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以为那一日亲口听到这人说不会娶自己就已经够难堪了,却没想到,那只是个开始。
她怎敢再用自己——兄长的丝帕擦泪,这不是平白叫她自己都觉得难堪极了。
沈明珠忽然从自己衣袖里头拿出了一张帕子,胡乱擦了下眼泪,而后朝后退了一步。
同这人站的太近了,他关切的神色不是作伪,倒显得她往日里想的攀扯这人之事更是龌龊。
她得离他远一点,再远一点。不然她又恐怕自己再生出了妄念,平白把以前消减的念头又生了出来——她不能叫自己那念头再玷污了眼前的人。
这念头一起,她本来脸上那点没落无助瞬间就消退了下去,这倒叫谢清霖若有所感,眼前的少女眼中的那点泪还挂在腮边,神色中却莫名多了些决绝,漆黑的发丝乖顺的束在耳后,那般丝滑就像他摸过的最好的绸缎。
不知道如果抚摸上去,会不是也是那样柔软的触感?
他甚至有点想要伸手去触摸,下一秒,却又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他刚刚想的是什么?但念头一起,又岂是那么好消减的?
谢清霖不由得捏紧了自己的手心,声音克制中又难得带了几分温柔:“别哭,你的事,兄长我定然会帮你解决的。”
对,他是她的兄长,怜惜自然是水到渠成的,谢清霖此时如是想着,到底安下心来。
第12章
夜深了,辗转反侧睡不着的不仅仅只有沈明珠一个,还有一个是谢清霖。
说不清道不明,他只要闭上眼,就能看到沈明珠那双水光明亮的眼睛里布满悲伤,明明嘴上说着多谢他,却恨不得躲他到百尺开外。
白日里他几乎不敢直视她微红的眼眶,腮边挂着的那抹青丝,更不敢去看她那纤白的十指因着悲伤,捏在帕子上小心地拭去眼泪。
他就站在她身侧,掌心里紧紧扣着那方她给自己绣过的丝帕,在上头抚摸的时候还能觉察到柔软而又细腻的纹样,这样的感觉是从来没有过的。
谢清霖整夜都在的反复思量、琢磨,怎么都无法入睡,直到打更声远远传过来,已是三更天了,他似乎才想到了什么。
以前沈明珠从来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他,以往她看过来的眼神这种都是带着钦慕和羞怯的,说话的语气也是温柔又快乐,似乎他说的什么都会被她放在心上,他说什么她都会信。
而白日里她眼神中分明带了深深的悲伤,见他递过去的丝帕更是避若蛇蝎般惊恐的朝后退了一步。这细微的让步,叫谢清霖敏锐的注意到了,她在害怕自己。
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这让谢清霖心中隐隐不安,他睁开眼睛,黑夜中他眉目冷峻,往日里清冷的眸子里带了慌乱。
作为享誉京城的才子,过目不忘是他的优点之一,以至于此时,他便迅速回想起来,第一次看到沈明珠这个眼神,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他金榜题名那日打马巡街,见她和人小有口角,而那女郎身后站着的恶仆几乎要伸手去推她,惊的他呵斥了一声。
又没听她解释,叫她孤零零的站在那里。
那个时候她就这样看了自己一眼。
