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背叛了鸳鸯楼?!
……
冬至的前一夜,南鸳楼的楼长阿勋将所有人聚集到巨榕树下。一连三问,手中藤鞭重重甩在地面,“噼啪”作响。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阴霾,垂首不语。
那根藤鞭名曰:“诘责”。是用来惩罚破了规矩的楼人的,一直由北鸯楼长掌管。如今北楼楼长之位空出,“诘责”自然也就由南鸳楼长代掌管。
诘责威力颇大,一鞭下去,皮开肉绽;二鞭,气若悬丝;三鞭,命丧黄泉。破了规矩的人基本在被打了一鞭之后,便会因为难以忍受疼痛,而道出实情。
怀抱阿宣的阿伶,此时心情凝重地挽着丈夫的臂弯,犹豫片刻后,她缓缓松开手……尚未抽离,被一声怒吼,惊了挽回。
“阿信!”
楼长阿勋手执藤鞭,沉声道:“你出来。”
第八十二章 鸳鸯楼(二)双楼生变惩罚降
被点名的阿信,抖如筛糠,在一众人的目光下踉踉跄跄地走到了阿勋的面前,“楼长……”他颤着声音喊了一句,然后立马跪了下去,“我……我……”
不打自招吗?
众人面面相觑。
“我做错什么了?”
“……”
“你不知道你做错什么?”阿勋脸色极是阴沉。
阿信摇了摇头,他确实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此刻仰着脸看着楼长,心中既憋屈,又忌惮。但是不知道就是不知道,叫他说什么呢。
“好。”阿勋冷声说:“你不知道,我便让你知道。”
他做了一个手势,手中藤鞭缓缓举起,阿信吓得心脏差点停滞,以为楼长要用诘责拷问他。不止阿信是这么以为的,垂首不语的楼人们都以为阿信要被诘责鞭打了。
等了片刻,没见藤鞭落下,却见几人扛着一个物什走了过来。那物什由麻布裹着,一根白带捆绑,看不清里面裹着的是什么。
阿信虽也不清楚,但他此刻心跳得极快。
许是命格原因,他天生对不好的事情有着精准的预感。今早得到通知,说楼长让所有人酉时到巨榕树下有事商议。
那个时候,他就已经预测到会有不好的事情在等着他。
“放下,然后打开。”阿勋命令道。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各怀心思。待看到裹布里的人时,面上表情俱是十分惊痛。
裹布里的人是阿纸。
而她现在已经是一具死尸。
阿信更是悲痛。跪着的身躯忽地瘫软,一张脸耷拉着,毫无血色,口中喃喃:“怎么会……怎么会……”
“怎么会死了?”阿勋将他的话补全:“阿纸死前见的最后一个人是你。她怎么会死,你最清楚。”
我不清楚!
阿信想说:“我真的不清楚!我见她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
可他发现自己说不出来。
他确实见了阿纸,这点没错,而且是夜半子时偷偷溜去见了她。
同是南鸢楼的人,阿信和阿纸从小一起长大,只不过即便是同一楼的人,身份上也有悬殊。阿信早早没了父母,和弟弟阿大住在南鸳楼最窄小的三楼。原因是三楼距离圈养家畜的一楼最近,而他和弟弟在南鸢楼的主要作用就是养好那群家畜。
数月前的几场大雨和后来的天灾,一楼的家畜接连死去,所剩无多,甚至引起了疫病。
阿纸就染上了疫病。
得知阿纸病了之后,阿信很想去看望她。只是……不被允许。
不允许阿信见阿纸的人,正是阿纸的父亲。阿纸父亲在知道女儿同阿信互生情愫之后,明言禁止他俩往来。
虽住在同一楼,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但人家父亲看不上他,阿信也不想自讨没趣。况且他在鸳鸯楼的境况实在尴尬,自觉配不上阿纸,那又何必扰她心烦。
可就在昨日白天,阿信听到楼里人说阿纸病得厉害,医师阿风也束手无策。诚然,他无法当作没听见这个消息。万分纠结时,偏偏阿纸托人给他带了一封信,信上说很想见他。
鸳鸯二楼有规定,子时到寅时这段时间内,楼里人不可以随便出家门。有什么事要处理,也得等过了这段时间。
就是清楚这个规定,所以阿信趁着所有人都不敢出来时,偷偷去见了阿纸。等他见了阿纸之后,才知道阿纸只是感染风寒,并没有什么大碍。
*
“你真的没什么事吗?”
“真的没有。”阿纸靠在阿信的胸口,低声道:“我爹爹骗你的,他就是不想你来见我。”
阿信皱眉不解,又问:“那为什么医师也说你病得很严重?”
