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的错。”
老太太摆摆手,支使他出去:“你去外面等着,我跟这犟老头说两句。”
房门合上,楼下原本说笑的人声也早已淡去。
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渐近,罗子玉见着站在门口的人心下一紧。
走廊上的壁灯照亮方寸,周聿白的一半侧颜拢在阴影中,半明半暗,额前的碎发遮住了他的眉眼,正盛的年纪,却难掩疲态。
明明一眼望得到头的长廊宛若无尽的深渊,蔓延的黑影一点点爬上他的半边肩膀,逐渐将人吞噬。
罗子玉快步走到他身边,仔仔细细地将人从头到尾观察了一遍,本就苍白的脸色让人无法辨明他现在的身体状况。
罗子玉皱着眉头问:“挨打了?”
周聿白摇头,说:“没有。”
罗子玉看着他颓然的模样,心里泛着酸楚,忍不住想劝:“聿白,你就……”
周聿白抬眸去看她,安慰一笑,打断了她的话:“妈,我没事,您跟爸早点回去休息吧,我一会儿陪奶奶再说会儿话走。”
罗子玉张了张嘴,说了一半的话在看见周聿白嘴角那抹牵强的笑容时猛然顿住。
罢了,他听得也够多了。
要是能听得进去,哪里会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
她是恶人也做过了,想着断断他的念头,便也罢了。
可这一年年下来,她看在眼里,他面儿上看上去是风平浪静的样,该他处理的事情也都只有让人夸的份,可人的心思却一年比一年沉。
一直到那小丫头回来,才有了些人情味儿。
到了她这个年纪,又哪里能不盼望自己孩子也结婚生子,有个可心的人儿在他身边陪着他。
可他生在这样的家庭,多少荣誉,多少责任,有些事情注定是没有选择权的。
周明奕揽住妻子的肩膀,稍稍给了她些暖意,他拍了拍周聿白的手臂,温和却又不失严厉:“聿白,该怎么做,你自己心里掂量清楚。”
年少时,尚能以年轻气盛作为借口,但如今周聿白的每一个决定都不再只代表他自己。
脚步声渐远,走廊又恢复寂静。
周聿白望向父母背影消失的台阶,有些出神。
少年时身边的三五好友也总不缺陪伴的佳人,他在青春懵懂时也有过一两段渺若烟云的感情。
只不过,试过之后,他只觉无味,并不热衷。
父母恩爱,他虽看在眼里,心中也未有波澜。
直到遇见桑南溪,初开始,这段感情两个人谁也算不上认真。
他答应桑南溪时虽有所动容,但更多的也不过是当她是个有意思的小人儿,在这千篇一律的生活里挑起他为数不多的兴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他只记得有一回他恰好出差,平日里闹腾的跟什么似的小姑娘,在那几天却出奇的安静。
那几天,他总觉着心里缺了点什么,第一次因为她更改了行程计划,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
他是在酒吧抓到的她,喝得满脸通红,也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前男友正拽着她的手,说还爱她,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那一瞬,什么克制冷静统统不在,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眼前的姑娘该是自己的,也只能是自己的。
他第一次对情绪失去了掌控的能力,晚上,他将人欺负得很惨,拥她入怀的时候桑南溪还在止不住发着颤,不安定的内心却在与她交缠的一瞬找到了归宿。
也是自那天起,他开始正视这段感情。
后来,再看到父母恩爱的场景时,脑海中竟浮现出他们俩相拥相伴的画面。
他想和她白头到老,有个孩子,最好是个像她的小姑娘,他也会把人宠到天上去。
或许那时,他就起了念头,他要娶她。
房门把手轻转,周聿白这才有了些反应,搀着老太太出来往房间走。
没人知道两位老人在屋里聊了什么,周聿白也并未发问。
走了几步后,吴盈秀才缓声开口:“跟那小丫头分开了?”
周聿白没否认,甚至轻笑着点了点头,勾起的嘴角看得人酸涩不已。
他说:“她不要我了。”
短短几个字,吴盈秀有些诧异地竟从他面上看出几分委屈来。
哪怕周聿白年幼的时候,也从未露出过这般情绪。
老太太笑了笑,装作不经意地问:“人家都不要你了,那怎么还跟你爷爷闹成那样,就这回顺了他的意,你不是也不用挨这顿骂?”
