有被爱着的错觉。
*
夏季多雨,经常淅沥沥得下一整天,雨后又很快放晴。
乔成玉的病就像这场大雨一样,莫名其妙就好了,不过歇了几天,就生龙活虎起来,从晨起贪凉到夜间吃冰,不知道被江泊淮说了多少回。
“最后一次!我保证。”乔成玉比了个“一”,可怜巴巴的模样,求他让自己最后吃一口。
江泊淮躲开她的目光,掰着人的肩膀,让她背对着桌子,和桌子上的冰沙:“不行,才好了几天。”
他声音很轻,带着浓浓的疲倦,眼皮也垂下来,一副很困的模样。
乔成玉望了望桌上的冰沙,又看看看起来实在很困的江泊淮,点几下头,也不想给他添麻烦了:“好吧,我不吃了,你要睡一会么?”
江泊淮没说睡不睡,只是要问她等下做什么。
已经过了放风筝的日子里,但乔成玉还是要逗他:“放风筝吧。”
江泊淮把脑袋从她肩上抬起,眯着眼睛还要说:“那我和你一起去。”
“骗你的。”乔成玉又把他的脑袋按下去:“你睡觉,我呢,就陪你睡一会吧!”
乔成玉盖棺定论,拖着江泊淮朝卧房里走,把他按在床上,让他睡觉。
江泊淮连说了好多个“好”,顺她的心意,老老实实躺着不动了。
他睡觉的时候也会很安分,手放在两侧,平摊着,眼皮合上,会让他稍微没有平日里看起来那么不近人情,褪去很多霜雪,留下一点仅限给乔成玉的温柔。
乔成玉望着他看了很久,手指绕他的头发,转着圈玩。
人很奇怪,乔成玉大多时候找不出自己喜欢江泊淮哪一点,可是反应过来的时候又觉得没有那一点是自己不喜欢的。
乔成玉发烧的时候经常胡思乱想,会觉得自己马上要发烧死掉了,又觉得很难过,是因为好像没有办法陪江泊淮走得远一点了。
他好像一直都是一个人,乔成玉确认自己很喜欢他的时刻,是在某一天抬头,看到他孤零零的背影,确认自己很讨厌这样的瞬间,如果可以,乔成玉希望可以追上去,希望他的体温可以被自己温暖一点。
但是很快,她的烧又退掉了,于是她开始有了无力回天的恐惧感。
觉得自己无力改变一切,既没有办法割舍江泊淮回到现实,又没有办法永远沉溺于这一切。
于是只好彷徨徘徊,不知所措。
她想了很多,手上的力气不自觉大了点,直到指尖陷进皮肉才反应过来,怕拽痛江泊淮,只好赶紧松开,低头一看。
乔成玉的手指忽然变得虚幻起来,像要飘散的雾。
她心下一惊,瞪大眼睛正要认真看看,却又突然发现一切好似错觉,十指都还好好的,人也好好的。
松了没半口气,脑子却忽然灵光一闪,她垂下头,定定地望着江泊淮,实在没办法忽略内心涌动的怪异和恐慌。
江泊淮一觉睡了很久,直到月落乌啼,才醒过来,眼睛还没睁开,就下意识地往旁边抓过去,好像要确认乔成玉的存在。
乔成玉任由他抓住自己的手,晃几下,安抚小朋友似的:“我在呢。”
“好。”江泊淮这才松了口气,下巴垫在她的掌心。
他的脸在掌心中,乔成玉这才有了点他真的瘦了很多的实感,她捏着人的下巴,问:“没有好好吃饭,被我抓到了。”
修仙人大多辟谷,江泊淮只是偶尔才会陪她吃一点,却还是点头,和她保证:“下次一定好好吃。”
“下次什么时候?”乔成玉托着他的下巴,继续问:“我走了之后也会好好吃么?”
她语气随意,好像只是谈论今天的天气不错。
江泊淮的动作忽然停住了,没有第一时间问她为什么,走是什么意思,只是沉默地撑起身子,眼皮耷拉下来,屈起的手指不经意被乔成玉摸到。
她发现凉得可怕。
“说话。”乔成玉不叫他逃避,声音大了一点:“你是不是早知道我不是,我其实不是乔小姐,也早早觉得我会走。”
乔成玉很早之前就想问他到底在幻境里见了什么,很早之前就想过自己发了那么严重的烧,到底是为什么。
这些就像芥子袋里没有地契的原因一样,只是在某个瞬间,就都有了答案。
“不是。”江泊淮扣住她的掌心,用的力气很大,可是又怕掐痛人,于是只好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手指。
他掀起眼皮,露出一双寒潭般的眼睛,眼尾泛起一点红,漂亮得像无人欣赏的烟霞,他笃定似的:“我会找到你的,一定会,不管你在哪。”
乔成玉已经很了解江泊淮了,知道答非所问就是承认,却还是忍不住有点生气。
她问:“你知道多少?知道了为什么不和我说……”
后面的话说出来太伤人,乔成玉尚存丁点理智,偏过头,连同咽下了剩下的质问的话。
江泊淮本意不想让她难过的,乔成玉眼睛蒙起了雾,像是一场雨要浇在江泊淮心上的雨。
“你是为叶竟思而来的,我知道。”他把额头抵在乔成玉的手背,姿态虔诚,像是神明的信徒。
乔成玉挣了下,没把手挣开,于是就着站起来的动作低头看他。
她很少有这么居高临下的姿势,仿佛在气场上也跟着压了江泊淮一截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