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打天下的时候, 灭得了一时的神,可灭不了一世的神。
衡羿正欲转身离开之际,金身罗汉走到他面前, 恭敬地行礼。
之前他总担心这罗汉带花祝年下地狱, 觉得他凶神恶煞, 可现在看起来居然慈眉善目的。
“你那天出现在这里, 其实不是想带她去地狱,是不是?”
金身罗汉腼腆一笑:“被仙君看出来了。”
“能告诉我原因吗?”
“三十年前,天道曾安排给我一个任务, 是对你家那位的试炼。”
衡羿震惊道:“从三十年前, 就开始了么?”
“自从你死后,天道一直在找人。因着从你那里得到了惨痛的教训, 所以这次再找就筛选得分外严格了一些。参与试炼的不只有我,也有不知情的人,一起参与了进来。这都是天道一早就安排好了的。只是,我的时间节点,是在三十年后。”
衡羿忍不住问他:“就连我,也是她受命的一关么?”
对方点了点头:“总要突破情关,才好接天命啊。不然,在起义大业上,万一有人献给她一个,和你相貌相似的小郎君,那她一时糊涂,将大业交给他了,怎么办?”
也就是说,天道从三十年前,就算到他会下来这一遭。
甚至是跟她发生些什么事。
就连他与她的诀别,也是被算准了的。
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倘若我不下来呢?”
“就算你不下来,也会有旁的人,帮她过情关。但凡她被哪个男人绊住了脚,这辈子也就泯然众人了,再难接到什么天命。更不要说,带着众人起义了。”
衡羿冷笑道:“我怎么觉得,这样更好呢?”
他是希望她找个好人嫁了的。
一个女人瞎折腾什么?有福不会享,没苦硬要吃。
当初,若不是她执意要葬他,设下那些苛刻的条件,就单凭相貌和才情,找个世家公子也是不难的。
给人做妾也好啊。
至少,免这三十年的苦难与折磨。
只要她嫁得好,衡羿是不计较她嫁什么人的。
他希望她在人间过得自在,正如她希望他死后封神那般。
他们总是以各自认为好的方式,参与着对方的人生,最后却闹得不欢而散。
金身罗汉回想道:“其实,当初,我是真想她跟你走的。可偏偏我又是她的试炼者,那时候,也不好多说什么。劝她跟你走吧,她就会失去天命,在人间留下遗憾,百年乱世会持续很久。可看着她魂飞魄散,我也是很于心不忍的。”
“我当时,提醒过你,不要跟她吵架。倘若你再好好哄哄她,你们说不定还有机会的。”
衡羿忽地笑了一下,虽然心疼却也有几分释然。
“没有机会了。我下来与不下来,都不会影响她接受天命。爱是无法消解她对乱世的恨意的。她注定会留存于世间。”
他是有自知之明的。
不过是个男人而已,怎么比得上她要做的事情呢?
当初,就算他再如何哄她,要她陪他去天上,或者哪怕是带她躲起来,可能也只会挨她的打骂吧。
毕竟,薛尘已经死了……死得很彻底。
就算她一时分不清,日子长了,终究是能分清的。
他也装不了一辈子。
金身罗汉正欲投胎之际,忽地听衡羿问道:“每一个试炼者,都能看到试炼对象的未来,是吗?”
衡羿虽然不确定,但是根据他曾给自己所透露的信息。
他觉得金身罗汉应该是能看到的。
金身罗汉回头说道:“当初我说的与佛家的那段缘分,确实是她会有空前绝后的灭佛举措。她在烧死那些危害空门的佛弟子时,我就已经看到了她的今天。”
“那日说要带她去地狱,是对她试炼的最后一关。那一关,也是因你而来。当日,你被人污蔑谋反,居然不做任何反抗地就被捕了。天道觉得不行,应该找一个反得很彻底的人。反天,反地,就是天王老子来了,真正给她定罪了,她也不认,那样才有可能,在面对跟你同样的情况时取胜。”
“所以,当我说要给她定罪时,倘若她屈服于我,跟着我去地狱,那天命也不会落在她身上。唯有她把我揍一顿,还要喊我的上级来领我……这才是天道真正要选的人。”
衡羿代替自己的小妻子,向金身罗汉致歉:“你受累了。”
“嗐,谈不上。能见识到这样的人,我也觉得没白修行啊。不然,这人间的日子,真是过得没什么盼头。”
“那,她将来会如何?”
