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点儿夕阳光束,赫然放大光芒,镀在林郁斐身上,氤氲模糊的轮廓。
日光消隐时,照出理想主义者一意孤行的弧光。
她抬起头来,尔后轻声笑了,“两个人改变不了,没关系,我一个人来。”
“你别做傻事!”徐屹焦急阻拦,话说得含糊,“你以为闵乡的欲盖弥彰,瞒得过农发投领导吗?”
言外之意是,这是多方利益协调后的稳定表象。
“林小姐,想不想去看猫?”孟时景踱步至她身边,剑拔弩张里,他的声音悠闲得不像话,“闵乡以前闹过鼠灾,后来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猫。”
林郁斐不明所以,听见孟时景说,“下午走访时,我看到有只狸花母猫大着肚子,院角还有棉衣堆成的产房,估计快生了,想不想去看看?”
“顺便和农户聊聊,小猫是怎么养的。你放心,陈铭不懂小猫。”他无所谓地笑了笑,说话内容貌似离题很远。
徐屹神色一僵,瞬间领悟孟时景的意思,面色不虞地说,“孟总,这是我们农发投内部的事情。”
“是吗?可惜,你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孟时景不在乎他难堪的脸,只专注看着林郁斐,“想去看看吗?”
女孩的脚步挪动,越来越快朝他靠近。
“我想去看。”
面对徐屹和孟时景,她是天平的指针,第一次摆向孟时景这端。
会议室门被打开,青灰色天际繁星点点,孟时景冲远处的莫诚招手,交代他稳住陈氏兄弟。
“您要干什么?”莫诚悚然,这里确实是孟时景的故乡,但绝不是他的势力范围。
“陪她做点深夜走访。”孟时景轻描淡写地说。
这话令莫诚惊愕不已,想劝说他,“孟总……”
孟时景摆摆手,不想听冗长的利害关系。
“宇哥。”莫诚不得不这样喊他。
孟时景因这声熟悉又陌生的称呼停下,神色晦暗看向莫诚。
“你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莫诚面露不忍,“我们做不了好人。”
“我知道。”孟时景拍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月下一座石板桥,沟壑填满一粒粒的月光,闵乡的夜晚灯火熹微,静谧是它的摇篮曲。
乡村夜色的珍贵之处,是洗掉霓虹后的星空。孩童抓着秋蝉从田埂跑过,月亮照他们的影子,荡在沉眠的水稻田,一切亮堂堂。
秋季降临这片土地,炽热在每一晚层层散去,空气中游动晒谷的气味。孟时景听见孩子们跑远的声音,他站在石板桥一头,笑声震动微弱晚风,像童年拂过他鼻尖。
林郁斐从乡间招待所出来,贴了白瓷砖的院墙覆满爬山虎,她神态谨慎往外探头,束起的马尾在身后甩动,像偷偷早恋的学生,从自家小院的后门溜出来。
石板桥上只有一个人,林郁斐辨认出是孟时景的身材。蜿蜒小径把他带到月亮底下,他独自站着,等待林郁斐靠近,像幽会的氛围。
她刚走近,孟时景便牵住她的手。
林郁斐指尖一颤,下意识回头看身后,怕有其他人撞见他们在月光下牵手。
这氛围更像地下恋情,越隐秘越有趣,孟时景甚至配合地安慰她,“放心,没有人能看见。”
他无声地笑,将她拉近一些,肩膀撞在一起,身体瞬间碰撞出酥麻的温度。
没有路灯的乡道,让他们交握的十指朦胧缠绕。林郁斐知道没有人能看见,心里反而紧张,仿佛她真的做了不好的事情。
“你不能和我走这么近。”林郁斐尝试挣脱,手指在他掌中烤化、烫软了,她的力气被抽走。
“为什么?”孟时景明知故问,拇指蹭她的虎口,“新婚夫妇夜晚散步,有什么问题?”