他到现在都清楚的记得,那双眼睛里那日的诧异和悲伤,当时他只以为是恼怒,直到现在才恍然失措的发现,自从那日以后,沈明珠就再也没有用那样依赖的眼神看过自己。
深夜中,谢清霖睁开眼睛,外头的天上没有月亮,星子却是亮的,倒也不算太过黑暗,只是他那漆黑的瞳孔却又暗了暗。此时他才悲哀的发现,他往日里觉得不值得一提的依赖,从那日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谢清霖心中空落落的,似乎有什么往日里扎根于深处的东西被他亲手剥离了,叫他辗转反侧,叫他一阵阵的觉得心慌。但他却忘了,这样的依赖在以前他的口中就是他不愿意娶她的原因。
他一边说着她没有主见,教会她学会自立,但他自己却又早就享受了沈明珠那独一份毫无芥蒂的依赖。
但理智还是尚存的,他定定的在黑暗中看着床帐上头,直直的看了半晌,许久不曾动弹,直到末了谢清霖才像是说服了自己一般叹息了一下。
也许是这么些年一起长大,总归是觉得心里过不去的,不如明日给沈明珠道个歉。
毕竟,再如何来说,那也是自己的妹妹。
午夜里的星子明亮的叫人有些恼。
已近夏日的夜里总归是冷意阵阵的,沈明珠也是有些睡不着,她本就娇嫩的嘴唇已经失了血色,此时轻轻颤抖着,似乎在昭示着她的心也在承受着折磨。
原来,表兄已经有了心上人。
不,现在她该叫他兄长了。
那日后,兄长的心上人也会嫁过来吧,她到时候也要按照规矩,唤那人一声嫂嫂。
明明那一日她亲口听到谢清霖说的,他定然不会娶她的时候,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虽不去想日后,但却也清楚他那样好的儿郎自然会有人钦慕,亦会有心上人。
只是,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承受的了这一遭,却被白日里那几片杏花花瓣给击了个粉碎,她还是会难过,甚至来不及再问长乐公主留下的问题,就几乎是落荒而逃。
而这转身离开,又何尝不是她沈明珠最后留给自己的体面,难道要再同以前那般死缠烂打、毫无主见的再跟着兄长吗?
不,她不能,再也不能了。
但亲眼看着这样一个曾将怕黑的她救出深夜,待她轻声细语,教会她识文断字、吟诗念词,有如山涧白雪皑皑般清风朗月的兄长,真的有了心上人,沈明珠还是觉得难以承受。
只是越悲伤却又越清醒,夜晚的凉风绕过茜纱窗直直朝着沈明珠心口上扑来,她忽而觉得一阵刺骨的寒冷将她包裹着几乎战栗起来。
往日里混乱的心绪在此时尽数褪去,她睁着眼睛,忽然明白了,那人是不属于她的,从来都是。
她不该因此消沉下去,反倒叫爱护自己、替自己着想的现在的母亲担忧,若说对错,也没有什么对错,少年慕艾罢了。
况且她又能给那人什么呢?往日她能拿的出手的只有亲手做的那些玩意,除此以外,也许就剩她那颗分文不值的心了。可那又有什么用?
她只是在太过年少的时候,遇到了太过美好的人,误以为过去朝夕相处的日子就可以这样一辈子,却忘了,若是没有他们带她来到京城,也许早就在外祖母家中的搓掖中辛苦劳作,也许早就死了。
就算侥幸不死,到了年岁,她一个连嫁妆都没有的商贾之女能被许给什么样的人家呢?
