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奉行听无忧那么说,睨了他一眼,低声斥道:“多嘴。”
无忧吐了吐舌。
柳权却道:“无忧兄弟说得没错。既然岐王殿下已看了我的记忆,便清楚,因为这面镜子我受了多少痛苦!他折磨我的父亲,我的祖父,还有我……我无比恨它,可因为那该死的宿命,和那生生世世解不了的咒法,我又不得不守护它!”柳权越说越激动,灰白的眼睛逐渐变得猩红,嘶喊道:“没有人比我还要恨它!我每一天都恨不得砸碎它,让它永远、彻底地消失!殿下帮了我的大忙,我感激不尽,又怎敢怪殿下!”
岐奉行见他情绪失控,眼里已出现血泪,遂施了一道清心术。
柳权这才冷静下来,喃喃道:“我……我刚刚是怎么了?”
无忧被他刚才的疯癫吓得有些懵,结巴道:“没……没什么……哈哈哈……没什么。”也就发了会儿疯。
岐奉行见柳权人虽然已经冷静下来,但心神恍惚,估摸着又是守镜神官的神识与柳权的神识错乱了。看来果真如他所想,召忆即便碎成这个样子,也没有失去其力量,元初的咒法也没有完全消除。
这个上神,可真是够头疼的!
既如此,也可以肯定一点,召忆还是能够修复的。只是眼下,时机不合适,再者,一提及召忆,柳权的情绪便失控,所以不如暂且先缓缓。而且,岐奉行心想柳权也未必知晓修复召忆的方式,看他那个样子,或许得是那位守镜神官的神识显灵,方可修复召忆。
岐奉行安抚道:“柳兄兴许是太累了。”
“或许吧。”柳权没有否认这点,他确实很累,身心俱疲。
岐奉行又道:“既如此,不如这样,柳兄,召忆可否暂时放在我这边?”
“嗯?”柳权抬眸,面露不解,他倒不是舍不得,道:“岐王,您是说剩下的碎片您还要留着?”在柳权看来,宝镜都碎成这样了还能有什么用。
而他的反应,也让岐奉行确定,真正能修复召忆的确实得是那位守镜神官。
岐奉行道:“对,先留在我这里吧。”
柳权不明白岐奉行是为何意,但是岐王殿下会帮他解决顾公子冤死的事情,那么就是要了他的命,柳权也会给。
柳权点头,道:“岐王不嫌弃,拿去便是。”
岐奉行淡淡一笑,温声道:“那便多谢了。”见时间不早了,又道:“既然柳兄与无忧已经熟悉了,那就结伴吧。”
结伴?
两人不约而同地露出疑惑的眼神。
岐奉行笑道:“莫慌,不是要抛弃你们,只是我这边有些事要处理,不方便带着你们。我会施一道法术,护你俩周全。”
二人自知帮不了忙就不要帮倒忙的道理,点头道:“是,谨遵岐王吩咐。”
岐奉行:“……”
第四十六章 尘缘尽(三) 公堂审犯反审官
障眼法失效的前一刻岐奉行回到地牢。此时,天刚蒙蒙亮。巡查的捕快走到岐奉行所在牢房时,忽地,尖叫出声,“啊啊啊啊……卧槽!人呢,人呢??”
他这一喊,让忙活了几个时辰的岐奉行嫌弃地皱了皱眉,道:“怎么,天亮了,需要清清嗓子吗?”
瞧瞧这语气,如此嚣张!如此狂妄!
当他是死的吗?
可那捕快知道岐奉行的厉害,不敢上前,只是抖着个手“你你你”你了半天。
岐奉行见他半天憋不出话来,善意提醒道:“不知道怎么做,不如去把庄羽叫过来。”
经岐奉行一提醒,那捕快恍然大悟,握拳的一只手与另一只手掌心对碰了一下,喊道:“说得对啊,我现在就去叫!”转身走了两步,又觉得不对,心道:“差点被这狡诈的恶徒给欺骗了,他想故意支开我,然后逃走?!”
捕快冷哼一声,自觉识破了岐奉行的奸计,气势骤涨,转身又走到了岐奉行面前,扯着嘴角道:“你想把我支开,然后逃走?我告诉你,门都没有!”他语气笃定,丝毫不觉得自己说得有什么问题。
岐奉行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说什么?支开你?逃走?”
捕快昂首挺胸,觉得这样显得自己更有气势些,道:“对啊!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岐奉行手中扇轻摇两下,沉默片刻后,将扇子一收,笑问:“我非常认真地问你一个问题,你是怎么进的都城府衙,又是怎么当上捕快的?”
那捕快没听懂岐奉行话里的意思,想了想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我怎么当的捕快和你有什么关系?”
岐奉行微微颔首,“嗯,确实没有什么关系……”说此他语气一顿,看了看四周,淡淡道:“就是觉得这里真是烂透了,真是什么烂人都收啊。”
“……”
他居然敢说自己是烂人!
捕快再笨,也听出来了,怒道:“你少给我耍嘴皮子。我问你,柳权人呢?他在哪里?”
