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倒了一杯,推给面前的何怀川,“尝尝,今年的新茶。”
何怀川端起茶杯,依旧散着热气,茶香扑面,轻轻吹着气,抿了一口茶水,缓缓点头:“很不错。”
年轻时他并不爱喝茶,总觉得偏苦涩,尝不出茶香,现在年纪渐渐长起来,也接受了那股淡淡的茶香。
何万域看了他一眼,开口道:“静怡走后,到现在也有五六年了,这些年明里暗里给你塞人的也不少了,一个都接受不了吗?”
静怡。
很久没听见这个名字了。
何怀川心尖微动,原来无论多少年过去,爱人的姓名依旧能让他心动。
喃喃知道他始终没从妻子的离世中走出去,很少会在他面前提起母亲,害怕勾起两人共同的伤口。
今日听见,恍如隔世。
何怀川淡淡笑了一下:“没必要耽误别人了,我只想看着喃喃长大就好。”
何万域喝了一口茶,淡淡道:“你永远还是这种犟性子,认定了谁任何人也拉不回来。”
他微微偏头,看了眼窗外夜色,意有所指:“喃喃被你教的,这个性子学了个九成九。”
何怀川迎上父亲的目光。
何万域淡淡开口:“我不反对你做慈善,也不介意你资助几个家庭困难的学生,这是你自己的自由。”
“只是,你不该把他带到这里。”
“也不该让他和喃喃走的太近。”
夜色里何万域的眼睛显得有些混浊,这些年他视力确实也下降了些,只是眼盲心不盲,他一针见血指出:“你不是看不出来,他们的关系已经超过正常阈值了。”
他确实看得出来。
那些小心翼翼却丝丝入扣的少年情意摆在眼前,喃喃和陈靳言之间熟稔亲昵的相处状态,从一开始就落入他眼中。
只是他下意识选择噤声。
“喃喃不懂事,也没有和别人这样朝夕相处过,她这个年纪不会去想太多,有些兴趣也很正常,觉得喜欢了,就想和他在一起,只是你不该和她一起胡闹。”
何万域从抽屉中找出一份资料,摊在桌面上,开口道:“特别是这样一个并不正常的孩子。”
资料上陈靳言的照片落在左上角,家庭状况、父母生平、现有资产还有……他的就诊记录。
所有资料都很详尽。
抑郁倾向、自杀倾向、自杀行为实施、药物治疗、情感障碍……
何怀川看了一眼,无声叹了口气:“他现在的状态好了很多,心理状态也已经平稳不少了。”
何万域淡淡瞥了他一眼,笑了一声:“不可否认这个孩子是世俗意义上的优秀,我观察他很久,冷静理智、处事游刃有余,不卑不亢,可是他太孤傲,情感上也太过偏执,这样的性子,他只会困住喃喃。”
“喃喃心软善良,陈靳言的性格并不适合她。”
他看着何怀川的眼睛,沉声开口:“你真的放心喃喃和他在一起吗?”
何怀川沉默不言。
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喃喃自己能做出判断,喜欢谁是她的自由,我们不应该干涉。”
何万域淡淡笑了一声。
他起身望着窗外凝重的夜色,开口道:“C城的冬天太冷,他也没有家人,在这里好好过个年,给他重新找个地方住吧。”
何怀川轻轻蹙眉:“他现在高三,不适合变动太多。”
“你还打算养他一辈子吗?”
何万域淡淡道。
“他要是连自己都生存都无法保证,那就完全没资格留在喃喃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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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当日,这里的氛围有些冷清。
社会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办法住在这样的地方,这也就决定了这里没有传统意义上的邻里街坊,佣人也多被放了假,回家团圆。
事实上,何万域住到这里以后,和徐静如一起,他们多数事情也会选择亲力亲为,佣人只处理基本的打扫工作,年岁大了之后,反倒更不愿意依赖他人。
何初喃一觉睡到自然醒,醒来时感觉头都昏昏沉沉的,打开手机一看,已经十点多了。
她穿上鞋子走出去,趴在楼梯上看一楼厨房里,徐静如在整理着食物,炒菜的人居然变成了何怀川,陈靳言在帮他打下手。
徐静如洗着菜,微微抬头看见楼梯上的何初喃,笑着说:“醒了啊,一觉醒来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何初喃笑着,头发还有些乱糟糟的,她点头:“嗯,我才刚醒呢,你们都在做饭了。”
“是呀。”徐静如笑着看向手忙脚乱的何怀川,“今天你爸爸亲自下厨,待会得多吃点。”
何初喃毫不留情地嘲笑着他:“看我爸能不能把菜炒熟吧,大过年的可不能食物中毒。”
何怀川虽忙着,却也听见了这句话,连连开口:“可别小瞧别人,我做的肯定好吃。”
身边的陈靳言偶尔提醒着他加盐加油。
他微微侧目,抬头看向楼上的何初喃,做了个口型:新年快乐。
何初喃接收到,也笑着做口型:新年快乐。
很不容易啊,陈靳言。
这是我们在一起,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何怀川翻炒着锅里的菜,有些手忙脚乱,记得陈靳言刚刚说要加一些味精,面前调料实在太多,他分不清,想转身问陈靳言,能不能找到味精。
只是转身后,却对上自己女儿的视线。
她在看向,陈靳言的方向。
无声说着他并未捕捉到的话。
何怀川收回视线,却反复回想着书房里的那场谈话,他不知道,究竟要做怎样的选择,才对他们最好。
他没办法完全公允地看待两个孩子,毕竟何初喃是他从小养到大的女儿,他想让她过最安乐的人生。
陈靳言能否成为这个人,他没有办法确定。
他们太小,未来却太未知。
锅里的菜传来异味,陈靳言侧过身,提醒着:“叔叔,菜有些糊了。”
何怀川骤然清醒,可惜锅里的菜终究是糊掉了。
他静静看着锅里的菜,开口道:“还有别的办法补救这道菜吗?”
