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陈铭怔忪片刻,很快点头,“啊、啊,小猫用的,没问题。”
他眼睛亮了亮,心里一块石头落地,脚步声也变得踏实,“这是小事,明天就给您送来。”
闵乡的猫让他睡了一个好觉,陈铭脑海中紧绷的绳忘了上发条,第二天中午姗姗来迟,汽车载满采购的宠物用品,停在招待所前空地上。
林郁斐刚吃完午饭,大量摄入碳水让她没精打采,捏着一根青草逗弄小奶猫。
她听见有两个人下车,于是抬头去看,除陈铭外还有个女孩,与她年纪相仿,正帮忙搬运后备箱的货物。
“谢谢。”林郁斐迎上去,愣了几秒,看见后备箱满当当的宠物用品,“这也太多了。”
“不多,闵乡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猫,这点儿不算什么。”陈铭忙着卸货,他向来不干体力活,只有此刻甘之如饴。
树荫下走出一道人影,孟时景远离人群抽完一支烟,带着残余的烟草味靠过来,先看见陈铭卸货,淡声说:“不用搬下来,这边客房空间小,你运到我住的套房里去。”
又对林郁斐说,“你要用的话,去我那里取。”
说话间,陪同陈铭而来的女孩转过头,突然欢欣雀跃,捧着的纸箱摔到地面,这一下砸得林郁斐后退几步,再抬头时女孩已经扑进孟时景怀里,像闵乡不怕生人的小猫,顺着人类的裤管往上爬,执着钻到人类的臂弯。
“宇哥!陈总说你回来了,我原本还不大相信呢……”她话还没说完,被孟时景皱着眉拎开。
“站好。”孟时景对女孩说话,目光却落在林郁斐身上。
女孩停住,像一株笔直的青树,影子叠在孟时景的影子上,他们离得很近。
孟时景没有喊她的名字,这不意味着他们陌生,反而意味着关系亲密。
刚卸下来的东西又重新往车里放,孟时景挽起袖口和他们一起,离林郁斐有些距离。女孩问他有没有去看翁婆婆,问他有没有见到东边银杏树结的果,孟时景低声答着,他的答复很简短,似乎对她兴致不高,但总归是一种回应。
林郁斐目光一沉,青草从指尖掉落,忽然不想说话,从未如此直观察觉她是异乡人。她的心不平静,像女孩口中被风吹落的银杏果,噼里啪啦砸了一地狼藉。
“斐斐,今天太阳太大,先午休两个小时。”徐屹的声音出现得恰到好处。
“好。”林郁斐应声转头,毫不犹豫朝徐屹走去,耳朵却留意背后的动静,听觉扯住她的步伐,将她心脏扯出酸涩的阵痛。
走出十余米,她抵达徐屹面前,刻意让自己的影子也和他叠在一起,装作不经意回头。
在她身后,孟时景意一眨不眨望着她,似乎对她突然的冷淡感到费解。
浓烈阳光抵达他的肩头,布料反射眩目的暗芒,衬得他双眸晦暗。
她心口一缩,鸵鸟般背过身去。
太阳比先前更烈了,林郁斐把椅子挪到纱帘浅浅的暗影下,眯起的双眼才敢完全睁开。
陈铭把东西送进孟时景的套房,再开着他的黑色轿车回来,副驾驶车门打开,嫩豆芽似的女孩跳下来,阳光偏爱她年轻鲜嫩的身体,穿过树叶的光影盖在她笔直双腿,像一幅晃动的剪纸画。
林郁斐不知道这个女孩的名字,只觉得她穿着印花背心裙的模样真好看,连自己也忍不住停留几秒。
这不是一种嫉妒,林郁斐更愿意定义为羡慕,她实在在意这个年轻女孩,在意年轻所散发的、吸引的一切。
林郁斐忽然站起身,想到她行李箱也有一条连衣裙。她往客房走,穿过午间闲谈的人群,在房间里打开她的皮箱,一件浅蓝色细织羊毛裙叠在最底下。
