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平然心动海瓜子(2)
有痕的好心情维持到周五下班接到母亲安欣的电话。
安女士在电话里“命令”女儿,“明天回来一趟。”
“晚上我约了朋友。”
有痕倒不是推托,她确实约了梁如诗吃饭。
梁如诗参加香江春拍连同购物,在香港盘桓两周,终于返回浦江,休整几天,与有痕约定一起吃晚饭。
有痕也正有一肚子话想找梁如诗倾诉。
“中午,德富的小潘要来谈合同。”安欣需要女儿来替她参详,又拉不下脸来,语气总显得硬邦邦。
“我十点到。”
周六上午有痕如约回家,德富的潘晓已先一步登门,陆広植与安欣在客堂间招待他,另有凌珑在旁作陪。
有痕走近客堂间时,潘晓的奉承话正说到动情处:
“……刺绣作品堪称盛世软黄金,‘藏金不如藏绣’、‘黄金万两,不如苏绣一箱’的说法在收藏界广为流传。一幅姚大师所绣的富春山居图,在香江拍出六千五百万的高价……”
有痕听见客堂间里凌珑惊讶地问,“这么值钱?!”
“姚大师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殿堂级工艺大师。”潘晓巧舌如簧,“安老师您传承和发扬的浦绣,同样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绣法技艺比之姚大师毫不逊色。您为国庆绣制献礼作品,令我大开眼界,相信在投资收藏和拍卖市场有着更广阔的前景。请相信我们德富的诚意,我保证德富会将您的浦绣作品带到一个全新的高度,让全国乃至全世界的收藏爱好者都重新认识浦绣,爱上浦绣!”
有痕在潘晓将胸脯拍得山响之际走进客堂间。
安女士满面欣悦地朝女儿微笑,“呦呦来了,快坐!”
有痕与父母和凌珑打过招呼,朝看起来诚实可信的潘晓点点头。
潘晓忙站起身来,与有痕握手,随后双手递上名片。
“陆小姐,久仰、久仰!”
有痕回以一张名片,“失敬、失敬!”
潘晓接过有痕的名片,珍而重之地收进名片夹内,贴兜存放。
他身上有种叫人如沐春风的诚恳,哪怕客套,也像是发自肺腑。
“听闻陆小姐是北派国画大师牧老的关门弟子,没想到还是安老师千金!同行里还有你这样低调的高人,真是令我压力倍增!”
有痕坐在凌珑下首,同他寒暄。
凌珑适时地趁隙问有痕,“呦呦姐,潘先生不厌其烦一次次往工作室和家里跑,希望能说服师傅把作品送到德富拍卖公司拍卖,你看这件事——”
她一句“妥不妥当”还没问出口,潘晓便收了闲坐的态度,朝有痕颔首,转身放在背后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式两份的合同,交给有痕。
“陆小姐与我是同行,想必我们德富的合同,陆小姐一看便知。”他并不忌讳有痕是德富竞争对手的员工,反而十分坦荡,“我司与贵司的委托合同大同小异,绝无陷阱。”
话是这么说,有痕还是接过合同,逐条翻看:
委托拍卖人姓名国籍、证件号码、住址、联系方式;拍卖标的物作者、名称、质地形式、尺寸数量、保持状况;委托人对拍卖标的提出的保留价格;佣金、费用及支付方式和期限;有关保密事项的约定等。
“佣金百分之十五?”有痕抬眼,问看起来老实无匹的潘晓。
潘晓笑呵呵解释,“佣金按国惯例是百分之十五,不过陆小姐是自己人,佣金比例可以商量、可以商量!”
有痕这才点点头,将手中合同交给母亲,表示合同方面并无疑义。
安欣心下大定,但仍存疑虑,“真能拍得出那么高的价格?”