阿纸顿了一下,道:“那也是我爹爹要求的。”
“唔……”他苦笑一声,缓缓推开阿纸,微垂着眼眸,不敢看她:“既然你没什么事,那我就回去了。”
转身离开,待要开门时,忽听身后人道:“若是我不托人将那封信带给你,是不是我死了,你都不会来见我。”
听她这么说,阿信立即转头,“呸呸呸”了几声:“别胡说。你会好好的,长命百岁。”说完他想起自己的嘴一向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心慌得狠狠打了自己一巴掌,又“呸呸呸”了几声。
阿纸被他逗笑,只是眸子里还是难掩凄楚。
阿信心里也不好受,道:“我真的走了啊,你……你保重身体。”
这回,他磨磨蹭蹭地挪到了门前,手刚放上门栓,果然又听身后人开口说话:“明年七夕……”
“明年七夕什么?”阿信转过身来。
阿纸心想你不是真的要走吗。笑了笑,道:“明年七夕我会在姻亲会上同你表白,到时候你会回应吗?只要你回应,楼长同意,就是我爹爹不答应也没用!”
“阿纸……”
“你不用跟我说别的,直说你会不会回应。”
“……”阿信偏了偏头,再一次不敢看她,半晌道:“我、我不知道。”
“……”
你个胆小鬼。
阿纸被他气得冷笑一声,也不再看他,指着门:“你走吧。赶紧走。小心被人看见。”
“唔。”阿信点点头,心不在焉地回去了。
回去后,辗转难眠,反复问自己:“我可以回应吗?阿纸若是跟了我,我能给她什么?她要是跟着我受苦受累,我岂不是对她不起?”
自父母死后,又因为他那张好的不灵坏的灵的嘴,他和弟弟在鸳鸯楼很不受待见。性子上也难免自卑,总觉得自己配不上阿纸,更没那个勇气豁出去。
这一辗转,就辗转到了天亮。顶着一张一夜未睡的脸,给牲畜喂食时,收到了楼长下达的通知——
今夜酉时,南鸢、北鸯所有人都去巨榕树下汇集。
阿信本以为楼长召集大家是要说关于明日冬至的祭祀事宜,却没想到……
*
“阿信!”一声怒吼,唤回他的心神。
楼长阿勋冷眸似冰,当着全楼人,问罪阿信:“你于子时出家门,这已是破了规矩;又夜会阿纸,害她惨死,更是罪责深重。”
“你,认不认罪!?”
子时出门,顶多是挨打一顿,但若是害死人,那可就得以命抵命了。
阿信尚沉浸在悲痛中,他怎么都想不明白阿纸怎么会在他离开后就……就死了。害死她的当然不是他。既不是他,那么就是另有其人。想到这里,阿信更绝望了。以他的能力根本不可能找出真凶,也无法为自己洗刷冤屈。
他已经预感到自己今夜凶多吉少,但仍然摇了摇头,坚定道:“我不认。”
……
一片哗然。
阿信似听不见那群躁动似的,缓缓站了起来,走到了阿纸的尸身旁,“咚”的一声跪下。他抚摸着那张已经毫无生息的脸,微笑道:“不用等明年七夕了,我现在就回应你。”
楼人们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又惊又惧时,就见阿信对着阿纸的尸身轻轻吻了一下,听见他说:“昨夜我确实见了阿纸,可我断然不会害她。我喜欢她……我喜欢阿纸啊,我……我又怎会害她?!”
阿信将昨夜与阿纸的私会一五一十说了出来。阿纸的父亲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其他人脸色也是一言难尽。
“我见阿纸的时候,她还是好好的。她只是感染了风寒,没有生重病……”
听此,阿朝和阿伶互看一眼,两人眼里俱是担忧。想为阿信说话,一是没那个勇气,二是他们并不清楚阿信离开阿纸的房间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他们心里也清楚阿信是绝不可能害死阿纸的。阿信同他们一起长大,他为人如何,他们夫妻二人都是知晓的。
阿伶微微张嘴,想说什么,阿朝立即朝她摇了摇头,警示的眼神看向怀中孩子。阿伶明白丈夫什么意思,若是他们牵连其中,阿宣怎么办?
阿信和阿大两兄弟在鸳鸯楼如履薄冰,就是因为他们早早没了父母,所以谁都不把他们兄弟二人放在眼里。心道:“我不能让阿宣落得和阿信他们一样的境地。”想此,阿伶不忍心再看,埋首丈夫的怀中。
“啪——”藤鞭落下。
一声惨叫刺破夜空!
楼人都不忍心再看,纷纷侧眸。
“你到底认不认罪!”阿勋喝道。
被打得皮开肉绽的阿信趴在地上,抱着必死的心,闭眼叫道:“不认不认我就是不认!我没有害死阿纸,我不认!害死阿纸的人是别的人,就是打死我,我也不——”
话未落音,又是一鞭。
两鞭落下,果真……气若悬丝。
阿勋阴沉着脸,道:“最后一次问你。认,还是不认?”
谁都知道,第三鞭打下来,阿信的命就会没了。
人群又开始躁动。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觉得害死阿纸的人不会是阿信,可是他们同阿朝和阿伶一样,不会站出来替阿信说话。
他们已经习惯服从说一不二的楼长。
……
只是不知道他们有没有想过,若是有朝一日,阿信的事情发生在他们身上时,又当如何。
就在这时,一声哭喊从人群中冲了出来:“认认认,楼长,我哥认了!”
