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祝年放开鲁绒绒,用那只尚好的胳膊,狠甩了衡羿一个耳光:“你想逃是不是?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顾着自己逃跑!那天你又没参与杀人,怕什么?”
衡羿被打后,倒也不觉得委屈。
他只是感受到了她手心的硬茧,像一只可怜的小狗一样,仰头看着生气的主人。
花祝年揪起衡羿的衣领,对他威胁道:“我告诉你,绒绒你给我护住了。你要是护不住,到时候我们就串供,说后山上的尸体都是你杀的。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听见没!”
衡羿知道,他的小信徒,在生死关头时,一向凶狠。
这才是面对困难时该有的姿态。
他满目欣赏地仰视着她,可是下一秒又被他很好地隐藏起来,转为一种平静地淡漠。
可惜说出来的话,还是暴露了几分心底的情绪:“那你出去的时候,小心一些。”
花祝年阴狠地看着衡羿:“你少在这里假惺ῳ*Ɩ 惺!你要是照顾不好绒绒,让她被人抢了去,回来我就宰了你!”
衡羿自动过滤了她的狠话,一心望着花祝年脱臼的胳膊,忍不住提醒她:“你去找村医看看吧。”
花祝年以为他是在嘲笑自己脱臼,扬起巴掌来就要打他。
想了想,还是算了。这会儿正用他呢,等不用他了再揍他。
她出门前,看了看地上的小像:“你帮我把将军包好,放回到柜子里。”
衡羿听话地照做。
坐在地上的鲁绒绒,看着这两个人之间的互动,内心酸涩难忍。
如果那晚她直接上了他,现在就不会担惊受怕成这样。
说不定,已经逼着他带她回家成亲了,哪里还会留在这个是非之地?
衡羿被反噬到浑身乏力,法术尽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
虽然给花祝年正骨,手上没准头正不好,不过帮她放个将军小像还是可以的。
可惜,他刚把小信徒的小泥人儿放进去,自己就被人勒住后颈,猛然间放倒在地上。
第034章 你信不信
强行勒住他后颈的, 是鲁绒绒柔软的裙带。
如果衡羿保持正常体力的话,是不会被一个小女孩儿这样轻易弄倒的。
可惜,他现在虚得不行。
花祝年拖拉着自己脱臼的胳膊,去到了鲁大梁家。
鲁大梁的婆娘正把头磕在门框上痛哭。
她的心不免揪了一下。
人只有在很无助的时候才会这样, 不顾形象地把门框当做依靠。
那本来, 是很羞耻的动作, 还暗含着一些不明的意味。
花祝年还没有家道中落的时候, 娘亲是不许她站在门口的。
无论是贴靠还是倚着,都会被娘亲拿竹竿抽打。
花祝年小时候不长记性,被娘亲打了很多次。
以至于,一看见门框, 就下意识地远离。
后来,贺平安也打过她很多次,她都是宁愿躺在烂泥中,都不会靠在门框上。
娘说, 岁月磋磨女人就算了,女人万不能自己磋磨自己。
自轻自贱。
只有不幸沦落风尘的女子,才会倚着门框, 招揽客人。
若是风尘女子, 倚着也就罢了, 可若是大家闺秀, 无论在任何时刻,都是断不能这样倚着的,让外人看见了, 会因她而看轻整个花家。
这种看轻, 并不是因为学几下风尘女子的样式,就会被认为同她们为伍。
而是风尘女, 本就是如萍漂泊的可怜人,既然救不了人家,就不要学人家揽客的模样。
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都不是富贵人家该有的姿态。
花祝年虽然没过好这大半生,落得个脾气暴躁言语市侩的模样,彻底沦为苦苦挣扎的底层。
可是,并没有全然丢了娘亲当日的教导。
哪怕是再难过,都不会倚着门哭。
门并不是她的依靠。
娘亲临死前,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她,弥留之际还对她反复叮嘱,宁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要随便找一个将就,千万别委屈了自己。
她是爹和娘在世时,用心守护的宝贝。
可在失去他们后,她就那样把自己给卖掉了。
这是让她感到很愧对娘亲的事。
花祝年现在的确是一个山野村妇,她的后半生并不符合爹娘对她的期望。
可是,骨子里的一些坚守,还是很难磨灭的。
她在任何艰难的时刻,都是周围老姐妹儿的支柱。
哪怕她自己的支柱,只是一个半灵不灵的小泥人儿。
鲁大梁的婆娘,哭得撕心裂肺。
她不知道自己和鲁大梁究竟做错了什么,就算杀了那些流兵,难道他们不该杀吗?