岐奉行“咦?”了一声,面露疑惑,道:“你问我啊?”
那捕快知道岐奉行在装傻,道:“别装模作样了,柳权就是你放走的,对不对!”他最后三字说得响亮有力,总算有点官差的气势了。
可再强势的语气在岐奉行面前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白出力了。
岐奉行单手负背,低笑一声,“你方才说我,要支走你,然后逃走?现在又说柳权是我放走的?哎……你可真是会冤枉我啊。你们这些当差的给人定罪,全然不讲究证据的吗?试问,如果我能够放走他,为何我自己不逃?”
“这……这……”捕快被岐奉行问住了,岐奉行也不急,等着他抛出下一个疑问。
那捕快来回走了两步,像是突然想到怎么说了,手指着岐奉行道:“说不定你就是想借此洗脱你放人的嫌疑呢?!”
岐奉行听此,扇子敲了敲眉心,叹口气道:“你自己不觉得你这话说得很有问题?我洗脱嫌疑不就是想离开这里,既然我有那个能力离开,为什么又要选择继续待在这里?”
“这……这……”
又开始了。
岐奉行已没了逗弄他的心思,冷笑一声,“这不出来,就将我带上公堂吧!”
闻言,捕快低着的头瞬间抬起,显然是被岐奉行的话给惊住了,他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人,悻悻道:“你……你一点都不害怕被审问?”
“为什么要害怕?人又不是我杀的。”岐奉行说得一脸坦荡,双手负背,淡淡道:“走吧。”
捕快尚处震惊,蹙着眉打量着岐奉行,又不知该怎么做了。
岐奉行“啧”了一声,提高声音道:“还不带路!”
“是!”捕快想也没想便回应了。话说完,才反应过来,他居然被一个“犯人”给差使了,于是伸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
好响亮的一声。
岐奉行扶额,叹道:“走吧,走吧……”
许是知道岐奉行与东方照有些交情,在被送去公堂的路上,他的脖子上既没有木枷,脚上也没有铁链,哪里像个犯人,根本就是个“贵客”。
到了公堂之后,又等了两炷香的时间,审问岐奉行的主审官这才姗姗而来。
一身华贵官服没有一丝褶皱,而他脚上的鞋居然也能做到连灰尘都没有。岐奉行已从柳权的记忆里知道此人是谁,正是天京城的审查司司长——瞿封。
是他就好了,也省得岐奉行亲自去找他了。
“台下何人,见本官为何不下跪?”瞿封在到来之前便听说了岐乐的名字,他知道眼前的这个犯人与小王爷东方照颇有交情。可再深的交情,也得看场合!这里是他的地盘,还轮不到别人嚣张!
瞿封的话说完,一旁的官差怒喝:“岐乐!速速跪下!”
岐奉行抬眼看了那官差一眼,微微一笑,淡淡道:“要我跪?我怕堂上这位大人承担不起。会折寿的。”
“放肆!”瞿封赫然起身,面色威严,厉声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一个小人,还敢大言不惭?!来人!”
一听“来人”二字,岐奉行便知道,这是要上大邢了!
果不其然,瞿封的下一句便是,“大刑伺候!”
“是!”得了令的官差们朝岐奉行走来。
庄羽静观这一幕,眉头微蹙。现在还没审问便开始动刑,若是把人弄个半死,还如何审问。可他虽不赞成此种做法,却也不敢忤逆瞿封的命令。
就在官差要将岐奉行严抓之时,岐奉行扇子一举,做了个“停”的手势,道:“慢着,慢着!”他看向瞿封,笑问:“敢问大人为何突然要对我动刑?”
“你目无法纪!藐视公堂!”瞿封一字一字道,看向岐奉行的眼神,冰冷且阴狠,喝道:“这两项罪,难道还不能给你动刑吗!?”
听此话,岐奉行轻笑一声。
不知为何,庄羽的心跟着一悬。他看向岐乐,眉眼间有些焦虑。与岐奉行几次打交道,他已经知道此人是经常笑的。
至于什么时候笑的是真心实意,什么时候是假意嘲讽,什么时候又是动了杀机,庄羽却是分辨不出来的。
或许迄今为止,也没人能分辨出来。
但庄羽总觉得岐乐这一笑,不怀好意。身为天京城的“神捕”,多多少少对一些人的行为有着敏锐的观察。虽然岐乐确实是他见过最深不可测之人,可他也关注到,自从瞿司长进来,岐乐的眼神便有些古怪。
“你笑什么?!”瞿封喝问,他朝官差们使了个眼色。只是还没等他们上前,那群官差就像是被定住一般,不仅动弹不得,就连话也说不出来。
然而不仅仅是官差,似乎整个公堂都像是被定住了。
他们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但是除了手脚动不了,讲不了话,眼睛却是能看的,耳朵也是能听的。
他们听到堂下长身玉立的那位,冷着声音道:“瞿封,目无法纪,是你!藐视公堂,也是你!而杀人犯……更是你!”
