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奉行继续道:“瞿昭自小心脏便不好,到了现在这个年纪,更是经常犯病。而你只有瞿昭一个儿子,无法接受哪一天他永远地离开你,于是想方设法寻医救治。”
“从瞿昭出生到现在,为了给他治病,你花在瞿昭身上的钱数不胜数。你虽是朝廷命官,但俸禄也就那么多,当你急需用钱的时候,便有了敛财的想法。这是我要说的你的罪状之一。”
*
岐奉行从进城被守门校尉拦住要过路钱那一刻时,便有了怀疑。
之后,他在天京城大街上,无端被两撇胡子碰瓷栽赃,而官差们查也不查就将他抓进牢里。到了牢里之后,还是柳权说的一番话提醒了岐奉行。
柳权说,“栽赃不栽赃,由钱说了算”。
岐奉行觉得柳权话里有话,当天夜里,便神识离体,去了解情况。后他又派无忧将林正约出来,为的就是了解更多官民之事。但是具体来龙去脉,也是看了柳权的记忆之后才捋清楚的——
原来瞿封为了敛财,与天京城的一个暗影组织互相勾结。
平日,暗影组织的成员与一些普通百姓毫无差异,就是因为毫无差异,所以才查不到他们头上。然而实际上,这些穿梭在市井勾栏里的组织成员专门栽赃碰瓷看起来家底丰厚的人。所以在醉音坊时,岐奉行才又一次遇到了嫁祸他的两撇胡子。
因着这群组织成员不仅擅长颠倒黑白,还擅长易容之术。
而当那些富家子弟被栽赃后,府衙的官差便将人带进牢里。关多久,全看给的钱财多少。
岐奉行来到天京城那一日特意去老天京布庄换了一身华贵装束,本意是想在醉音坊引人注意,混入其中,好积攒人脉,与落冰来个里应外合。只是还没等岐奉行到醉音坊,便被人抓进地牢。凭他的本事,想要脱身,自然易如反掌。但是岐奉行当时又觉得,关都关了,不如既来之则安之,地牢往往也可以获得一些外面根本得不到的信息。
显然,他的感觉没错。
“你为了敛财,与匪徒勾结,是不是目无法纪?!你可真是懂得知法又犯法!”岐奉行说的都是事实,瞿封无话可说。
为了给儿子救治,瞿封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他是审查司司长,执掌天京城的刑罚,做起这些事本就方便得多。而路一旦走错,便错上加错。几十年里,瞿封变得愈发贪婪,同他肆意敛财的官员也越来越多。他们互相包庇,彼此开通口,搞得天京城乌烟瘴气!
人皇眼皮子底下都敢如此肆无忌惮,当真是胆大包天!
岐奉行冷眼看着脸色苍白的瞿封,再精致的皮囊也掩盖不住已经发烂发臭的黑心肠!
“然而只是有钱也没有用……”岐奉行收回目光,看向顶上大梁,淡淡道:“你确实有钱给瞿昭医治了,但是你遍寻医生,得到的回答都是‘救不了’。”
“之后,你又派人去神医谷,求神医出山。可是神医谷非常人所能进入。不过,你派出的人在下山路上遇到了一个挑水小伙子。”
“那个人,他叫琦玉!”
岐奉行说到琦玉时,庄羽眼里再露震惊。去醉音坊抓人的几名官差没失忆的话必定都还记得琦玉。他是神医谷弟子,还有个师妹……
落冰还骂琦玉是个垃圾。
岐奉行续道:“琦玉只是刚好碰见你的手下,随意问了句,得知是瞿司长家来求神医治病,琦玉暗暗把此事记下。”
“而琦玉呢,他早就不能忍受神医谷的一些规定,所以事后没几天便偷溜下山。为了给自己找掩饰,琦玉顺带着将他的师妹忽悠下山。出了神医谷之后,师兄妹二人,便在天京城租借了一个地方,每日里给人看看小病暂缓生活。只是琦玉急功近利,迫切地想要出人头地,他想,如果能医治好审查司司长的儿子,那么他的名声也就出来了。于是他去了你的府邸,告诉你他能医治好瞿昭的病。你起初是不信的,因为你被太多名不副实的江湖骗子欺骗过。但对方提及那日在神医谷的事,于是你选择见琦玉一次。就是这一次,让你埋下了偷别人心的种子!”