潘晓又开始极力游说,“您别不相信自己作品在市场上的号召力!凭您国家级非遗传承人浦绣刺绣工艺大师的身份,凭您两次为国庆献礼的作品,凭您的刺绣技艺能绣出千里江山图一样的效果,我可以保证您的作品在我们德富这次刺绣名家精品店专场拍卖中将大放异彩!”
他说得信誓旦旦,安欣自是心动不已。
凌珑不由得敲边鼓,“师傅,这是多好的机会!又能为工作室赚取更多经营经费,又能打响我们浦绣的知名度。”
有痕只管微笑,并不参与到母亲与凌珑两师徒之间。
其实母亲早已经打定了主意,只不过需要有人担起这个拍板的责任,万一作品在拍卖中成交额不理想,亦或是流拍,总归是旁人的错,与她无关。
安女士与凌珑小声讨论片刻,终于答应潘晓,将作品送到德富参拍。
至于究竟送哪几幅作品、安女士心理保留价几何、德富后续鉴定估值多少,则需要进一步商讨确定。
有痕相信这些都不需要她来做参谋,只看凌珑积极主动的模样,想必会自告奋勇罢。
事情初步谈妥,陆広植热情地留潘晓在家里吃顿便饭,潘晓客客气气地拒绝,“我还得回公司去,要把合同里的佣金比例改一改,尽早同安老师签正式委托拍卖合同。”
潘晓一阵风似地走了。
陆広植起身准备进厨房操置午餐,有痕则想先到楼上书房,打包几本书,等吃完饭带回自己的小家去。
有痕刚站起来,凌珑便亲亲热热地上前一把搂住了她的手臂,顺势将头靠在有痕肩膀上,轻嗔,“呦呦姐有这么厉害的绘画老师,怎么也不同家里讲?师傅还一直担心你在外工作受人冷眼,总想叫你到工作室帮忙。”
盛夏天里,有痕被凌珑这一嗔吓得打个冷战,轻轻抽出手臂,“也不是什么值得拿出来炫耀的事。妈妈你和凌珑聊,我上楼去拿几本书。”
面对凌珑突如其来的亲热接触,有痕几乎落荒而逃。
凌珑顿足,“师傅!你看呦呦姐!”
安欣难得没嫌弃女儿,只不咸不淡地摆了摆手,“让她去罢,她这么个不爱出风头的脾气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当时我成立浦绣工作室,电视台来采访拍大合影,人人都往镜头前凑,独独她一个人躲得远远的。我总当她要一辈子关在画室里,谁想到她竟然跑去拍卖公司上班,还能独当一面主持拍卖……”
安欣自从发现她女儿在拍卖公司竟似混得不错,对手公司的人见了她,都要先恭维一句“牧老的关门弟子”,不免暗暗怀疑自己以前是否对女儿了解不够,也错怪了她不肯报考纺织管理专业的初衷。
也许女儿当时并不是青春期叛逆,只是真的在绘画一道更有发展。
凌珑哪晓得她的心思变化,惟恐师傅改了教她继承工作室的念头,银牙暗咬,一时没有应对之词。
有痕并不知道母亲与凌珑的各自思量,在家吃过午饭,又去探望了外祖父母和祖父母,这才返回市区,与梁如诗会和。
她走进位置隐秘的幽雅小包间时,梁如诗正托着腮,同一个身穿厨师制服的年轻人对坐聊天。
年轻人生得高大英挺,白色厨师制服穿在他身上硬是教他穿出高级定制男装的意味,见到有痕进门,便施然起身,对梁如诗一笑,“朋友来了,你们慢慢聊。”
随后朝有痕点点头,走出包间。
有痕往梁如诗对面一坐,梁如诗对上有痕的笑眼,揪下装饰餐桌的花瓶里的小小白色九里香,往有痕身上抛,“收起你脑海里的想象!”
微微侧身躲开对面抛来的小白花,有痕笑噱,“我什么都没想!”