近些年的光景不好,可还是岁岁交粮,给朝廷纳军饷。
那群流兵吃百姓的,喝百姓的,不去打外贼,怎么还欺负起百姓来了?
女儿是她的命,他们要抢走她的命,这样的禽兽,怎么就不能杀?
她恨得牙痒痒。
可是极恨之后,就是极度的绝望。
她很清楚,如果是官差来抓人,那可能只是带去问话,咬死不承认的话,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官府里的人日子也不好过,并不会过度地偏袒流兵,也是想安稳过日子的人。
毕竟,把百姓逼反了,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之前在别的地方,杀几个流兵,是常有的事,都是没怎么追究的。
可今天来抓人的,正是那群流兵。
他们是越过了官府查案,直接把人给带走了。
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来。
鲁大梁的婆娘,并非什么洞察世事的智者。
她只是从周围的人那里,看了太多这种事,所以觉得鲁大梁他们肯定是完了。
在乱世,男人就像看门狗,若是没了这条看门狗,不知道有多少人要上门欺辱。
受了欺辱还不能往外讲……
鲁大梁的婆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理解那个走动都随手拎把菜刀的王寡妇。
她哭得也不全是鲁大梁要被杀这件事,也有她跟女儿的未来。
这个家,没有看门狗,怕是要完了。
花祝年扶着自己脱臼的胳膊,推开篱笆走了进去。
鲁大梁的婆娘现在虽然哭得一塌糊涂,可是听觉是极为敏感的。
草木皆兵,被吓怕了。
她立即抬起头来,看见进来的人是花祝年,才松了一口气。
花祝年心疼地喊了一声:“柳春。”
柳春是鲁大梁婆娘的名字。
生她的时候,正值春天,外面柳树刚刚发芽。
柳春家里跟鲁大梁起初也是门当户对。
遭遇乱世后,两家都败落了。
自从家里败落后,他们就来到了这里。
近十几年来,没什么人会喊她的名字。
花祝年这样突然一喊她,让她有种回到过去的感觉。
可是那样自在惬意的时光,已经不复存在了。
柳春把头从门框上移开,抱住花祝年粗壮的腰,就开始痛哭。
花祝年本来一只手在扶着胳膊,可为了安抚她,只能放下,任由脱臼的胳膊飘荡。
她轻抚着她的头说道:“柳春,别哭了,我们先去别家看看,有没有应对的办法?”
柳春哭得急切又委屈:“能怎么应对呢?她们跟我一样,都知道男人被流兵抓走,肯定是回不来了!”