是阿大!
只有五岁的阿大边哭边喊:“楼长,求求您,求求您不要再打我哥哥了!我哥哥知道错了……”
幼小的阿大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为是他哥哥犯错惹楼长生气了,所以楼长打了哥哥。以前他犯错时,哥哥也会生气,生气就打他屁股,可哥哥不会下这么重的手。阿大年纪再小,也看得出来哥哥不能再这么被打了,哭着挡在阿信的身前。
阿信此时已奄奄一息,见弟弟来了,虚弱道:“让开。阿大,让开……”
阿大摇头:“哥哥,你认错吧。你认错,楼长就不会打你了!”
“傻弟弟,”阿信无力地推了推他:“听哥哥话,走开。不要再看!”
“不要,哥哥,我不离开你。楼长,求求您!求求您放……”话还没讲完,阿大被人抱走了,他疯狂踢打着小腿,一直哭着叫哥哥。
阿勋漠然地俯视着他看着长大的阿信,沉声道:“你爹娘死之前,要我多多照顾你兄弟二人,我没照顾好,实在愧对他们。阿信,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阿信冷笑一声,眼神看向巨榕树,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神灵在上,请听阿信一言。今我冤死,不能瞑目。祈求神灵,了我心愿——日后经年,南鸳北鸯,尽数楼人,不得好死!”
……
阿信话说完,阿勋脸色大变,怒道:“你!你胡说什么!真真是死不悔改!太让我失望!”第三鞭重重打下!
“不要打我哥!不要打我哥!”阿大撕心裂肺地哭喊。抱着他的楼人见三鞭落下,阿信已经气绝身亡,也就松开了手。阿大跌跌撞撞地跑到阿信身边,摇晃着他的身躯:“哥哥哥哥!哥哥!你醒醒啊哥哥!哥哥,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哥哥你快醒醒……”
阿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小孩童,体弱力竭,很快晕了过去。
目睹了这一切的楼人们个个心慌意乱。
阿信宁愿死也不认罪,而他竟还对着神树诅咒两楼人不得好死……楼人们都知道,阿信的那张嘴有多可怕。又联想数月来发生的种种怪事,惶恐不已,心道:“这个阿信,可真是造孽啊!”
阿勋看出楼人的惊慌,当即又做了一个决定。他说:“阿信刚才的话,你们也都听见了。他能造此大孽,必是邪祟附体。诘责虽问了他的罪,但还是不够。当以,挖心,喂养神灵。鲜血,献祭神树!”
“……”
此惩罚不可谓不重。但一想到阿信死前对着神树下的诅咒,众楼人唯恐诅咒应验,怔愣须臾后,皆大喊——
“挖心,喂养神灵。鲜血,献祭神树!”
“挖心,喂养神灵。鲜血,献祭神树!”
“……”
一声又一声的怒喊下,阿信被当众放血挖心,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
阿信被重惩的第二天,便是冬至。鸳鸯二楼的人刻意地不去想昨夜的腥风血雨,虔诚地祭祀神灵。在神灵的指示下,最终由十三层的阿秦继任北鸯楼的楼长之位。
祭祀典礼上,阿勋将代管的“诘责”双手递交上。只是被新上任的阿秦楼长婉拒了,他说自己刚上任经验不足,诘责便继续由阿勋楼长掌管。虽然不合祖宗规矩,但楼人们也不敢有异议。
目睹了这些事的阿朝和阿伶,觉得鸳鸯楼真的要像阿信说的那样“变天了”。三年之后,他们带着儿子阿宣离开了鸳鸯楼。
照理说鸳鸯楼的人是不能随便离开的,但是腿长在别人身上,人家硬要离开,也不能打断他们的腿。
只是走了,就不能再回来。
可他们偏偏就回来了。
第八十三章 鸳鸯楼(三)贪心不足壑难填(1)
阿朝和阿伶仅阿宣一个儿子,甚是疼爱。见不得他在青苍门受欺凌,便将北鸯楼的虔灵山里有灵草的事情告诉了阿宣。
阿宣因为左脚腕上有一只鸳的图案,很小的时候就问过父母是怎么回事,所以早就得知自己祖籍是鸳鸯楼。他一直很好奇那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只是之前只要他提起鸳鸯楼,爹娘的脸色就变得难看,叫他后来不敢多问。
如今爹娘告诉他,北鸯楼的虔灵山有灵草,他心里既高兴又隐隐不安,生怕爹娘不带他去。
阿伶倒是真的不想带阿宣回去,阿朝却道:“你护得了他一时,护不了他永远。何况他总归是鸳鸯楼的人,你不想他去祭拜……”话不用说完,阿伶已经明白丈夫的意思,想了想道:“那便等子时进山。”
阿宣疑惑,弄不明白为什么要子时进山,问道:“阿娘,进虔灵山有时间规定吗?”
“那倒没有。”阿伶道:“子时到寅时这段时间内,鸳鸯二楼的人不可以出家门。我们在这个时辰进去,不会遇见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