岐奉行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他手一挥,其他人的法术也随之解禁。在场的官差,有受瞿封指使参与敛财犯罪的,也有自始至终一概不知的。当然也有像庄羽这类,知道一些,又不全然知道。
现在他们身上的法术都已被解开,但除了吐几口气以外,并没有多余的举动。面面相觑,沉默不语,不知如何是好。
岐奉行笑看他们一眼,道:“诸位别紧张,有罪的躲不掉,无罪的也算不到你们头上。所以,都先别走,不如等瞿司长将后面的事情说完。”
听此,瞿封苦笑出声,认栽道:“阁下,是岐王殿下?”
第四十八章 尘缘尽(五) 官匪勾结偷人心(2)
瞿封的声音并不大,但是此时的公堂是连呼吸声都能听得见的,他的那句“岐王殿下”自然也就传到每个人的耳里。
岐奉行并没有兴致与瞿封玩文字功夫,眨了眨眼,算是默认了他就是魔界岐王。
其他人跟着倒吸一口气,原来眼前的这位岐乐乃是岐奉行。众人彼此想要互看一眼,但动也不敢动。岐奉行有多厉害,虽然他们没见过,但其本事没有人不听说过。若是现在稍作动弹,让岐奉行理解为,他们是要誓死维护瞿封,那可能真就一命呜呼了。
只是,能有此种想法倒也只能算是听说了岐奉行。殊不知,岐王殿下,又怎么可能会是那种搞连坐的滥杀之人?
而庄羽心里的猜测尘埃落定,看向岐奉行的眼神极其古怪,握着刀的手青筋骤现。
“能死在岐王手里,倒也不亏。”瞿封自嘲道。
岐奉行折扇轻摇,淡淡道:“杀死你的不是我,是你自己。不过,瞿封,你还是留点力气,把你做的那些事给交代了吧。”
岐奉行要想抓谁,没有谁能从他手中逃过。更遑论,瞿封只是一介凡人,所以他也不打算负隅顽抗。只是此刻,他突然想要一杯热酒。他这一生极其在意形象,鲜少喝酒。
临死之际,却有了点酒瘾。
瞿封点头笑了笑,那句“我想要喝杯热酒”到底没有说出口。
*
今日,是极为寒冷的一天。屋外来了一场早雪,风雪簌簌。审查司内,瞿封头发散乱,目光混沌,早已没了昔日的光鲜亮丽。他又是苦笑一声,缓缓道:“岐奉行不愧是岐奉行,真是瞒不住你。殿下方才所说的都是事实,丝毫不假。”
闻言,其他本不知情况的官差们,此刻的表情算是一言难尽。而那些参与其中的已是面如死灰。庄羽则手背青筋不减,眉头紧皱成个川字。
瞿封叹了口气,继续道:“琦玉来我府邸之后,我带他去见了瞿昭。那个时候,瞿昭病犯得已经很严重了,嘴巴青紫,呼吸不畅。我与夫人极为焦心痛苦,恨不得能代他受那份罪。”
“琦玉看了我儿的病情之后,给他服下了一颗药,略微好转。只是琦玉告诉我,说瞿昭的心脏有问题,他的那颗药并不能根治,只是暂缓病情。”
“我见瞿昭脸色确实好了些,并相信了他的话。又问琦玉,要如何才能根治?他却说,‘需换上另一颗心’。”
*
“换另一颗心?”瞿封对琦玉所说的话有些怀疑。若是换了另一颗心,他的儿子还能活吗?