周聿白似是对自己都有些无可奈何,“那怎么办,我这辈子总是认定她了”
“况且我答应过她的,很多年前就答应了。”
那是他们在最艰难相爱时就立下的承诺。
他看似轻巧地开口:“就算她不要我了,等下回我再站人跟前儿时,总也是堂堂正正的,不至于心虚不是。”
吴盈秀心里默叹了口气,是为了遵守诺言还是为了给自己再谋求个机会,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周聿白扶着老太太在床上坐下,替她掖了掖被子,“奶奶,没什么事儿我就先回了。”
刚起身,老太太却倏地伸手拽住了他,说:“聿白,你得答应你奶奶件事儿。”
周聿白握过她的手,“您说。”
“你爷爷这人,有时候做事总是偏激了些,但他年纪大了,往后要是有事你得跟他好好说,可不能急眼。”
周聿白以为老太太是在为方才他们俩吵架的事担忧,笑了笑安慰道:“那哪儿能啊。”
老太太却没安心,“这事你得给你奶奶个准话。”
也许是方才的几句话耗了精力,老太太说着说着,眼皮就渐沉了,但拽着周聿白的手却没放,像是非得从他这要个答案。
周聿白顿了顿,将老太太的手放进被子里拍了两下,跟她保证:“好。”
第122章 他们已然分别
回程的路上,周聿白仰靠在椅背上,脑袋里是老太太对他的那句嘱托,他隐隐觉着有些不对劲儿。
他揉了揉眉心,问宋承良:“老太太近来身子怎么样?叫过医生没?”
宋承良:“每天血压这些都按时查着,前些日子说老是觉着累,也让医生看过,说来说去也还是之前的老毛病。”
吴盈秀的身体经过前几年的一场大病,就越发一年不如一年,虽然一直小心翼翼地调养着,但人老了,身体的各项机能也都不复从前,一点感冒咳嗽的,都能耗掉人不少精力。
周聿白还是有些不放心,“明儿再跟院里的人说一声,让医生再来给老太太好好做个检查。”
宋承良应好,车内又陷入了沉默。
车子在信号灯前稳稳停下,红色的灯光将车流按下了暂停键。
白日里下的雪基本上都铲到了路边,只是天一黑,温度骤降了几分,路面上还是结了一层冰。
周聿白的视线落到车窗外的人行道上,商户的灯光照亮门口的一方天地,柔和的光束映照出几个堆得歪歪扭扭雪人的轮廓,鼻子的位置上插着半截胡萝卜,伫立在路边,不知是谁的玩闹之作。
他小时候也堆过几回,大了……也有,陪着桑南溪一块堆。
堆了许多回。
桑南溪在宜城少见这样的大雪,所以每逢雪天她总是格外兴奋。
他们在一起的第一年,她从一入冬的时候就开始盼下雪。
每天除了看天气预报,还要时不时地拽着他问上一句:“阿白,究竟什么时候才会下雪?”
“快了吧。”
那年下雪晚,到一月初才下雪,桑南溪还为此长吁短叹了好几天。
那天清晨的时候,他正睡着,就被小姑娘的尖叫声惊醒。
她穿了条睡裙蹦跶得极欢,跳到床上来拉他:“阿白,阿白!下雪了!”
路灯还没关,白雪已经覆盖了整座城市。
周聿白实在不能理解她对落雪的执着,却还是禁不住她闹,穿了衣服跟她往楼下去。
电梯下降的几分钟,她也不见消停,目光闪烁着看他:“我们堆个雪人好不好?”
周聿白替她把帽子戴好,捏了捏她的鼻子:“好。”
他们到楼下的时候雪还正落着,她的脚印一深一浅跑在前面,找了块空地,蹲在那里盘雪球。
周聿白觉得自己一定是被鬼迷了心窍,下雪天的清晨六点,天都没亮,在这蹲着陪着她一块团雪球。
零下十几度的天气,就算穿得严严实实的,也经不住一直受着冷风吹。
一会儿的功夫,桑南溪把两个小雪球一叠,摘了两片叶子算是眼睛,草草了事。
偏她还在那喜滋滋地把手机递给他:“迷你版雪人,大功告成,阿白,你帮我拍个照。”
“咔嚓”几张,桑南溪满意至极。
朝着他伸手,讪笑一声:“腿麻了,拉我起来。”
雪花飘落在她的眼睫上随着她忽闪的眼睛扑簌簌地扇动,鼻头被冻得发红,嘴却咧得开怀。
周聿白拉住她的手将她拽了起来。
她站得快,又没吃早饭,脑袋磕在他的胸膛上喊:“诶哟哟,晕,你让我缓一会儿。”
“说了先吃早饭,非那么着急。”周聿白扶着她,担心得眉头都拧了起来。
桑南溪讨好地笑笑,“你背我回去嘛。”
周聿白无奈地叹了口气,“站稳了?”
“嗯。”
他刚蹲下身子,桑南溪就跳了上来,腿夹着他的腰,大手一挥:“出发。”
几步路的距离,让她指挥出一种千军万马的气势。
“阿白。”
“嗯?”