那一层薄薄的皮肤被他按下去,再饱满地弹起,交错的两根拇指像交颈的小蛇。
“我是农发投的负责人,你是参与的企业代表,我们本来就不能走得太近。”林郁斐尽量将场面描述得正经,“而且,我们不是散步,是去看猫。”
“噢……你现在是带队领导。”孟时景再度配合她的人设,慢吞吞逗她,“我该怎么称呼你?刚毕业的小林总?”
林郁斐有点被调戏的恼怒,甩开他的手,没两步又被抓回来,她听见孟时景在身后咯咯地笑,问她:“是不喜欢'小'字?林主任?林总?”
“你闭嘴!”林郁斐转身捂他的嘴。
掌心盖住他的唇,盖不住他的笑声。
她这只手实际上盖不住什么,很轻易被孟时景拽下来。
转眼间走出两百余米,乡道两侧铺开平坦农田,这个夜晚只剩他们,是很适合接吻的时刻。
孟时景想到接吻,便低下头吻了。
他忍了很久,尽量控制情动的阀门,让这个吻浅尝辄止,但身体不受大脑控制,他在短短几秒内反应很明显。
“你……”林郁斐用力推他,推拒这种被吻得发昏的感觉,她在旷野里感到难为情。
“嘘。”孟时景略作停顿,“秋蝉都被你吓到了。”
“让我吻一会儿,就当提前收取协助你的报酬。”孟时景轻啄她的嘴唇,唇瓣碰唇瓣,与深吻的意味截然相反。
“可是你……”她双唇开合,亲吻陡然变了味儿,舌头被他勾住越探越深,缺氧的感觉再度袭来。
“对啊。”孟时景声音哑得她浑身发麻,“我忍得很辛苦。”
他竟然还问,“怎么办呢,小林总,要打我一巴掌吗?”
这让林郁斐想起他们的初吻,也是面对面站着,她被这只手扣住后颈,唇齿间交换湿热的气息。
当时她甩出一巴掌,手心传回震动的痛感时,大脑才从一片空白的水雾里浮出。
现在,这种迷蒙的水雾再度浮起,她没有挥出一巴掌,只是用力推开他,作古正经地说:“我要去看猫!不准再亲我,也不准牵我手!”
孟时景默然数秒,哑然失笑,“好的,小林总。”
他们走到水泥路的尽头,乡道延伸出更窄的乡道,几只家猫竖起尾巴,隔着安全距离观察这对漫步的人类。
“如果事情真相很棘手,你打算怎么办?”孟时景问她。
“按程序正义的方法去办。”林郁斐不假思索答。
孟时景停下脚步,停在一家民宅的竹篱小院前,打量她坚定而稚嫩的脸,半晌后闷笑着说:“好。”
仿佛正对她许诺什么。
“是小宇吗?”民宅的木门被推开,一位满头白霜的老人走出来,脚边跟着一只狸花猫。
老人慢吞吞往外走,抬头看院门口的人,笑脸盈盈喊他,“小宇啊,你怎么来了?”
闻言,林郁斐微微侧头,看见孟时景在小猫附近蹲下,默认了这个称呼。
“陪外地人看看闵乡的猫。”他看向林郁斐,示意她蹲下来,用手抚一抚小猫油光水滑的背毛。
林郁斐小心翼翼顺毛摸猫,心里想的却是他的名字,没有yu这个发音,这大约是他的小名。
“下午就听说你回来了,真是好多年没见你了。”
“是啊,二十年没见了。”
“你爸爸还好吧?”
“已经去世了。”孟时景不痛不痒地答。
“哦……”老奶奶怅然沉默,搁下剔好的鱼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第12章 逗猫棒
“你不要太埋怨他们,那时候大家都缺钱,其实以前你爷爷和大家关系很好。”老奶奶劝慰他。
孟时景轻轻点头,笑意有些勉强,起身要作别。
这场谈话林郁斐听不懂,淡如水的悲伤蔓延出来,她能清晰感知,返程时悄悄握住孟时景的手。
他的脊背似乎震了一下,手指收拢反握住她,挑眉看她,“不是说不准牵手?”