琦玉肯定地点点头,道:“瞿司长,公子的心脏已经不能再继续维持他的生命,必须换上一颗健康的心脏。”
瞿封依旧半信半疑,拧眉思索,又问:“那要什么样的一颗心,又要到哪里去找那颗心?”
“这个……”琦玉有些尴尬,见瞿封目光紧盯着他,颇心虚道:“暂时我也不清楚……”
话音未落,瞿封的脸色果然拉了下来。
琦玉心里咯噔一下,急急道:“但瞿司长您放心,神医谷有记录这类病情,只要我回去查查,必然能为瞿公子医治!”
此话倒也不假。
琦玉确实在神医谷的医书上看到过瞿昭这类病,但他在神医谷众多子弟里,资质不算突出,平日里也不够努力,所以也就只能看出,并没有那个能力为瞿昭医治。
瞿封听此,又是一番蹙眉思量,半晌后,点了点头,问:“你需要多久?”
琦玉想了想,给了个自以为差不多的时间,道:“……七日吧。”
言闭,瞿封的脸色更难看了,琦玉内心跟着一抖,速道:“瞿大人且息怒,在离开之前,我会开一些药物,维稳瞿公子的病情。公子不会有事的。”
至少七日里不会有事。
这话,琦玉没敢说出来。
瞿封虽觉得对方不值得信,但眼下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
“琦玉离开后的第二天,瞿昭服下了他给的药后,身体有所好转,已能如平日一般行走。见此,我便有意带他出去散散心,想让他开心些。”
“我和夫人带着瞿昭和几位随从去了郊外的神庙,想祈求天神庇佑瞿昭。然而,就在那天傍晚回来之际,我们遇到了一个人……”
岐奉行已经知道瞿封要说的人是谁。
“他一身漆黑,脸被玄铁面具遮挡,模样看起来颇为古怪,所以自然也就被守门校尉给拦截住。那个时候,我刚好经过,本不打算管此事。但那古怪之人见我的轿子路过,竟对守门校尉说认识我。我心下吃惊,却也没当一回事。只因瞿昭在外一天,身体劳累,急需回去休养,所以我并不打算逗留。”
“可就在我要走的时候,那人又突然问道,‘瞿大人,今日是否去了神庙’?他这话一出,我立刻便从轿子里出来了。”
“你以为对方是天神?”岐奉行突然问道。
瞿封点了点头,道:“是的,想必岐王也清楚一点,城门处的天女花有禁法术之作用。唯独天神能在那处施法。为了让我相信,他施了法术!”
“哦?”岐奉行听此挑了挑眉,有些好奇道:“他施了什么法?”
这回瞿封倒是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岐奉行。
岐奉行当然不惧他的目光,只是瞿封这般看他,必是有原因的,岐奉行略一思索,轻笑出声,歪了歪头,问道:“他施的法术,同我刚才对你们施的法术一样,对吗?”
此话一出,众人又是一惊,再次露出那种彼此想看又不敢看的表情,心里都在猜测:难道……那个人就是……?
“对。”瞿封的肯定让众人的心情更复杂了。如果对方是岐奉行的话,他好像确实有那个本事,即便不是天神的身份也能在城门处施法。对于这点,其他人似乎比岐奉行本人都要自信。
“他手一挥,城门四周像是凝固了一般,只有他能说话。他还一语道破了瞿昭的病情,并且说能帮助我找到给瞿昭医治的那颗心。所以……所以我选择相信了他。”瞿封当然也怀疑过对方或许不是天神,但是只要能医治好瞿昭,是不是神并不重要。
听此,岐奉行从椅子下来,蹲至瞿封面前,沉声道:“所以之后你二人便合作。面具人告诉你,只有顾谦的那颗心和瞿昭匹配,你们便预谋杀了顾谦!”而顾老爷临时不让顾谦去修仙,自然也是受了面具男的蛊惑。
“真是其心可诛啊!”岐奉行已经起身,折扇轻敲后背。两步后,岐奉行斜眼看向瞿封,问道:“瞿封,我问你,顾谦的心脏现在在哪里?”