蓝色是天空的颜色,是大海的颜色,广袤而沉寂,在林郁斐手里却让她丧气。
一点儿也不活泼,林郁斐心想着,摸了摸柔软的羊毛裙摆,像一块微溶的绵糖。
她把这条裙子穿到身上,平织螺纹线条保守,紧贴她的腰腹,直到臀下才轻轻散开,像自然下垂的鱼尾,盖住她骨骼凸起的膝盖。
重新走回招待所的前厅,看见陌生女孩晒在太阳下的一双腿,林郁斐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在混沌的欣羡心理驱使下,鬼使神差换掉职业女性的白衬衫和铅笔裙,穿上一条称不上少女的连衣裙,她内心的羞耻姗姗来迟。
二十三岁对世界而言,是人类一生的序幕阶段。从豆蔻年华走来的林郁斐,却不觉得二十三岁是一个年轻的数字。
厅内人们正在品茶,茶叶呈白灰色,丝状缠绕在一起。林郁斐闻见湿漉漉茶香,刚在自己的位置坐下,一盏清澈的茶汤搁在她手边。
孟时景扶着她的椅背,身体与她极为接近,以半包围的姿势递茶。
他目光垂落,一双平静的漆黑眼眸,很快打量完她崭新的裙摆,颔首笑道:“试试这个,陈铭带来的藤茶,入口很苦,但回甘非常浓郁。”
留意到他目光在她膝头停留,林郁斐脸颊烧红,那点儿小气的心思仿佛被晾晒出来。
她捏起小巧瓷杯,轻轻吹开热气,正打算尝一口先苦后甜的滋味,身后传来女孩兴奋的低呼:“苦死了……哎,真的有甜味!”
陈铭应声笑了,孟时景抬头望去,也跟着笑了,像看小孩玩游戏,眉眼间笑意柔和。他喉结震动着微微挑眉,看回林郁斐,“没骗你,真的有回甘。”
林郁斐愣了几秒,像个泄气的皮球,把茶杯放回原处。
“谢谢,我现在不想喝茶。”
孟时景微微眯起眼,眸底翻滚微妙的情绪波动,她突兀的冷淡,令人搞不清原委。
此时徐屹也尝到回甘,他正坐在林郁斐左侧,轻拍她的肩膀,说:“确实很甜,你尝尝看。”
落回原处的茶杯重新被拿起,林郁斐听从徐屹的建议,轻轻咽了一口,缓过刚入喉的苦涩,甜味像凭空出现,随时间越积越多。
她的眉头挤出褶皱,又缓缓舒展,冲徐屹笑着说:“是有甜味。”
轮到孟时景的眉头越皱越深,他站直身体,对着陈铭明知故问,“东西都放好了?”
陈铭点头,于是孟时景轻敲林郁斐的桌面,她不得不抬起头来,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短暂一秒,飞速挪开。
“去我那里看看,哪些是你下午要用的。”他刻意当着陈铭的面说。
深知这个理由林郁斐无法拒绝,她正在陈铭面前扮演一个爱猫的无脑女孩。
林郁斐慢吞吞站起来,慢吞吞跟到他的车边,被孟时景稍一用力,按进副驾驶座。
“宇哥,我也想去。”那女孩追出来,拽住他的衣角,“我也想拆猫咪玩具。”
又听见女孩喊“yu哥”,林郁斐却连字的具体写法都不知道。
她别过头,心脏被不具名的重量压着,听见孟时景寻常又冷淡的语气,“不关你的事,回去。”
车门砰地关上,只载了他们二人朝山庄驶去,林郁斐决定在他主动告知“yu”的具体写法前,要单方面冷战到底。
林郁斐想,他那么聪明的头脑,能开发AI模型,怎么会察觉不到她对称谓的疑惑和计较。
秋日干燥的午后,孟时景坐在套房藤椅中,确实没能推导出林郁斐情绪别扭的缘由。
他只知道林郁斐怪得很,她心里有团莫名的愠怒,这股怒意是冲着他来的。