花祝年今天的衣服是新换的,本来那后生是给他娘买的。
就这么被她给抢过来穿了。
可现在,在地上躺了一遭不说,还被柳春哭得皱皱巴巴的。
唉,可惜了这么好的衣服,跟着她受罪了。
花祝年虽然并不爱美,可是无论年轻还是年老,都很注重自己的着装是否整洁干净。
她就是老去,也想当一个干净清爽的老太太。
不想邋里邋遢的。
每次被贺平安按在地上打完,她起来的第一件事,也是拍拍自己身上的土。
明珠就是明珠,哪怕被埋在土里,也不会蒙尘。
花祝年的确是个老妇人,可是她从来没有因为老去,就不重视自己喜好和习惯。
她就是要干干净净,不沾一点尘埃地过完这一生。
花祝年单手托起柳春的脸:“别哭了!我衣服都给你哭脏了。”
若非这么说,柳春是停不下来的。
柳春听完花祝年的话,茫然了几秒后,又要靠回到门框上哭,却被花祝年一手挡住。
“你要是再这么哭下去,等天黑就只能给他们收尸了。”
柳春仰头擦了擦泪:“你有什么好办法吗?我都听你的。”
花祝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先去村医那儿,把我这胳膊接上再说。”
柳春是个心很软的人,她并不像花祝年那样坚强。
在意识到她胳膊脱臼后,突然变得无比愧疚起来。
“哎呀,我、我,你看我这,光顾着自己哭了,都没看出来你摘了胳膊了。”
说着就连忙站起来,小心地搀扶着她。
花祝年带着柳春一边往村医那边走,一边小声地跟她说:“绒绒在我家,有后生照顾着,别担心她。”
柳春泣声点头:“我把她也给忘了。那些流兵来抓人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种事,要么不查,一查就是杀一儆百的。被抓走的那些男人,肯定是回不来了!”
“别自己吓自己。等他们真回不来,到时候再哭也不迟。”
尽管听起来,花祝年的话有些冷漠,可这正是做大事者的必备条件。
心不稳的人,无论在哪里,都是任人摆布的。
只有自己先稳定下来,才有那么几分机会去摆布别人。
村医两三下,就帮花祝年把胳膊接好了。
接好后,还关心地问她们几家的情况。
流兵被杀的事,虽然只有鲁大梁附近的几家动了手,可村子里的其他人却是都知晓的。
柳春是个心态不稳的人,一见有人关心,就忍不住哭。
还是花祝年赶在她开口前说道:“没什么。只是带过去问问话,过两天就放回来了。我们都是些小老百姓,哪能干杀人埋尸的事情?就是真干了,这么小的村子,别的人能不知道?都知道了,还能不拦着?要是不拦,那就是共犯!到时候,大家无非是一起玩完。都完了好啊,这黄泉路上也有作伴的了。”
花祝年的话,把村医唬得一愣一愣的。
他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正个骨,怎么就要跟那犯事儿的几家,一起黄泉相伴了?
“花嫂子啊,这事儿,我们可全不知情啊!只是听说,道听途说。其他的,一概不知。”
花祝年眸光微沉:“听说啥了?”
村医的婆娘,觉得气氛有些不妙,连忙上来打圆场:“能听说啥,还不是跟你说得一样嘛!就是把人弄过去问问话,过几天就放回来了。”
花祝年点了点头,作势要从手绢里掏钱。
村医连忙拦住:“不不不,不用!这都是小事儿。”
花祝年笑了笑,拍了拍村医的肩膀:“等贺平安回来了,我让他好好请请你。这可是帮了我大忙了!多亏有你在,不然我上哪儿找这么好的大夫去?”
柳春在一旁听得直脸红。
得了便宜还卖乖,也不过如此吧。
怪不得绒绒经常跟她说,跟着花婶儿逛集市,从来没被小商贩坑过钱。
没有人能从花祝年这里赚走一分钱。
除了香烛店的老板。
花祝年人是市侩精明了些,但是关于将军的一切,都是实心实意的。
她省钱有大用。
不管别人理不理解,这大半辈子,她都这么过来了。
柳春出门后,对花祝年问道:“她花婶儿啊,刚刚怎么不跟村医说实话啊?我看那两口子,都是个实心眼儿的。”
花祝年活动着自己的肩颈,毫不吝啬地跟柳春传授经验:“就是因为实心眼儿,才不能跟他们说实话。你想啊,他们跟你实心眼儿,那跟别人,肯定也实心眼儿!这实心眼儿的人吧,从来就守不住秘密。倒不是说他们故意泄露,只是太容易被坑了。从生到死,都只有被利用被抛弃的份儿。”
实心眼儿的人可以收为心腹,却不能用来当生意伙伴,不然几句话就能把底价给透露出去。
花祝年出身商贾之家,这点心眼子还是有的。
世上的主流皆厌恶精明狡诈之人。
可是,有些棘手的事儿,还就得交给这些人来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