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奉行当然没说出这句话,多多少少还是要给落冰留点面子。
不过听落冰如此一说,倒是坚定了他心中一个猜疑。岐奉行想到,两撇胡子死之前也看过蝴蝶跳舞,当时不仅这些凡人,岐奉行也险些着了道,所以他出去见林正前特意用扇子敲了一下两撇胡子,将他打醒。但没想到林正死后,紧接着死的就是两撇胡子。
若说这两人有什么共同点,那都是与岐奉行有过接触,也难怪庄羽会怀疑到他头上。可是如果对方杀害林正和两撇胡子,只为把他送进牢里,那也不对。因为只要对方知道了他的身份,就会清楚岐奉行从人界地牢出来不费吹灰之力,所以完全没有那个必要。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栽赃嫁祸、转移视线。
*
岐奉行将自己去醉音坊之事向无忧说了下,无忧这才不再生疑。岐奉行又道:“障眼法虽然好用,但也有一点不好。”
无忧道:“什么?”
岐奉行道:“不能坚持太久,天亮之前道法自然会破。”
听此,无忧惊呼道:“那不好了呀,殿下!眼看距离天亮只剩下不到两个时辰,可是……可是柳权却不知踪迹,这……”
岐奉行手中扇轻摇,冷静道:“不用慌张。”
殿下说不用慌张那就是不用慌张,无忧忽然就放心了。然而这时,岐奉行又道:“是死是活,是他的命。”
无忧:“……”
殿下,您是认真的吗?
“你不用这么看我,”岐奉行无所谓地将扇子收起,道:“如果我没出手,到了午时他还是会被押到菜市口斩首示众。横竖都是死,怎么死不都是死。”
岐奉行一番话说得无忧有些不适。虽然说那穷破潦倒汉与他们没什么关系,但好歹是条人命,殿下这样说,是不是太冷漠了。他挣扎着,犹豫要不要说出这句话。
岐奉行知道他又想不开了,扇子敲了敲他的头,道:“放心吧,逗你玩的。”
“哎?”无忧眼露惊讶。
岐奉行再不看他,朝前方深处走去,只留下一句,“再慢些,他可能真就会死了。”
无忧呆愣片刻,而后紧紧跟了上去。
路上,岐奉行又在思索——
对方掳走柳权的目的是什么?杀人灭口吗?
岐奉行皱了皱眉,不,不太对。如果要杀人灭口的话,柳权在牢里的时候为什么没被杀死,偏偏要等到岐奉行施法将柳权从牢里带出后再来截杀?
疑点众多,岐奉行重新整理了下思路,折扇一下又一下地轻敲眉心,心道:“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对方也没料到我会这么快又被抓进地牢。本想着柳权被斩首,他们就不用出面下杀手,这样也就避免了引起轰动的风险。可我偏偏这个时候将柳权带出来,这在他们意料之外,所以不得不半路将柳权截走?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柳权恐怕真就凶多吉少了。”
但这也是一种猜想,也不能说一定就是如此,岐奉行总觉得还是哪里不太对,肯定有什么地方他没想到。
无忧见殿下眉头紧锁,不敢打扰,伸手挠了挠有些发痒的后颈。就这一个动作,被岐奉行捕捉到,他伸手抓住无忧的手腕。
“别动!”
无忧一个激灵,手腕被殿下抓得生疼,但也不敢动弹丝毫,嘴里低声问道:“殿下……怎……怎么了?”
岐奉行没有立刻回他,另一只手从他后颈的衣衫上拿了个东西。
“毛?”无忧看到殿下手中的几根白毛疑惑问道:“我、我身上怎么会有毛?”他好像没有接触什么奇奇怪怪毛茸茸的动物吧。
岐奉行将那几根毛揉搓了下,又放在鼻子间嗅了两下,露出了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无忧吞咽了下口水,心想:“殿下的癖好真是独特啊。”
岐奉行知道他又在瞎想了,扇子敲了下他的额头,道:“错了,从踏入醉音坊后我就错了。”
无忧:“……”
您也会错?!您怎么可能会错?不是您错什么了?无忧完全摸不着头脑。
岐奉行道:“不要用这种‘怎么可能’的眼神看我,这一次我确实陷入了一个误区。跟你一样,狐迷心窍了!”