此时也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了,但是瞿封却还有一事未能解决,那便是瞿昭的病。他看向岐奉行,眼眶里已蓄满泪水,重重三个响头后,瞿封颤着声音道:“岐王殿下,我知道那面具男不是您,您此番前来想必也就是为了捉他。”
“我自知罪孽深重,但是我儿瞿昭什么都没做过!他真的什么都没做过,什么都不知道!他自生下来身体就不好,没有几天开心日子,我这个做爹的没有能力护他,已是万分愧疚!所以,请殿下,救他一命。”
“殿下若是愿意救瞿昭一命,即便要我死八百次我也无怨!”瞿封说此,又连连磕头,早已没了昔日的风光。
若是这一幕被旁人看到,说不定已被瞿封的父爱给感动,然而岐奉行的目光很是冷清,他淡淡道:“你杀顾谦时,可曾想过他也是别人的儿子?”
听此,瞿封的心重重一沉。虽说顾谦不是死于他手,但他也是主谋之一,脱不了干系。现下,岐王殿下有意问罪于他,瞿封也只能任由处置了。但是……想要知道顾谦的心脏在什么地方,他当然也可以选择不说!
瞿封抬眸,嘴角露出一丝冷硬的笑,神情已不再像刚才那般卑微。反正岐奉行不会放过他,他总有一死,而他的儿子也活不了,那他还有什么可忌惮的。
岐奉行注意到瞿封的目光有所变化,猜想,看来瞿封是不肯告诉自己顾谦心脏在何处了。他嗤笑一声,抱起手臂,道:“瞿封,你可真是不知好歹。我问你的时候你就应该好好回答,你以为你闭嘴不言,我就拿你没办法了吗?”
闻言,瞿封的脸色又变了几番。确实,眼前的这位人物可是岐奉行,他道法高超,不管是救人杀人,抑或逼问他人,他总有那个能力办到。意识到这一点,瞿封的心彻底凉了,苦笑一声,低声道:“殿下真是好手段。”
岐奉行冷笑,心道:“我怎么就好手段了,我还什么手段都没用上呢。”
“知道我有手段等着你,就不要试图抵抗了,莫再耽误时间!”岐奉行的声音已经变得冷厉,大有瞿封再不配合,他就真的要他好看的意思。
瞿封确实不再顽抗,但他说了一句等于白说的话,道:“到现在这个地步,我也没有再隐瞒殿下的必要。只是恐怕得让殿下失望了。顾谦的心在何处,我也不知。”
……
周围已经有躁动的声音。先前那些一动不敢动的官差们在听到瞿封这句话后,不免窃窃私语了起来。这些人里,有些已经跟着瞿封几十年了,多多少少有些情义。他们以为瞿封还在嘴硬,焦心道:“大人,都什么时候了,您就说吧!”
岐奉行抬眸看了一眼劝说的那位。
见岐王殿下的目光瞥过来,那人心里一惊,当即捂住自己的嘴,颤巍巍地准备跪拜。岐奉行扇子轻抬,免去了他那一跪,道:“你那句话没有问题,不用害怕。只是……你和我都得失望了。”
那位官差没懂岐王殿下话中含义,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提到嗓子眼了。片刻,岐奉行道:“因着瞿大人确实不知顾公子的心脏在何处。”
啊????
这又是为何?
如果连瞿封都不知道心脏在哪里,那还有谁知道?
庄羽听了事情的经过后,一直沉默不语。就在此时,他突然大声说道:“因为心脏,此刻正在那个面具男手里!”
他这一声,来得猝不及防,就连一只脚刚踏入的东方照也被吓了一跳。原来,东方照本来打算去醉音坊找岐奉行,却得知岐奉行又被抓进牢里,于是一大早便过来了解情况。
只是岐奉行的法术太厉害,他人在外面,也被凝结住了。不过因为被凝固,他倒是也知道了瞿封的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