金身罗汉作礼而退:“衡羿仙君,我只能告诉你已发生,至于当发生和未发生,要靠你自己去经历了。”
衡羿担心道:“我,我只是想知道,她这次——”
能不能挺过去?
金身罗汉没有回应,直到走过桥后,才转过身对他点了下头。
这个不太懂感情的金身罗汉,终究还是心软了。
他全程见证了这两个人的错过,哪怕他们连真正的交谈都没有几次。
可心里对这种难以言说的感情,还是惋惜和祝福的。
花祝年果然醒了过来。
她这次昏迷了半个月,等她睁眼一看,床上竟摆满了小泥人儿。
全是手下人,亲手给她塑的。给她气得,差点又昏倒过去。
边塞常有战事,衡羿虽立下战功,却也身负重伤,留营休养。
跟他一起休养的,全是负了伤的。
大家闲着也没事,又开始聊起了最近打听到的军情。
“你们知道,那小老太醒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
“听说是把满床的小泥人儿给砸了,她男人哭着跪求她,不要伤害前夫哥!说都是前夫哥保佑她,才让她醒了过来。”
“不只她男人求,那个军师风和畅,也在那里求,连带着一群将士,哐哐地给她磕头。可那满床的小泥人儿,还是被她砸了个稀巴烂。”
“那小老太说,谁要夺我的天命,那就尽数夺去吧!我们这些人起义,靠的从来不是天命。没有那堆破泥人儿,我照样带着你们杀出去。什么狗屁的天命……杀的就是天命!”
衡羿从旁人的话语中,拼凑着小信徒的形象。
不禁哑然失笑。
其实,他觉得当初,她跟宋礼遇说,她老实巴交了一辈子,大概是真的。
不然,人间恐怕会更乱吧。
乱世一直持续了十五年。
比预估中终结得要早很多,不过这十五年中,死的人也不少。
尸横遍野,白骨如山。
十五年来,花祝年从南一路打到北,跟其他的十几股势力都交过手。
唯独跟慎王,是最后才碰到一起。
衡羿这段时间,已然得到慎王的信任,成了他的破阵大将军。
可惜,在最后的激战中,哪怕衡羿安排重兵竭力守护,甚至安排好了真假慎王,以及兵败时严密的逃跑路线……
慎王还是被花祝年那边不知名的人,一刀砍下了头颅。
作为慎王的大将军,衡羿沦为了阶下囚。
当初的十九股势力,宋礼遇他侄子跟花祝年,虽然有交过手,但没有大规模的激战。
后来,这老小子更是直接带着侄子投诚,捞了个跟前朝差不多的职位来做。
他总是站队很精准的,从未错过。
反正皇帝这位子谁做,都不耽误他当权臣,也不耽误他侄子做大将军。
一切如花祝年当初所构想的那般进行着。
好像改变了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应该还是有些改变的。
至少,不再打仗了。
风和畅和宋礼遇两个人,因为各自的阵营不同,将来再想联手也难。
她应该能摆脱傀儡的命运吧。
鲁戎早在十五年前,花祝年昏迷不醒的时候,就被贺平安拎了把大砍刀,孤身闯入苏寇营地,直接将她捉了过来。
后来,就被花祝年留在身边。
她给过鲁戎很多机会杀自己,鲁戎最终都没能下得去手。
两个人之间的误会,虽然仍旧没有完全解开。
不过,情况已然比之前好一些了。
尽管鲁戎仍旧不承认是在为她效力,她只承认是在为自己效力。
可花祝年并不在乎这些。
马上就要进京称帝了。
还有一批俘虏要处置,其中就包括衡羿。
十五年过去,物是人非,花祝年已然认不出他了。
不过,当初他给她留的印象也没有多深。
因此,她忘记他,实在是一件太过寻常的事情。
正如前世薛尘那般,不也是把她忘得很干净吗?