“啊?”无忧更懵了,追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殿下?”
岐奉行看了眼他,道:“从一开始就是两拨人,只是我误以为是一拨人,所以才一直想不通。”
现在,一切都可以解释通了。
第三十七章 乱葬岗(四) 尸林内现破神庙
怎么就一切都解释得通了?无忧闹不明白,想询问殿下,但又觉得现在的时机不适合,眼下将柳权找到才是关键!
走着走着,浓雾渐起。无忧担心殿下老寒病发作,又想将自己的外衫给他披上。
岐奉行摆了摆手,做了个“嘘”的手势。无忧立马明了,紧闭嘴唇,压低了身子,就差匍匐前进了。
岐奉行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没再管他。
很快,大雾完全遮挡了视线,风一阵阵吹来,声音似鬼哭一般,尽管放低了脚步声,但踩到枯死的树枝上难免还是发出了声音。
然而没想到的是,这声音一出,前方的浓雾忽地散开!
岐奉行第一反应是:“这破烂树枝难道是个机关?”不,当然不可能。不会有人这么无聊设置如此烂的机关。
浓雾散开,只有一个可能,时间到了。
岐奉行果断地捂住无忧的嘴,以免他发出尖锐的喊叫。
然而尽管岐奉行早有先见之明,在看到眼前可怖的景象后,无忧还是发出了呜咽的声音。岐奉行递给了他一个“别叫,我就放开”的眼神。
无忧心领神会,眼睛眨巴眨巴,头也跟着点了点。岐奉行略怀疑地松开了手,见他只是深呼吸了几下,并不叫唤,这才没管他,看向前方那片尸林。
“殿下?”无忧尽可能地放低声音,问道:“这树上挂着的都是尸体?”
岐奉行见他想看又不敢看,不免觉得好笑,点了点头,道:“显然。”说完便继续往尸林深处走。
无忧可不是岐奉行,面对着头顶树上数不清的尸体难以镇定自若,急唤:“殿下!咱们还是不要……”一出声便打破了寂静暗黑的森林,林子里飞起了数十只乌鸦,叫声凄厉嘶哑,有几只嘴里还含着未吃完的腐肉,眼露凶光地盯着两位闯入者。
但它们也只是恶狠狠地死盯着,却不敢飞扑过来,似是清楚某些人是不能得罪的。
无忧见闹了动静,瞬间头大,自觉惹了祸,根本不敢看向岐奉行。
岐奉行无所谓地摆摆手中的扇子,望着盘旋不走的乌鸦,又看了看挂在树上的那些尸体,眉头轻拧。暗道:“这树上挂着的每一具尸体都看不清面貌身形,仅用一块黑布罩着,远远看去确实有些瘆人。人界有乱葬岗算不得稀奇,但是乱葬岗深处还有一片尸林可就有些奇怪了,而且还是在人界的都城境内。虽说此地已是天京城郊外,但也不应当有。”
岐奉行又看了看此地,见前方深处隐隐有一座老宅,而他身后却是看不到边的苍茫暗夜,来时的路也已经被隐去,往哪个方向行进再明显不过了。
岐奉行道:“走吧。”
无忧见殿下没怪罪于他,轻声应了个“是”,只是再不敢多问。不能帮忙的时候就不要帮倒忙,他心里默念几番。
只不过这前方似乎前得有些蹊跷了,看似只有百余步的老宅,却始终走不到,似乎一直在原地踏步。
事实也确实是。
岐奉行驻足,他往足下看了看,果不其然,还是刚才的位置。乌鸦凶狠的目光不做改变,树上的尸体毫无动静,只有风声更显凄厉。岐奉行撇了撇嘴,心道:“设置机关了吗?”