这个念头往日里从没想过,但在今晚却被那几片杏花激荡的,冰冷的全砸在了沈明珠心口上。忽的,她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难过了。
在谢府这五年,她学会的东西足以支撑她后半生的寂寥,这里的一切都是她往后可以回想的美好,她沈明珠本就一无所有,现在已经够好了。
她要学着知足。
也要学着,彻底放下。
新的一日天气好,难怪昨夜星子那般亮堂,丫鬟采荷早早的就收拾好了房间,看着自家小姐在小院里头的石桌上摆弄着那支桃花插瓶。
沈明珠小心的剪掉一些多余的枝丫,好叫这支桃花在瓶子里能安然开放。
外头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接着听到了有人喊少爷来了。
抿了抿唇,沈明珠没有起身依旧坐着,等到人到了跟前,这才起身迎接。
完全符合规矩,没有一丝僭越,却也格外的不热络,谢清霖看了眼这个小院,他犹记得不过是上次来的时候,眼前这人还依旧是小跑着兴奋去迎他,先唤他一声表兄,而后······
“兄长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面上带了点规矩的笑,沈明珠看着眼前长身鹤立的兄长,心中却没有了往日里的波澜,她不是不知道分寸的人,那几片杏花瓣足以让她学会如何再面对眼前这人。
谢清霖回礼后,看着她那客气规矩却又格外疏离的脸,来时琢磨再三想着的那些道歉的话,却又忽而说不出口了。
他后知后觉的看了一眼桌上那支桃花,神色微微放松下来,这插花的手艺还曾是他教过的,不由得开了口道:“春日里用桃花来插花,倒是多了些合时节的雅致。”
沈明珠愣了愣,往日里他是不喜欢这些春花的,譬如杏花、桃花,现在竟也开始爱屋及乌了吗?她随口回道:“上次倒是忘了问,正好先下兄长来了正好一起问了吧。”
“这支乃是在兴国寺中偶遇长乐公主所赐,她似是于兄长熟识,要我来问兄长她的故事。”
果然,她问的人还是自己。
莫名的谢清霖觉得一阵舒爽,却又不好表现的太过明显,他开口道:“长乐公主乃是当今圣人同皇后的幼女,自幼承欢膝下,去年许给了镇国将军的长子赵奕武。”
似乎有些顾忌,他神色有些不自在,却仍旧说道:“两月前,此人被发现在烟柳花巷中得了急症,去了。”
这话简洁明了,却又带出了许多的信息来,叫沈明珠不由得有些错愕,她以前从未曾接触这些事,但却天资聪明,在这种事情上却是一点就透。
“原是如此,”她轻皱了下眉头,倒是知道了这几句话里头的一些玄机,也没有再多问,反倒是叫谢清霖有些诧异。
想了想,如今父亲已认下她作为谢侯府的义女,日后定然是要开始外出应酬了,自然要给她讲一下当今京城里头的局势了,谢清霖这般想着,刚要开口讲,却被外面小厮松墨的声音打断了。
“少爷,江探花郎来寻您了,在正厅等候了。”
这人委实来的是时候,谢清霖脸色变得有点难看,尤其是在听到沈明珠开口之后,更是极为不悦。
听得前几日那个提点她桑林之事的江表兄来了,沈明珠正好也想看他许诺过要带来的那几本志怪故事了,脱口而出道:“江表兄可是带着书来的?”
刚刚还在思量如今沈明珠行事越来越有章法,哪料想转头她又露出这样期待又天真的神色,盼着有人给她带书来看。
果然还是缺少些历练,迎着她期待的眸子,谢清霖严肃道:“到底江世兄算外男,一会我替你去拿了那几本书,晚些时候你去我书房拿罢。”
沈明珠闻言这才反应过来,这事是她自己糊涂了,未出阁的女子哪能没由来的拿别人的礼物呢,尴尬的点了点头,露出一点这个年纪该有的娇憨来。
“多谢兄长提点。”
谢清霖听着她略带尴尬的腔调,看着她这些日子难得露出往日熟悉得神色,心中却十分欣慰。
如此这般,才算得上是越发长进了。
第13章
一场春雨一场暖,几场贵如油的酥雨下过后,眼见着夏日就快来了。
这些日子里新科进士们都已各自入仕,虽有些小风波,譬如状元郎谢清霖竟是去了刑部,而其余人倒是照常分配到了户部、礼部等更适合这些文人学子的官职。