像是在问菜,却又不是在问菜。
陈靳言轻声说道:“或许只能重做了吧。”
何怀川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的情绪,陈靳言读不懂。
这道何怀川亲自掌厨的菜终究没能端上桌。
何初喃换好衣服下来,本打算来尝一尝,可惜菜已经进了垃圾桶。
她叹了口气,“果然我就知道吃不成。”
何怀川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轻声问着:“没吃成,会觉得遗憾吗?”
“遗憾啊。”
何初喃轻轻叹气。
“我明明很喜欢吃这道菜的。”
第71章 最后的浪漫和亲昵
何家的年夜饭从来冷清,餐桌上从来只有何初喃一个人活跃气氛,她夸着所有人的手艺,最后跑到何万域面前,笑着伸手:
“祝爷爷奶奶长命百岁,身体健康,恭喜发财。”
然后挑着眉,不断弯着手指,用意明显。
家里的压岁钱一直是何万域给的,他坐在主位上,缓缓笑着,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红包,很厚,但也没有那么夸张,红包也只是个心意,没必要太夸张。
真正价值斐然的股权、地产,已经以各种形式不断流入何初喃名下。
何万域将红包放入她手心,眼底全是长辈的慈祥和期许,他开口道:“新的一年,平安顺遂,不断求知、不断成长。”
何初喃高高兴兴收着,笑着说:“好!谢谢爷爷。”
何万域又从口袋里拿出另一个红包,递到陈靳言面前。
许是完全没有预料到自己也会收到红包,陈靳言愣了愣,才起身,双手接过红包,开口道:“谢谢您。”
何万域淡淡笑起来,开口道:“年轻人,前途似锦,来日方长。”
陈靳言缓缓点头。
那时何初喃也以为这只是一句普通的长辈寄语,带着浓浓的祝福,却没想到短短几个字里,何万域已经表露出自己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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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座苏式建筑并不在城区,因此并不要求禁燃禁放,除夕夜里,何初喃坐在摇椅上,远远看着天边乍起的绚丽烟火。
浪漫、炽热、美妙、璀璨。
转瞬即逝但绚丽夺目。
年夜的味道在一片片烟花里浓郁起来。
陈靳言站在她身边,见她只穿了一件单薄外套,轻声开口:“冷不冷啊?”