既然如此……“无忧!”岐奉行突然喊道。不仅吓到了一直不说话的无忧,也惊到了窥伺的乌鸦,只见它们扑棱着翅膀飞向了更高的树干上。
“呵。”岐奉行嗤笑一声,又对无忧道:“过来,现在你先走。我不让你停,不准停。”
“……”
无忧的心跟着一凉,原来殿下的惩罚在这等着呢。他看了看前方,又看了看等候的岐王殿下,脸色一半纠结一半恐惧,始终迈不出那一步。
岐奉行见他不为所动,扬了扬眉,语气颇有些冷淡道:“怎么,我的话你也不听了?”
不是不听,是不敢呀!无忧支吾道:“殿下……我……”
如此磨叽,岐奉行也没了耐心,手中扇子“唰”的一下飞出,打在了无忧的小腿上。此刻,无忧纵使再不愿意迈出,也由不得他做主了。
扇子打在小腿上,并不会疼痛,但是一股强大的力量瞬间袭来,无忧两只脚不听使唤地飞速向前跑。以免自己再发出尖叫,他的两只手用力地捂住自己的嘴。因为不协调,显得姿势极其滑稽。
岐奉行缺德地笑出了声,他这一笑,那些乌鸦也跟着松了口气,又飞回了原来的树干。可怜的是无忧,脚底都快跑出火花了,也不见动弹丝毫。
岐奉行手一挥,无忧腿上的那股力量顿时消失,瘫软地趴倒在地。岐奉行走到他面前,蹲下看着他,眼里多了些玩味,道:“怎么样,什么感受?”
无忧气喘不平,缓了片刻后,惨兮兮道:“……累。”
“累就对了。”岐奉行用扇子抬起无忧的下巴,笑道:“下次再磨蹭,就让你多跑一会儿。”
无忧一怔,忙道:“殿下,我再也不敢了……”
岐奉行冷哼一声,扇子敲了下他的头,道:“起来吧。”说完不再看他,自己脚上使了个力,凌空飞起。
那些乌鸦见岐奉行突然飞了起来,吓得四处飞散,逃窜不及地彼此相撞。
“真吵。”岐奉行冷冷地道。
他话说完,那些乌鸦竟真的闭嘴了。
无忧:“……”
而这时,“嗖——”的一声,一条黑色长绳忽地甩到了一棵树上,紧紧缠绕。岐奉行借力,稳稳落在树干上。转瞬间,黑色绳子又成了宝扇。
此前,无忧见过这把玄色折扇变化为宝剑,现在又见它变成了绳子。心道:“真是个好法宝,能随道法千变万化。好用好用。”想此,无忧有些为殿下可惜,另一把宝扇为了恢复他的容貌就那么浪费了。
岐奉行足尖点在树干上,从高处往远处看,发现果然另有乾坤。方才他与无忧所站立之处,确实有一条路,看似能走向老宅,但其实那条路被设了结界。从岐奉行现在的视角可以看出,那方结界就好比一个看不见的巨型无字碑,稳稳拦在前方。
如此,要往老宅走去,自然就得另辟蹊径。
这时,岐奉行又发现那些挂着尸体的树从上空看去居然成蛇形!一直通向老宅处。蓦地,他嘴角勾起一笑,心道:“若不会点厉害的轻功还去不了那老宅了呢。不过,虽说乱葬岗地处人界,但这尸林与那老宅,恐怕与凡人无关。那里面住的到底是谁?”
……
倏然,岐奉行眼睛一亮,重新整理下思路——
施在马车上的道法被破后,岐奉行第一时间就感受到了。他担心无忧有危险,又通过施在无忧身上的道法指引,从醉音坊赶过来找到他。
而将无忧扔在乱葬岗入口处的那位,一不伤害他,二又不带他进去,可能是因为对方并不是他们的敌人,甚至想帮助他们,但是对方也进不去乱葬岗深处,只好将无忧放在入口处。
能如此做的不可能是使用罗刹煞的噬心魔,所以……
难道是她?
