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出声打扰,贴心站在一旁等他自己推门。
“走吧。”他又说了一声。
安屿没有动,继续等他自己开门。
手腕压下,又轻轻抬起。
病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门内的景象一如他最后一次见到的那样。
整洁到毫无人气的套房,客厅、阳台、浴室……
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尘不染,好像无人光临的星级酒店。
江望尘走到客厅,低头看了眼。
烟灰缸里是干净的。
阳台的地面也没有灰烬,空气中并没有烟味。
江望尘想起刚才王海诚随手从车窗向外丢掉的那根烟头……
他皱起眉,王海诚竟然不是来看江淼的。
那他们来做什么?
暂时压下心里的疑问,江望尘回头时,安屿已经凑到了卧室门口。
他走过来,听到她说:“哥,你妈妈好漂亮。”
江望尘颔首,将她从门上扯下来。
“怎么不进去?”
安屿经验,“可以进吗?我以为只能在门外面看。”
“可以的,她生命体征很平稳,不用那么小心。”
卧室里的消毒水味比外面更浓,两人同时被刺鼻的味道熏得变了脸色。
竟然没有一个人来给她的房间通通风。
江望尘怔怔地看着床上的人,脑海里想了很多。
家里人没来看过她吗?怎么不给房间里通通风?王海诚是不是做了对不起她的事?为什么两人突生间隙?她在做遗嘱公证的时候心里又想些什么呢?
万般想法从心中掠过,最后只剩下一个问题……他没有在身旁尽孝,江淼有没有怪过他呢?
他知道自己没法留在京城。
王海诚从前不会让他安生,如今遗嘱公布以后就不会想让他回来。
想起那天猝不及防接到学校教务处电话时的情景,江望尘依然觉得不可置信。
他记忆里和睦的家在不知不觉间早已支离破碎。
二十多年的心理秩序慢慢崩塌,而他逃避了半年之久,直到今天,在看到江淼依旧的容颜时,他才打心底里明白,一切真的不一样了。
出神间,安屿已经一屁股坐到了床边,凑近将江淼眼睛上的发丝拨开。
她惊讶道:“她的眼睛动了诶。”
江望尘收起心绪,“她的身体机能是正常的。”
江淼身上穿着干净的病服,看样子是有护工定期来更换。
她身上很清爽,也没有异味儿。
护工很负责,但是不会细心到关注房间内的消毒水味道浓不浓。
安屿伸手摸了摸江淼的手腕,屋内的恒温系统很好,并不凉。
“她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江望尘坐在旁边的凳子上,拉开窗帘让她晒晒太阳。
“哪里不一样?”
安屿想了想,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
江望尘从旁边的柜子里取出梳子,将江淼的发丝一缕缕梳开。
“她从前的头发没有这么长,只到肩膀这里。”他比划了一下,又从江淼发丝里找出一缕发尾偏黄的头发,轻轻梳开。
“她会定期去做挂耳染,就像这样在耳后挑一缕头发染上不同的颜色。”
安屿惊奇地看着这缕颜色不同的秀发,“她染了黄色!我也可以染吗?”
“应该不是黄色,我记得她出差前应该是做的深粉发色,现在的样子是因为掉色。”
他给江淼梳完头发,问:“你想染什么颜色?”
安屿有些纠结了一会儿,犹豫道:“我可以每种颜色都染一点吗?”
江望尘试着想象了一下,随后沉默。
“可以吗?”