梁如诗慨然长叹,“真似你想的那样倒好了!他不过是此间的老板兼主厨,新店装修时在我的画廊里购买过不少装饰画,同我有些交情罢了。”
有痕环视不足五平方米的小房间内的装饰,“怪不得我一走进来便觉得十分幽雅自在,原来是有道理的。”
梁如诗没有形象地双手往前一伸,摊在餐桌上。
“我从香江给你带了礼物回来,不许拒绝!”
“都送东西给我,我无以为报啊!”有痕失笑。
傅其默送她香江博物馆的纪念书签,吴先生则给她带了善本画册,林遂韬说他的礼物还在路上,需要等通关手续,也不晓得是什么物件。
“还有谁给你带礼物?!”梁如诗眼睛一亮。
“他他他,她她她。”有痕不想教梁如诗兴起攀比之心,务必要送得比其他人更珍贵更有价值。
梁如诗白她一眼。
随着餐点陆续送上,两人一边吃饭一边谈起最近两周各自的遭遇。
“家母铁了心要让我嫁给程若栋的同学的爸爸,不惜以自己身体不适为由把我骗回去和他们父子吃饭!”梁如诗将桌子拍得“啪啪”响,“他年纪都好做我爹了!他究竟是钱多得如首富惹人爱,还是帅得似金城武叫人放不开?”
梁如诗气急败坏,口不择言,“如果非要我嫁一个没有任何感情基础的老男人,我宁可嫁给林遂韬那个讨厌鬼!”
这回换有痕两眼放光。
梁如诗自知失言,急忙用手捂住嘴,往门口张望,不见林遂韬神出鬼没的身影,这才长出一口气。
有痕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追问,免得老友恼羞成怒。
有时感情需要水到渠成,外力逼压得太紧,梁如诗只会退缩得更远,否认得更坚决。
梁如诗烦乱地挥挥手,“不谈我,你呢?令堂最近没叫你回去看她和徒弟师慈徒孝?”
有痕没有纠正她的用词,“最近寻我咨询了些艺术品送拍事宜。”
“哦嗬!”梁如诗颇有兴趣地坐正身体,“令堂意识很超前啊!”
有痕不晓得究竟是母亲意识超前,还是凌珑意识超前,也不确定到底是母亲还是凌珑积极想要将作品送拍,毕竟最初想见识一下名家名绣展的人是凌珑,母亲倒没有表现出太大热情。
“德富想要在秋季举办一场名家精品刺绣专场拍卖,上门征集藏品,说动了家母。”
“这可是肥水落入外人田。”梁如诗重新托了腮,“你不争取、争取,将令堂的作品,留在你们嘉宝拍卖?”
“我还是避嫌的好。再说,”有痕摇摇头,“家母也未必信得过我。”
“你妈绣花工夫一流,可惜识人不明。”梁如诗气得省略尊称,“她那徒弟明明白白的挑拨离间,她一点也感觉不出来吗?”
“盖因她会绣花,瑕不掩瑜嘛。”倒是有痕心平气和。
要不然怎么说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呢?
凌珑只消有绣花的天赋,她身上其他缺点多得如同筛子眼儿,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你啊,你!”梁如诗替老友气恼,可又怕她伤心,硬生生转移话题,“前几天怎么不见你发习作?”
有痕十年如一日,根据牧老要求,每天至少练画半小时,每隔几日,将画作整理上传。这回已间隔一周有余,还没有上传作品,对老友作息生活了如指掌的梁如诗便觉出奇怪来。
遭梁如诗一问,有痕想起那一夜荒唐来,老脸一红。
“咦咦咦?!”梁如诗眼见有痕脸红到连耳尖都红了,忍不住九曲十八弯地怪叫,“陆有痕!”