何初喃摇头,眼眸中都被烟花占据,闪着星星点点的光亮。
她睁大眼睛,有些激动地说:“陈靳言,我们也去放烟花吧。”
家里只有顺应节日准备的大桶烟花,何初喃不喜欢这样的,她拉着陈靳言找到最近的一家便利店,老板除夕夜依旧留守在这里,做着生意。
各式各样的小烟花何初喃挑了许多,仙女棒什么的更是拿了好几把,她之前一个人过年并不喜欢玩这些,总觉得有点孤独,今年身边却有陈靳言,她想把以前没放过的烟花全都补起来。
最后结账的时候店家报出了一个很惊人的数字。
除夕夜里有些东西价格上涨其实也很正常。
只是这个价格实在有些离谱了。
老板能这么报价无非是觉得这一块都是富人区,看着他们又不像普通人家的孩子,能宰一个是一个。
可显然何初喃不是那种白白当冤大头的地主家傻小姐。
眼见着陈靳言毫不犹豫地想要付钱,何初喃一把拦住他,给他使着眼色。
然后咳了一声,缓缓皱起眉,冷着脸开口道:“老板,你这就有点不厚道了吧,这个价格我都能再买一半了,大过年了何必要这么骗我们呢。”
她作势要向消费者协会举报这家店,老板陪着笑:“没有,小姑娘误会了,我刚刚看错了,我给你重新算价格哈。”
这次的价格比刚才合理得多,只是何初喃还有些记着他刚才的欺诈行为,掐着腰跟老板商讨了很久,一来一回地把价格又压下去不少。
陈靳言环抱着手臂,靠在一边,笑着看着她。
最后价格又被何初喃以三寸不烂之舌打下去一些,这场战役才堪堪停歇。陈靳言付款的时候,何初喃满意地抱着烟花离开。
走在路上,何初喃还有些忿忿不平,转过身看着陈靳言,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那么贵的烟花你还打算直接付钱,都被老板给骗了,陈靳言你是不是想当冤大头。”
陈靳言抱着沉重的烟花,轻声笑了笑:“当时没有想太多。”
只是觉得是你想要的,所以就买了。
而且喃喃永远值得最好的。
陈靳言轻声说:“幸好有你。”
何初喃连连点头:“那当然,我可是管钱小能手。”
毕竟以后庞大的商业帝国都会落在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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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找了一处空荡的地方放烟花,何初喃拿着仙女棒,在空中画着圈。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天气似乎变得比刚才冷了一些,何初喃没太在意,专心于手中的仙女棒。
这不是她第一次放烟花,只是和陈靳言在一起,烟花似乎也有了特别的意义。
体量大一些的烟花都是陈靳言来放的,他弯腰靠近那桶烟花,指腹按压,火光溢出,引线被点燃,一点点蔓延到内里,“嗖”的一声,烟花乍起,落于天际。
烟花乍起的一瞬间,天边都是绚丽的。
那一刻凉风渐起,星星点点的雪花降落。
陈靳言在此刻转身,满天雪花成了他的背景。
天幕绚丽的烟火,与他相互映衬。
何初喃手里的仙女棒已经完全灭掉,她却站在那里,静静看着陈靳言。
何初喃轻轻笑着,说:“陈靳言,以后的每一年除夕,我们都要来这里放烟花。”
陈靳言眼神温柔,缓缓点头:“好。”
这座城市不常下雪,漫天雪花却在今夜降落,为他们留住最后的浪漫与亲昵。
第72章 杀心
除夕并不是所有家庭的美满和团聚。
A市内,顾成林满身酒气绕进混乱逼仄的小巷,后面有人追过来,嗤笑着说:“别躲了,看见你了。”
那人手臂上纹着复杂的样式,手上握着刀,身后还跟着三三两两的人,有人指了指前面一处墙侧,那里隐隐约约透出半个人影,开口道:“哥,看见他了。”
花臂男握着刀刃,在墙边沿着墙一路划着,发出刺耳声响,在空荡的小巷里,显得格外惊悚诡异。
顾成林全身都在不自觉颤抖着,可是这里已经是死角,他无处可躲。
锋利的刀刃似乎划在他身上,在花臂男到来之前,他颤抖着走出去,抛开所有尊严跪在地上:“峰哥,您的钱我一定还您,别杀我,求求您,别杀我……”
被称为峰哥的男人嗤笑一声,把刀架在顾成林脖子上,轻轻摩擦着他脖颈表面的皮肤,隐隐渗出血痕。
“你也知道欠老子钱啊。”
他拿掉匕首,毫不留情地抽了顾成林几巴掌,他嘴角很快流出血迹,只是他完全不敢反抗。
像一条狗一样毫无尊严地匍匐在地上,摸着峰哥的脚面,恳求着:“再给我两天,两天我一定凑到钱给您。”
“你要是拿不出来呢?”
顾成林喘着粗气,眼珠四处转着,像是握住了什么救命稻草:“您知道的,我还有个女儿……”
“到时候,我把她带来给您,您和兄弟们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峰哥嗤笑一声,用刀身拍打着顾成林的脸,“你还真不是个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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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一群人离开,顾成林才敢从地上爬起来。
脸上的疼痛依旧,他啐了一口掺杂着血的唾液,盯着他们离去的地方低声骂着。
除夕夜里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他却孤魂般慢慢朝家里走去。
在别人那里完全丧失的尊严碎在地上,顾成林无处发泄,只能在更弱势的人那里获得满足感。
他狠狠殴打着桥洞下的瘦弱乞丐,直到那人无力反抗,浑身是血地倒在地上。
顾成林才慢慢离开。
这样一个乞丐死了也没人在意。
他们居住的地方总是带着难言的恶臭味,顾成林常年浸润其中,完全辨不出来。
远远看见顾知语坐在台阶上,冬夜里,她却衣衫单薄,坐在外面低头写着什么。
顾成林靠近,才看见那是本教材。
这个时候她不在家里,反倒在外面挨冻,顾成林猜到,大概是陈瑾又在家里吸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