这并不值得他发脾气。
更何况,衡羿一向好脾气,所以倒也没有对她如何。
忘了,就忘了吧。
只是,看着她在牢中来见自己的样子,忽然觉得她好像也没有多大的变化。
跟十五年前相比,也只是略苍老了一些。
或许是因为,那时候,她就已经被摧残得很严重了吧。
现在还能再憔悴到哪里去呢?
花祝年看着这个阶下囚,明明被折磨得满身伤痕,却仍敢这样目不转睛地直视自己,犹豫着这个人是杀还是留。
可就在她犹豫之际,衡羿忽然开口问她:“你近来,胃口怎么样?夜里醒来的次数多吗?腰还会时常疼吗?”
花祝年愣了几秒后,才仔细地端详着他说道:“你问这些做什么?”
“不做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
他并不惦念她,这不过是对老年人,最为寻常的问候。
只是他比较尊老爱幼。
第097章 跪下来 ,质问她
花祝年并不如何在意, 手下败将的问候。
哪怕,很亲切。
今天她来这里,也并非是平白无故的。
她有事情要问他。
本来她定下的规矩,是不会对俘虏上重刑的。
这个叫薛凡的将领, 身上之所以受这样严重的伤, 完全是不配合审问才会有如此下场。
听审问的人说, 他非要见她, 才肯讲。
花祝年对薛凡问道:“为什么提前设计慎王的逃跑路线?”
衡羿看着眼前的人,她曾经是他痴愚的小信徒,对这个世间感到毫无希望,现在不知道还是否如此。
他爱怜地问她:“你现在有喜欢这个世间一些吗?”
花祝年反手抽了他一鞭子, 血肉瞬间翻涌出来,溅了她一脸的血点:“我在问你话!不是说我来了,就会讲吗?你乱扯别的干嘛?”
衡羿虽痛得闷哼一声,却仍忍不住对她调侃道:“看来还是不怎么喜欢啊。”
他的话音刚落, 身上又挨了一鞭子。
疼笑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间想到,当初那群神仙跟他说的一句话——
不能让不知轻重的人, 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 不然大家谁都不好过。
以神的维度看, 其实她并没有如何厉害, 心智和手段都不过是小孩子水平。
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孩子,拿着不知道会造成多大伤害的东西,在胡乱地挥舞着。
她根本不懂他。
“行军打仗这么多年, 安排逃跑路线很正常, 可是为什么要让军中的所有人都知道?”
这才是花祝年真正想问的问题。
倘若只是少部分人知道,那是没什么关系的, 可一旦大家都知道了,那就会影响士气。
可她派过去的探子说,薛凡似乎没有想瞒着。
好像是有意让大家都知道的。
而慎王对此没有明显反应,可能是已经被架空了。
甚至是,被心腹背叛。
花祝年其实还是很欣赏慎王的。
她曾经将他视为最难以战胜的对手,可他居然就这样被身边的人背叛,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
可是,她并不确定,薛凡是否真的有背叛的意图。
还是说,一切只是凑巧?
衡羿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平静地说道:“收复河山,打仗是下下策,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可惜,大家都好像看不清楚一样,杀个头破血流,为了谁呢?”
花祝年蓦地沉默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当初也是没有办法才起义的吧。靠着不想再被人欺负的心,一路从南血战厮杀到北。接纳俘虏和对手的投诚,不也是为了减少杀戮吗?那我以祸乱军心的方式,直接让你那边的人终结慎王的生命,有什么不好?解决掉一个慎王,能保很多人的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