被直呼大名的陆有痕半捂住脸。
梁如诗横越过整个桌面,双手抓住有痕手腕,摇晃,演技爆棚,“陆有痕,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推门进来上菜的服务员轻手轻脚放下两盅虫草老鸽汤,默默退出包间,替两个女孩子关上门。
“梁如诗……”有痕对梁如诗生不起气来,只是无奈,“你先放开我,你的钻石方糖吊坠掉菜盘里了……”
“你先说!”梁如诗才不肯放过她,钻石吊坠算什么。
“我喝醉酒,调戏了傅其默。”
话一出口,一室寂静。
梁如诗眨眨眼,再眨眨眼。
“你再、再说一遍?”良久,她才讷讷道。
有痕一口气喝光清甜的虫草老鸽汤润喉,随后将自己如何因为半盘酒蒸花螺而醉酒,如何一路唱着歌被傅其默送回家,又如何趁醉抓了傅其默的壮丁让他给自己当人体模特的事大致讲了,只是下意识地隐去他曾坐在她小小的客厅的地板上,温柔地握住她的手,仿佛要静静地陪她到地老天荒的那一段。
梁如诗目瞪口呆。
她一直以为酒后发疯调戏美男子的事应该发生在自己身上。
“然后呢?”梁如诗追问。
“我第二天酒醒以后,发现他带走一幅我以他为模特画的人物速写。”有痕轻叹,“他不联系我,我哪里好意思主动联系他?”
梁如诗听完前因后果,坐到有痕身旁,伸手揽住好友肩膀,笑起来,“这有什么好纠结的?你不好意思,我好意思!”
第39章 怦然心动海瓜子(3)
傅其默并非有意不与有痕联系,他实在是忙得昏天黑地。
他的工作室最近接到一单棘手的修复工作。
送修的是位八十多岁的阿婆,随行的保姆用小推车带来一只被老鼠嗑坏的雕花镶螺钿樟木箱。
老太太雪白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碧色真丝香云纱旗袍,戴珍珠项链,挽一只老花手袋,气质优雅。虽已八十多岁,但老人家耳聪目明,表达清晰。
老太太说不日将随子女移民海外,在整理老房子时,从三层阁里找到这只陪嫁的樟木百宝箱,原先是摆珠宝首饰绸缎皮草的,后来日脚艰难,首饰卖的卖、当的当,只余下这只箱子,便用来存放她和先生的婚书、分隔两地时写给彼此的书信等一些具有纪念意义的物件。
待到子女成年,有了不错的前程,出资给她和老头子买了宽敞明亮的大房子住,老房子里的杂物统统堆到三层阁里铁将军一锁,剩下的房间便都租了出去。
等这回要卖了房子举家移民,将三层阁打开来,才发现时日久了,箱子被老鼠嗑出老大一个洞来,连里头的婚书、信件也一并嗑得破破烂烂。
老先生两年前已经去世,老太太说异国他乡,她想带着和老头子的回忆一起,好好生活下去,希望能把婚书和信件尽量修复如初,多少钱不是问题。
离老太太出国,不到半个月时间,傅其默和工作室里两个小助理的工作量骤增。
老人家的结婚证书颁发于一九五九年,类似纸张早已不再生产,需要从相同时代相同质地的纸制品上裁取补料,老先生的生年和结婚时的年龄字迹被老鼠啮啃,还要老太太回忆起原件上的内容,才能填补。
至于六十年前书写婚书用的墨水更是早已绝迹,傅其默勉强用派克标准黑墨水稀释调制成接近的墨色。
婚书到底只有一张,字迹也少,毁损情况也不算严重,修复起来还没那么困难,最耗工夫是那一扎五十余封信件。
信纸菲薄,经年累月,纸张本就因折叠存放发黄变脆,再被老鼠一啃,其破坏程度几乎是毁灭性的。
傅其默不得不和小丁、小闵像拼拼图一样,将信件残片摊在透明临摹纸上,一点点、一片片地复原这些足有五、六十年历史的书信。
小丁抱怨,“每天低头找碎纸拼,头颈都快断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