但这些都同沈明珠没有什么关系,她照着兄长谢清霖的计划Ɩ,先给家中的生父写了封信,只字未提桑林之事,只是空空报个平安,好叫家里人想起来还有她这么一个人。
折腾完这些,沈明珠琢磨了下又开始跟着表姨母,不,如今该喊娘亲的谢夫人开始学习了管账记账。她想着若是以后自己能够将这桑林拿回来,折换成银子,许是能在京城也开间铺子。
到时候也能像如今的娘亲一般,在家中打理完中馈之后可以去外头巡视巡视铺面,看着格外有趣不说,还能有不少的进账。要知道,这些进账可都不算在谢府财库里头,都算作是谢夫人一个人的银钱。
且不说谢夫人能够在管账上教她,就连常来谢府拜访谢清霖的江少安听闻沈明珠想要开间铺子,倒是也教了她不少在商事上的事情——当然,为了避嫌,谢清霖总是在的。
但这几日正好休沐,江少安却没了去谢府的机会。
原来是他的母亲江夫人忙完了家中的事情,放心不下他,赶来京城住些时日。急赶慢赶在路上走了七八日光景,正好在江少安休沐的前一日来到了如今他在的江宅。
照理说母子关系倒是不错,但对江母前来,江少安心中有苦难言。世家之中,江家皇商出身,家私虽广却在排在末流。江父和江母将为家族提升名声之事全压在了他一人头上,不仅仅在于科举,更在于他的婚事。
他如今已是二十三岁了,在江南,比他还小两岁的堂弟都已有孩子了,但江父和江母却执意不替他择妻纳妾的缘由就是,希望他能带着江家更进一步。到时候能娶上一位家室地位极高的世家女,抑或是宗室女,那可真就让他们江家扬眉吐气了。
在家时江少安就对江母无时无刻的提点大为烦躁,好容易到了京城的江宅过了几天清净日子,又能隔三差五去谢府见一见那位他近来越发欣赏的沈表妹。
他从未见过那般聪慧通透的女子,近乎是稍加提点,那人便可以举一反三、对答如流。
本想着这几日休沐,正好可以再去会佳人,哪成想一扭头就看着自己的母亲一脸和蔼的坐在正厅等着他呢。在心头涌现出一股无力,江少安却摆出一副恭敬谦顺的模样安顿好了母亲。
这也是世家大族难以避免的问题,毕竟他父亲可不止他江少安一个儿子,后头那些虎视眈眈的弟弟都眼睛死死的盯着他,所以他必须拿出表率来。
只有这个时候,江少安才觉得往日里有些太多碍眼的谢清霖有多么的让他羡慕。谢家门第本就高他们江家一等,况且谢府只有谢夫人这样一位,更莫谈谢侯爷只有他这一位儿子,日后这破天的富贵荣华皆是他谢清霖一个人的。
借口说要去琢磨近来礼部的差事,江少安躲进了书房里头就为了避开江母那些攒了一路上的车轱辘话,定然又是问他的婚事。
被自家儿子晾在正厅里的江母,倒是也不算太着急,她算是早就明白了这人的调性。上午人没见到,然而到了中午,却听说这人又一头扎进了书房说在忙公务。
但这能难得到在后宅里头看着那一堆腌臜事的江母吗?她冷笑一声,把江少安身边惯常跟着的小厮还有府里头的车夫都拉到了花厅里头,先是挨个人夸了几句话,又瞬间变了脸色盯着那小厮开口道:“说罢,最近少爷都是和什么人在来往。”
这话音,分明就是笃定了这些人不敢不说。
虽那小厮已经恨不得找个墙根把自己挤进去,毕竟说了就是得罪少爷,不说那又是不可能的。他一个家生子奴仆,自己的娘老子、爹老子还有那一窝兄弟姊妹都还在江家大宅里头呢,他敢不说么。
于是那小厮将江少安这些时日的事情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部吐露了出来,听闻自己儿子最常来常往的人是京城谢家的时候,江母脸上倒是露出了些许满意。
但是不过稍加思量,她又开口问道:“谁问你和哪家的少爷走的近了,是想问你少爷是和那家的姑娘走的近些,你难道没琢磨出来些不对劲?”
江少安其实早就交代过要这些个小厮关好自己的嘴,他们前怕狼后怕虎的,都有些不敢说,尽数摇着头说没觉得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