安屿眼睛亮晶晶的,越想越觉得酷,整个人跃跃欲试。
“你真的想染五颜六色的头发?”江望尘表现得很是为难。
她凑过来眼巴巴地点头,江望尘无声地拒绝。
“……”
他扶额,“以后再说。”
安屿努嘴,不情不愿地坐回去。
“你想一想彩虹,真的很好看的。”她还想试图说服。
江望尘嘴角抽搐,眼神无奈地扫过江淼,好像在说:看你做的好事。
两人在江淼的病房里天南海北地聊着,江望尘在说自己的经历,安屿就在一旁插科打诨。
傍晚,天色渐暗,两人起身准备回去。
门口传来声音。
“先生,这边一切都好,我每天都有过来的……”
第23章
江老拄着拐杖, 慢悠悠走在前面,头发打理得很是光亮,脸上的皱纹很深, 透露出威严来。
护工跟在管家的旁边, 小心地汇报着自己的工作, 力争保下这份钱多事少的工作。
“先生,到了。”
“嗯。”
江老一把年纪, 虽然腿脚不便, 说话却总是沉着声,透着一股不服老的劲。
一群人走进病房, 护工忐忑地环视了一周, 回想自己有没有遗漏什么。
管家扫过客厅的环境, 点头, “老爷,咱们进去吧?”
江老看了一眼阳台的窗户,目光晦暗不明。
“嗯。”
护工跟着他的视线也看了一眼窗户,内心嘀咕。
她没有忘记关窗啊,那这位老先生在看什么?
管家推开卧室门,她连忙跟着进去。
“我每天都给病人擦身子, 头发也是两天洗一次……”
江老静静看了一会女儿, 忽然目光一凛, 走到窗边。
“窗户是刚关上的吗?”
护工连忙摆手, “这不是想着最近天凉了嘛,我怕冻着人, 很少开窗的!”
安屿站在旁边的会议室内, 不敢发出一丝动静。
这老头子怎么还不走?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都往这里跑?
江望尘倒是很淡定, 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老爷?”
隔壁传来管家的声音,随后又是一阵沉默。
咚、咚、咚……
拐杖的声音渐行渐近,安屿的表情已经绷了起来,无声地靠近旁边的江望尘,站在他面前。
最后一声拐杖点地的声音落在会议室门外……
江望尘没有动。
门外也没有动静。
安屿已经呈现出了防备的姿态,准备随时带着人冲出去。
忽然,握紧的手背被一片温柔的触感覆盖。
江望尘柔软的手心贴在她手上,暗暗示意她放松。
别怕,没事……
安屿眨眨眼,站直身体,不过依然没有从他的身前走开。
门外的江老不知道在做什么,停留了一会儿又转身离开了。
“先生小心脚下,门口有地毯。”
护工的声音渐行渐远,直至关门声响起,套房内恢复宁静。
江望尘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在会议桌上轻点,点至第十下时,他转头看向窗外。
他坐着没有动,视野里只能看到窗外的树顶和远处的林立高楼。
汽车启动的声音在安屿的耳里非常清晰,她按耐着没动。
车声远离,两人出了会议室。
安屿出来后第一时间去了隔壁卧室,在江望尘疑惑的目光中从掀开了江淼的被子。
只见她病号服胸前的口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张卡片。
江望尘惊讶,“你怎么知道有东西?”
“我只是听到有人掀被子的声音。”她将卡片翻来覆去,“有一串地址。”
江望尘接过,“是一张只有地址的空白名片。”
“这是留给我们的?”安屿不明白,“那为什么刚才不直接推门进来?”
“可能是现场有不该在的人吧。”江望尘随口一言。
她问:“是护工?”
江望尘不语。
安屿无聊地把玩着手里的卡片,将它折成一个弧度。
“这个真的是留给我们的吗?如果我们没发现呢?”
“那护工就会在明天来擦身体的时候发现它。”
然后误以为这是雇主对自己的检验。
安屿哼哼几声,早知道就不来取卡片了,他肯定要去那上面的地址。
果然,江望尘低头斟酌几秒,犹豫地看向她。
安屿撇嘴,“你要去吗?”
他轻轻点头,“去看看吧。”
“万一是你那养父的陷阱呢?”
江望尘想了想,“应该不会,他如果知道我在京城,应该不会这么大费周章。”
毕竟现在明面上,王海诚是江淼名正言顺的丈夫,他却是鸠占鹊巢的养子,还背了一口害得江淼出事的锅。
出去前,他最后看了一眼母亲的睡颜。
病床上的江淼安静地躺着,似是画中景,任旁人来来往往,佁然不动。
……
“庭花落时闲?”