孟时景勾起嘴角,凝看林郁斐的背影,觉得她怒气冲冲的模样怪可爱。
那么粉嫩一张脸,被藤茶热气蒸得晶莹剔透,宜嗔宜喜的眼睛用来瞪他,又不敢泄露她的怒意,只能轻飘飘地剜他。
仿佛是……一只笨拙的小猫,在夜深人静时爬上房顶,不慎踩响一块青瓦片,她用那样的力道,在他心脏上不轻不重踩了一下。
林郁斐闷不吭声拆包裹,几颗毛绒玩具球滚出来,纸盒底部捆了一束逗猫棒,铃铛正叮叮咚咚地吵。
窗棂裁开一块完整干净的阳光,覆在她微微突起的肩胛骨,像一扇蝴蝶翅膀,因她的动作悄悄扇动。
这双翅膀往下,是她收窄的后腰,她新换的浅蓝色连衣裙衬得她雪白,且不留余地展示她身体的形状。
仅有两人的隐秘空间,孟时景把手抚上去,几乎遮住她整个后腰。
骤然贴上来的滚烫掌心,让林郁斐的手随之颤动,一把逗猫棒顷刻四散跌落,铃铛发出嘈杂的声响。
“这些是什么?”孟时景低声问,似乎刻意附在她耳边,用气息扰乱她。
“这是猫玩具。”林郁斐指向几颗玩具球。
“这是逗猫棒。”林郁斐又指向一堆凌乱的羽毛棒。
话说完,她才想起来,她正决心单方面冷战。于是她咬咬下唇,让表情冷得更明显一些,将几袋冻干码出来,找了个空盒子装进去。
后腰的手离开了,林郁斐没有在意,听见断断续续的铃铛声,酒精棉片的气味游过来。
她终于疑惑回头,看见孟时景坐在床沿,慢条斯理擦拭一根铝丝逗猫棒。
从手柄到顶端的羽毛,甚至羽毛每一寸细小的开叉,都被他的指节抚过。酒精棉片沾着微弱湿意,羽毛被擦亮,在金黄日光下细细闪动。
最后是铜色铃铛,极其小巧的一粒,被酒精棉片包裹后,响声闷在里面,像小动物激烈的心跳。
孟时景擦完,抬眸看向林郁斐,平风静浪的眼睛,林郁斐却敏锐读出风雨欲来。
她抱起盒子要走,里面装满食物和玩具,被她低估重量,因此竟然没能第一时间抱起来。
第二次再尝试去抱时,她的手刚碰到盒子,更大的两只手从她身后绕上来,将她拦腰抱起,三两步压进床上。
她跌落蓬松的床褥,听见铃铛轻响,一根逗猫棒落在她脸侧。
“为什么不高兴?”孟时景闷声问。
林郁斐撑坐起来,拨开额前乱糟糟的头发,语气生硬,“没有的事,我要走了。”
她没能走掉,孟时景将她固定在床沿,力量悬殊太大,他看起来甚至没有用力。
“你不知道吗,你情绪别扭得很明显。”孟时景认真看她,仍然读不懂她,“为什么?”
他半蹲在床边仰视她,得到一片寂静。林郁斐的呼吸声很轻,窗外的风声轻松盖过她,双唇绷紧片刻,微微发出声音,“是哪个yu字?”
“什么?”孟时景满脸疑惑,仰望她略有委屈的脸,猛地豁然开朗。
他忍俊不禁,声音带笑,“是宇宙的宇。我以前的名字叫孟平宇,闵乡的人都知道,怪我没跟你说。”
答案落在她耳边,林郁斐忽然感到怅然若失,她就为了这么一个字,从别人口中念出来的、他的曾用名较劲,真是很没志气。
林郁斐再次试图起身,脸颊已经羞红,声如蚊呐说:“好了,我要走了。”
“盒子里装了什么东西?”孟时景调侃地笑,又将她按回去。
逗猫棒因床垫震动,发出短促的脆响。林郁斐被他惊得方寸大乱,铃铛声如她心跳乱拍的合震。
“一些罐头、冻干,还有玩具老鼠……”林郁斐声音越来越低。
“怎么不带逗猫棒?”孟时景抬头看她。
从下往上仰视并未削弱他的侵略感,他像一头即将冲上山坡的猎豹,不容抗拒往上攀爬。
“铃铛……太吵了,怕吵到老人休息……”孟时景拿起被他仔细擦拭干净的逗猫棒,轻轻晃动铃铛,“是吗?”