林郁斐不恼,反而饶有耐心,“我觉得你不太高兴。”
“你……”孟时景贴近看她,解读她闪烁的眼睛,“想安慰我?”
他露出熟悉的恶劣笑容,十分擅长破坏气氛,“用别的方式也许效果更好。”
林郁斐终于恼羞成怒,甩开他走得很快,走出去几米又停下来,气呼呼凶他:“你能不能正经点?”
孟时景停在原地,有意恐吓她,“你最好快点跑,否则我真的会把你抓进我的房间里。”
月亮在她身后一晃,林郁斐信以为真往前跑,孟时景便装模作样在后面追,看她像闵乡的小猫,钻进招待所的院墙。
“晚安。”他在铁门前止步。
相较林郁斐气喘吁吁的脸,他平静得不像话,还有余力继续逗她,“明天再抓你。”
女孩听了便瞪他,铁门内是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残留于他入睡前的视网膜。
孟时景回到闵乡山庄,顶级规格的一楼套房,蝉鸣和灯一起暗下去。
闵乡的房子好像变高了些,孟时景茫然站在乡道上,刚下过雨的砂石路蓄了几个水坑,卖货郎挑着担子从他身旁经过。
竹竿扫过他的头顶,脚步停下,卖货郎盯着他,不像同乡长辈看小辈那样慈爱,而是警惕地盯着他,“孟平宇,你要去哪儿?”
孟时景心口一颤,意识到他在梦里,回到他孤独的童年。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他的童年,时隔二十年在闵乡过夜,记忆里熟悉的气味,将他带回人生的梦魇。
记忆里没有母亲的形象,即使是最荒诞的梦,孟时景也无法拥有母亲。她没有留下任何照片,甚至穿过的衣服、用过的物品,也许被孟巍扔了,也许是她走得太干净。
按爷爷的话说,孟时景刚出生四个月,父母因为一盒草莓大打出手,母亲被揍得在床上躺了半个月,在一个清晨一声不吭离开。
等他学会走路,孟巍也提着包离开,这位父亲同样没留下什么,反而带走了很多东西。
比如,同乡人的钱财。
孟巍编制了一个瑰丽的暴富梦,拢走二十余家村民的存款,走出乡道尽头后一去不回。
山间沃土方寸之地,巴掌大的闵乡成为孟家共同的债主,孟时景和爷爷成了孟巍的抵押物,成为被全村监视的人质。
父母接连在乡道尽头消失后,孟时景丧失走出乡道的权力。
那时蜿蜒出来的乡道,是砂砾石盖着黄土的颠簸小路,远远衔接省道平整宽阔的柏油路面。一旦孟时景朝省道的方向去,闵乡的人便会露出警惕的神色,问他:“孟平宇,你要去哪儿?”