第四十七章 尘缘尽(四) 官匪勾结偷人心(1)
虽然身子不能动,但眼睛可以动。毫无意外,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公堂上的瞿封。正大光明的牌匾下,瞿封的表情唯有呆滞。
然而,他的内心情绪却是波涛起伏。
如果不是自己身子一动不能动,他还能反驳,可他此刻清楚地知道,眼前这位并非等闲凡人。他的反驳是苍白的,是无力的。
难道是天神来惩罚他了吗?
不,不对啊,天神不是还在帮助他吗?
“你还指望谁能来救你吗?”似是看出瞿封的想法,岐奉行又道:“自始至终,就没有天神。你被利用了,瞿封。”
“……不对,应该说,你和那位,是相互利用。”
岐奉行解了瞿封身上的法术,只解了他一人,其他人依旧只需安静地听着即可。
被解了法术的瞿封一下子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刻意维持的形象瞬间崩塌,身子一软,颓废地跌坐在那张他坐了几十年的椅子上。
瞿封的目光变得散乱且畏怯,轻声道:“你……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岐奉行四下望了一圈,对着众人道:“顾谦死之缘由,是你来说还是我来说?或者,我换个说法,到底是柳权偷心,还是你……偷心?!”
听闻此话,众人的目光已全是震惊!若不是岐奉行施在他们身上的法术尚未解禁,估计这一群人都要面目扭曲了。
而此刻,瞿封也彻底无法掩饰他的表情。恶事做尽,被揭发之时,到底是害怕的。
“看你那样子也说不出来,那便由我来说吧。让我来给你算算,你到底犯了多少条罪?”岐奉行手一挥,瞿封已从那把代表着权力、威严和公正的椅子上摔到堂下。
他当然没有资格再坐在上面!
岐奉行走到瞿封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冷声问:“该从哪儿说起呢,要么,还是顾少爷吧。”
瞿封默不吭声。
岐奉行微一挥手,一把椅子已到了身后,他利落坐下。一只腿落于地面,另一只腿则随意搭在椅子上。骨节分明的手搭放在膝盖上,面无表情地把玩着手中折扇,扇子在他赤色的护腕上转了两圈,又落到他手中。
样子散漫又浪荡。
所有人都已经明白,眼前这位叫岐乐的不是凡人。
庄羽留了个心眼,回忆之前与岐乐的交手,当时只是以为他是个武艺高超的高手,现在看来,岐乐压根儿就不是凡人。
不是凡人,又姓岐……
难道他是?
再看岐乐手中折扇,那扇子是一面玄黑扇。很少人会用玄扇。而那扇面上的内容画得也甚是诡奇,似有黑龙从高山丛林穿过,看起来既势气,又邪气。
庄羽已有八成肯定眼前这位就是魔界新任魔王——
岐奉行!
一旦有了这个猜想,他便愈发觉得岐乐就是岐奉行。如果魔界只有一个人愿意来人界,还是做着所谓的“维持公道”的事,那么那个人只可能是岐奉行!庄羽如此判断,不仅仅是因为岐奉行本事滔天,来去人界轻松,更是因为岐奉行此前在人界的名声。
岐奉行凡人出身,曾经又是立志造福苍生的仙界名流!庄羽自出生起便听了无数有关岐奉行的事——
他是怎样一位天纵奇才,是如何拜入仙门,又是如何堕入魔道。甚至就连当年岐奉行竞选魔王的一些事迹庄羽也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如果岐奉行没有堕魔的话,庄羽必然也是岐奉行的追崇者之一。
只因,千万年难出一位岐奉行。
迄今为止,也只有岐奉行有可能由人晋升为天神!
想此,庄羽看向岐奉行的眼光变得复杂。如今的岐奉行已经是魔界魔王,是邪魔外道,再不是轰动六界的仙界名流。
似是感受到庄羽的目光,岐奉行歪头笑看了他一眼,只一眼,便洞穿了庄羽的心思,知道他在纠结什么。显然,庄羽已经猜到了他的身份。不仅猜到了,也是对他“恨铁不成钢”的一员。
岐奉行不禁觉得好笑,千百年过去了,还是有那么多人比他还要在意他堕入魔道的事情。他心想:或许远在万寿山的师父都已经释然了,但是有些人依旧在替他“惋惜”。
真是有意思。
岐奉行将目光转向瘫坐在地的瞿封,手中扇子轻轻一抬,瞿封的头便不受控制地抬起。岐奉行看向他,淡漠道:“瞿封,你有一个儿子,他叫瞿昭,和顾谦年纪差不多大。”
庄羽注意到岐奉行说话的语气,不是在询问,只是平淡地说。这就表示岐奉行只是在陈述一件事。他并不需要对方回答是与不是,好像他所说的就是事实。
作为一名常年查案的捕快,庄羽理应对案件的真实性持有客观的“怀疑”态度,但是……此刻他内心又不得不承认,如果是岐奉行说出那番话,他好像没有不相信的理由。
真是怪哉!
他何故如此信这个魔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