安屿念出头顶的店名,又看了眼门牌号。
3-109,没错啊。
挠挠头,不解:“庭花是什么花?”
江望尘轻笑,“这种牌匾要从右向左念,是闲时落花庭。”
“这么麻烦,那为什么不能正着写?”安屿愤懑,为这个麻烦的牌匾害自己出糗而不满。
“这是一种文化传承……”
江望尘用简单几句话解释了古语的阅读顺序,然后带着她进了这家内藏玄机的小店。
闲时落花庭从外面看起来,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酒馆。
但是当他们向接待员出示了名片后,却被带进了一座别有洞天的小院。
“您稍等。”
小院内亭台水榭、流水潺潺,仿佛误入另一个世界。
安屿向来对新奇的事物很感兴趣,然而这一次她却没有再过去看,而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
“笑笑,来。”
江望尘没有坐准备好的桌子,而是在人工的假山流水旁站定,让她过来看。
水渠内有许多红色的小鱼苗,她伸手去逗,吓得鱼苗四散开来。
江望尘眼角带笑,却听她说。
“这是小江,这是小鱼。”
安屿语气调笑,侧头看着他,笑得满脸狡黠。
江望尘本还有些无奈,但不知道怎么,竟然跟着她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浅笑。
安屿蹲下取一捧水,抓了条小红鱼在手心,待鱼苗惊慌逃窜时又将它放回去,如此几次三番,才终于放过可怜的鱼苗。
“小尘,好久不见了啊。”
身后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江望尘转身,看见了久别的金管家。
他下意识往金管家身旁看去,却不见另一个身影。
金管家年纪大了,眼神却不弱,见状和蔼笑道:“老爷在家里,没过来。”
江望尘颔首,“金叔。”
在他的记忆中,金乾总是乐呵呵的,办事利索,又能细心地照顾到每一个人。
因此这么多年来,江老爷子的身边只有他一直留了下来,可以说他早已是江家的一份子了。
“过来坐。”金乾招呼他来亭子这边,“小姑娘也来吧。”
安屿一点儿也没客气,“别叫我小姑娘,我有名字的。”
江望尘接过话柄,“她叫安屿。”
金乾还是笑眯眯的,仿佛不会生气。
“安小姐。”
“嗯。”
三人在桌边坐下,金乾终于开口,进入正题。
“小尘啊,今天找你过来,是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你爷爷他……”
第24章
江淼出事后, 江老爷子本来还算康健的身子每况愈下,大病没有,小病不断。
也正是那个时候, 公司被王海诚钻了空子, 江淼手中的公务几乎全被他揽去。
除了江淼特别看重的几个项目被谭方兴抓得死死的以外, 其他全都落入了王海诚手里。
“你们现在没法收权?”江望尘问。
金乾眼神沧桑,“收不回来啊, 江老年纪大了, 当年跟他交情好的那帮人全退休了,现在高层已经换了一茬, 他说话早不像当年那么管用了。”
反观王海诚, 他却是实打实跟着江淼在公司里干了几十年, 出事之前他也一直表现得像跟江淼一条心, 出事后自然而然成了公司的主心骨。
江望尘握了握拳,松开。
“所以?”
金乾叹气,“江老的意思,是让你带江总离开。”
安屿猛地站起来,不可置信,“凭什么?”
“不可能。”江望尘斩钉截铁道, “我可以离开, 但是她不行。”
江淼生在京城, 长在京城, 她人生中所有可以肆意挥洒的年华和事业都留在了这里。
他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带江淼离开。
“你们这是欺负她不能开口。”江望尘说。
金乾浑浊的瞳孔中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造孽啊。”
他在江家干了一辈子, 眼看江老头发花白, 年岁迟暮,怎么……怎么就摊上那么一个狼心狗肺的女婿呢?
安屿愤愤, “那个什么公司,他抢走了,咱们不能抢回来吗?”
金乾苦涩道:“哪里有那么简单?”
这时,江望尘忽然意有所指地开口:“股权不在他手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