岐奉行心中已有了答案。原来不止两拨,还有第三拨!等找到柳权,所有的问题都会得到解答。
*
岐奉行足下枝干上也挂着一具尸体,黑布缠绕,就像是个黑色蚕蛹。他打算看上一看,于是缓缓走近,树干因为重力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
无忧在树下看得心惊胆战,不禁为岐王殿下捏了一把汗。
岐奉行倒是不甚在意,走到距那尸体只有半步时停了下来。虽然隔着层黑沙布,但也能看得出里面的确是人,且死相凄惨。欲再仔细一看,里面的尸体忽地一下睁开眼睛。
很可惜,没吓到岐奉行。但是他皱了皱眉,只因那具尸体睁开眼睛后,七窍便开始流血。所以……又是和罗刹煞有关吗?
有此猜想后,岐奉行又多看了几具尸体,皆是死状恐怖,但也并非都七窍流血。岐奉行心道:“会不会柳权也在其中?”
既如此,也只能都看一下了!一具一具看,太过浪费时间。岐奉行欲施法,一次性解决!
而就在此时,一棵树却引起了他的注意。岐奉行眯了眯眼,转眼间便到了那棵树前。树干上,刻着一列字——
“寅时到,虚空门开。”
寅时?
现在不就是寅时!
岐奉行又朝前方深宅看去,果然就见一扇门已经打开。不消多想,他又将折扇变为绳子,将无忧勾起,飞身过去。
如他所想,沿着挂着尸体的树飞走,便可到老宅。
这间老宅似乎是座荒废的神庙改建而成,破庙规模甚大,前后分为三进,正殿的九脊顶塌了半边,屋瓦上全是荒草。冷月寒星之下,有一群群蝙蝠和数只乌鸦绕着半空飞舞,掉了漆的破木头山门半遮半闭,被寒风一吹,嘎吱吱地作响。
岐奉行尚未推门,那门便自己就开了。吱吱呀呀的,惊得蝙蝠到处乱飞,很快消失。他抬眼望去,门内有一棵老槐树,月光透过树缝隙洒下,更显阴冷。岐奉行踏足进去,无忧紧随其后。虽然是一间破旧老宅,但通往正殿的路上却有烛台,蓝绿的烛光摇摇晃晃,似鬼火一般。越往里走,越是安静,蓦地里冷风袭人,灯烛皆暗。
先前去無间殿时没有光已经让岐奉行很烦躁了,现在又来这出。没了耐心,他冷冷道:“黑灯瞎火的,怎么拜访!?”
“咻——”岐奉行手中扇子往四面烛台各一点,暖黄的灯光瞬间照得老宅明亮了起来,阴森的气息似乎也消失大半,无忧始终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道:“殿下,这神庙里的神像怎么看起来有些面熟。”
岐奉行挑眉看了他一眼,道:“天神里,你叫得出名字的本就不多,能认出神像的就更不多了,你想想,还能有谁?”
经殿下一提示,无忧瞬间道出了名字:“……是元初上神?”
“嗯。”岐奉行淡淡回应,又道:“是他很正常。虽然这鬼地方看起来不像是人界该有的,但是这破庙倒确确实实是建在城外郊区。凡人有多么信奉元初,不用我多说。只不过我想,应该是随着时间、战乱、瘟疫等各种情况,成了乱葬岗之后此庙就被废弃了,现在估计是被某个丑东西给鸠占鹊巢了。”
说到丑东西时,又是一阵阴风袭来,然而烛光未灭。
只是……
无忧那是什么表情?
“你怎么了?”岐奉行用扇子在他面前晃晃。
无忧呆滞的面孔略松动,轻叹口气道:“殿下,您……刚刚说起元初上神时,那个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