像在逗她,用逗猫棒顶端的羽毛描摹她的下巴,“很吵吗?”
林郁斐挪开脸,一鼓作气想站起来,“我真的要走了。”
她的脚没碰到地面,客房拖鞋闷声坠地。“试验一下,看看逗猫棒究竟吵不吵。”
他单膝跪地,以虔诚的姿势,吻上她。
铃铛哑了。
闵乡的风从纱窗灌入,烈日下晒谷的气味在风中萦绕,孟时景闻见记忆里遥远的故乡,眼前是他尚未公开的合法妻子。
林郁斐不知道,他的心此刻软得一塌糊涂,像一颗摇摇欲坠的番茄,被飞鸟啄食后千疮百孔,淌出酸甜的汁液。
第13章 你看到什么,世界就是什么
他们从房间出来时,水泥路被晒得热烘烘,像一块烘干的毛巾,捂在汗津津的皮肤上。
林郁斐做贼心虚扒着墙沿,露出半张打探的脸。孟时景回头一看便笑了,捧着盒子说:“外面没人,他们都去走访了。”
一声秋蝉插进来,林郁斐抚平裙角,想掩盖些什么。刚才发生的事对她来说太疯狂了,更疯狂的是,她竟然品味出几分乐趣,令她此刻只是看见孟时景的后脑勺,就会微微脸红。
她痛定思痛,决心把注意力拉回主线剧情,挨家挨户唤小猫,将带来的食物分给他们。
乡道旁的行道树年初新栽,不如女孩的小腿粗。林郁斐蹲在树旁,安安静静看小猫吃完猫罐头,过程长达半个小时,她蹲得像块生长于此的顽石。
等到天黑,亲眼目睹林郁斐玩物丧志,陈铭感到万分安心,第一次主动向她辞别。
那个不知名的女孩,也随陈铭的车离开闵乡,林郁斐看着车尾灯融入月光,忍不住问孟时景:“你和那个女孩很熟吗?”
她今天第二次没头没脑问话,但孟时景发觉她的眼神追着陈铭那辆汽车,很快读懂她的意思。
“一般,不算很熟。”孟时景看着林郁斐,观察她眼神波动,“她父亲前几年还不上赌资,找她妈和她要钱,要不到就揍。后来被我警告了下,消停了。”
血腥的陈年旧事,被他说得风平浪静。
“原来你是因为她生气?”他毫无征兆贴近林郁斐。
此时不是隐秘的山庄套房,他们身后人来人往,这种亲密接近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
林郁斐后撤一步,呼吸也停了一秒,故作淡定说:“我没生气。”
说完,她又退一步,“该休息了,你回去吧。”
泛红的耳朵,暴露了她的真实想法。
第二日陈铭不在,他好像彻底卸下防备,林郁斐承认孟时景这招很有效果,简直为她量身定制。
人们总会认为,一个年轻人是愚蠢的,一个年轻的女人,更是愚蠢且习惯半途而废的。
林郁斐一度抗拒这类刻板印象,没想到可以利用刻板印象,做她真实目的的掩护。
她重新踏上走访的路,由孟时景带着,一步一步走上闵乡羊肠小道。
农田开阔,但民居一茬茬紧挨着,修出来的路没有规划,一个岔路口接着下一个,外乡人没有地图,很容易迷失方向。
农户看见林郁斐,认得她是省里来的小领导。他们分不清国企和事业单位的区别,分不清科员和处长之间的巨大鸿沟,总之林郁斐被陈铭捧着,她说话大约有些分量。
如今她再度造访,身后没了陈铭,这位白嫩嫩的小领导,一脸诚恳拜托他们说实话,一脸善良安慰他们不用害怕,这双赤诚的眼睛大抵可以信任一次。
有了第一个人和盘托出,第二、第三个人便成了倾诉冤情,林郁斐捏着录音笔的手一滑,差点攥碎黑色塑料外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