也有人脾气不好,大约被孟巍卷了太多钱,习惯给这个无辜小孩一巴掌,“贱东西,想跟你爸妈一样偷摸走是吧?你敢走试试,我把你爷爷活活打死。”
世界对他而言是什么,六岁以前的孟时景无法描述,启蒙后才知道这种生存环境叫“监狱”。
六岁那年,孟巍终于回来,带着他崭新的美满家庭,为他心爱的小儿子孟平乐上户口,不得不偿还一部分借款。
新生的婴儿在襁褓里,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被他的母亲抱得很紧。罗俪岚是标准的母亲形象,她穿一条石榴红雪纺裙,两颊堆出慈爱的笑纹,正凝看咿咿呀呀的孟平乐。
孟时景不近不远站着,顶着鸡窝般的头发,身上一件太长的裤子,一件太短的上衣,像路过的流浪狗眨着呆滞的眼睛。
孟时景意识到这一切都是梦,短暂迷茫后变得欣喜若狂,在他的梦境里漫无目的奔跑,想寻找爷爷的身影。
老人爱穿深蓝色棉褂,常年劳作但腰杆笔直,遇见孟巍的债主又立刻点头哈腰。
他在梦境找到爷爷的背影,拉着爷爷的手朝乡道尽头狂奔,想带着他闯出去,像闯密封的结界,闯破他难以跨越的心魔——他可怜的爷爷到死没能离开闵乡,甚至连骨灰盒也成为抵押品,直到孟时景在十四岁时拿出足够的现金,将那盏圆形陶瓷骨灰盒赎出来。
梦境在他抵达乡道尽头时骤然消散,孟时景满头大汗醒来,像从危险的海浪里逃出来。
新修的山庄一楼套房开了一小半窗,乡道的某个拐弯从窗户里露出来。
这里不再是“监狱”,这里变了天地,闵乡人捧着他,如同供奉风调雨顺的山神,蜿蜒的乡道依然是他无法回避的梦魇。
昨天是第一次,他从容漫步于翻新的乡道,平坦水泥路上没有警惕打量的目光,他跟着林郁斐把闵乡走了一小半。
在夜晚,他再度和林郁斐并肩,把剩下一半路走完。
空无一人的闵乡夜晚,熟悉的小径轨迹,让他油然而生逃跑的冲动,接踵而至是被监禁的惶恐,恰好林郁斐出尔反尔,忽然握住他的手。
恰好她真的在乡道跑起来,带动他一起,拥有在闵乡自由奔跑的权力。
陈铭觉得林郁斐有点奇怪,虽然他并不了解这个初生牛犊。
他们认识的时间尚未超过二十四小时,足以让陈铭产生危机感。职场老油条不可怕,可怕的是脆生生的毕业生,刚从象牙塔走出,对世界充满不切实际的期待。
汽车闯入闵乡清晨的浓雾,陈铭强行挤入走访的队伍,按着喇叭冲林郁斐喊:“林小姐,各位吃了吗?我带了点儿早饭。”
林郁斐停住看他,昨天的防备像一张撕下的日历,她的脸上换了新表情,十分温和向他道谢:“谢谢您,我们在招待所吃了。”
她手中拎着一个白色塑料袋,陈铭下车后才看清,那是一袋切碎的卤牛肉,正冒着温吞热气。
“这是?”陈铭犹疑着问。
“喂小猫的。”她显然有些不好意思,拎着碎肉喂猫属于不务正业。
陈铭愣了愣,跟在林郁斐身后,眼瞧着她当真挨家挨户推门,每家竹篱小院边都洒了一小堆碎肉。
浓雾与肉沫的热气交缠,小猫竖着尾巴从朦胧白雾里钻出来,背毛裹着清透的浅金色阳光,绕着林郁斐的脚蹭。
陈铭难以置信地眯起眼,悄悄走到孟时景身旁,压着声音问:“这是什么情况?”
雾气正在日出时分化开,像一块被阳光敲碎的冰,林郁斐蹲在凝结水珠的雾里,专心致志抚摸小猫,问询的工作全落到徐屹身上。
“昨晚她发现这边很多猫,现在估计正在兴头上。”孟时景轻飘飘答。
“啊?”陈铭发稍湿漉漉,眼神也迷茫,当真一头雾水,“就因为猫?”
“二十三岁的小女孩,不喜欢猫喜欢什么,喜欢工作吗?”孟时景斜睨他一眼,眼底有嘲弄。
小猫在她脚边撒欢地叫,林郁斐完全被这些小家伙吸引,偶一抬头看见陈铭,才羞赧站起身,想起她的职责,“好了,去下一家吧。”
陈铭跟着她往前,没有立即相信她玩物丧志,眼见她一整天沉浸于和猫打交道,农户与她说话,她只动动鼻腔,发出几声短促的敷衍应答。
夕阳光涂满山脊时,陈铭走回他们出发的地方,陪同林郁斐结束一天工作,试探地问,“林小姐,接下来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嗯……还真有。”林郁斐沉吟片刻,弯起眉眼说,“需要您帮忙从市里带一些猫咪用品和零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