“我喜欢你。”
周聿白失笑:“我知道。”
桑南溪不满,嘟着嘴抱怨:“你应该说我也是。”
“好……我,桑南溪!”周聿白厉声警告。
也不知她什么时候脱了手套,冰凉的手伸入他围巾下,整个人都被冰得一惊。
桑南溪却是“咯咯咯”地笑得开怀,撒着娇说:“冷了嘛,暖暖手。”
“我错了嘛,亲一口,亲一口就不气了。”
她的笑声,求饶声在这座尚未苏醒的城市中回荡,最终刻入心底,成就了他在冬日里最荒诞浪漫的记忆。
周聿白突然发问:“今儿几号了?”
日子这么不明不白的一天天过下去,没盼头,对于日期的翻动都变得麻木。
“五号了。”
周聿白又重新阖上眼,脑子里莫名冒出个念头,快到她生日了。
红色的信号灯闪烁,几秒的倒计时似是在给人将思绪抽回的时间。
车子碾过冰面,摩擦时发出“嘎啦嘎啦”的声响,隔着窗户隐隐传来,像不知是谁发出的讥笑声,听得人心烦意乱。
周聿白的脸色实在太差,进电梯的时候宋承良还在问:“先生,不然明儿让医生也来给您做个检查。”
周聿白拒绝得果断:“不用,我自己身子自己清楚。”
电梯在一楼停下,下雪天,来这间以景观着名的酒店游客不少,人群鱼贯而入。
电梯门合上前的那几秒,几道人影从一旁的电梯走出,带着笑意的谈话声不绝于耳。
“Isaiah你等着,我一会儿一定要你好看。”
“切,你少在这里装腔作势了!”
一道女声有些惊喜地道:“你又从哪儿学的成语。”
她身旁的男人微微侧身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她有些吃惊地瞪大了眼,随后眼梢微弯,“你骗我呢吧。”
电梯门在她扭头的一刹合上。
周聿白收回视线,拥挤的人群一同挤压了空气,电梯快速向上通往顶层的十几秒,耳鸣声如浪潮般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嘈杂。
看电影时,擦肩而过的剧情总能看见采用慢放的表现方式来处理,那时只觉得这样的表现方式太过刻意而不切实际。
可直到方才的那几秒,仿若连世界都按下了暂停键,感官被无限放大,清晰地感受到她经过时带动的气流在肌肤上停留,划过,一秒,两秒。
晏晏笑意下,来不及感受再相遇的惊喜,现实就已经在提醒他:
——又一年冬日,他们已然分别。
第123章 不约而同的默契
那几天桑南溪每日在会馆,酒店,西山几个地方之间来回奔波,几点连成线,编织出一张巨大的网,把人的思绪也牢牢裹住,少有再胡思乱想的机会。
她渐渐发现,五年的时间虽然未曾消磨爱意,却教会了她怎样更快地适应没有他的日子。
她也见过周聿白几面,匆匆的,一个侧影或背影,失神几秒,仅此而已,不足以溅起任何涟漪。
陈枳夏陪着他们一起在京北玩了几天后正式结束了休假,又直飞巴黎参加品牌的年末大秀。
在机场的时候她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闻清珩的背,“我们家南溪,你可看好了。”
“好。”
两人一唱一和,还没等桑南溪反应过来,陈枳夏拥抱了她一下就已经转身离开。
过了安检,冲她挥挥手,让他们赶紧回去。
方才的那几句玩笑话也默契的没有人提起。
冬日的冷风一扫过往,一切也都回到了各自本应有的轨迹,奔赴下一阶段的路程。
Isaiah的摄影展开展的前几天,她忙得不可开交,偏偏那段时间流感严重,团队里倒下去好几个人,人手极度短缺。
原本应该好好休假的闻清珩,正式被他弟弟征用,美其名曰,手足情深。
相比于Isaiah的理直气壮,桑南溪则是愧疚不已,她接过闻清珩手里的照片框,给他递了瓶水,轻叹了口气:“本来还说带你好好玩玩的,结果让你在这成苦力了。”
闻清珩拧开瓶盖,反递给了她,说:“溪,你有数过这几天都跟我道过几回歉了吗?”
桑南溪握着水瓶,眼睛眨了眨。
闻清珩见她这模样不由轻笑了声,伸手替她将口罩拉好:“真觉得那么对不起我?”
桑南溪默默点头。
“那今晚给我放个假?”
桑南溪立刻点头:“好。”
原本展会就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桑南溪给了Isaiah他们经费,让他们出去松快松快。
考虑到还有细节要布置,桑南溪没跟着他们一块去闹,闻清珩在一群人挪揄的目光下也跟着一块留了下来。
他本就是来帮忙的,她感谢他还来不及,哪里还要跟她请假。
闻清珩穿了外套,朝她摊开手:“那走吧。”
桑南溪看着他的手掌一怔,“什么?”
“今晚假期,赏光一块儿吃个饭?”灯带散发的柔光将他的眉眼映照得更加温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