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它头顶的羽毛好看。”
“这六品官服能入郡主眼,愿时时供着郡主玩乐。”
“玩什么?”
“郡主——想玩什么,皆有。”
说这话时,他目光灼热,气息亦是滚烫。萧鸣笙逃不开,上次说送鹿角来给她玩,某人还是个清正郎君,哪像现在?这秋老虎真叫人恼火!
“吃酒么?”
千年老鳖!
不过这句,她也只敢在心里骂他。崔明端俯首而笑,“自然吃的,我有令牌,你也不必赶我走。”
天子的令牌,可不是这么给他造作的。
不过,从前正是他过分克制,才摸不着佳人的心,也教旁人都能欺到她头上来,“我不白吃郡主的酒。”
“哼!”萧鸣笙点着鹭鸶的眼睛,义正词严道,“是我不白玩大人的——鹭鸶!”
*
梅家坞的夜,总是过分清幽。
崔明端行的酒令,皆是旧时宴饮所得,自然是比边关武将之女,兼外来之魂更高一筹,便是他有意作假,可照旧得了胜。
新酿的菊花酒,呈来的拢共就那么一小壶,都到了他的腹中。
萧鸣笙本也不是爱酒的人,也架不住他细品沉思的模样,更架不住某人的美色。
他好像知道自己美如卫阶,专职来克她的。
崔明端最善体察人心思,既而缓缓问道:“郡主可也要尝?”
“尝什么?”萧鸣笙佯怒,“历来宴请,主家劝酒,客人推辞。今夜六郎亦不与我见外,我很是欣喜。”
自是要郎君们让着些的。他可倒好,只管惦记着这酒了。
这样的娇嗔,他怎么不明了?可他与她,怎是主与客?他有超脱于岸然君子的心思,不便陈于面上,怕惊了佳人。面上罩着皓魄清辉,越发的清冷自持,若非略略泛红的面颊,出卖了一二。
“郡主。”
素日里清冷威严的声,在秋夜凉风中,无端多了几分低哑。
上奏执法的右手也出现在萧鸣笙眼下,宽大、厚实,隐隐可见掌心磨出的茧子。
他是文臣,也是位心怀热血的儿郎。
然而,此刻,他只伸出手,又不多言。
萧鸣笙不晓得他要何物,递了帕子给他,却见人一愣,随即便是一声低沉的笑,肩头也随着笑声隐隐抖动。
“六郎莫不是醉了,撒泼我可不伺候你?”
言辞的话,向来不单是那一层。
萧鸣笙将帕子放他掌心,按着案角起身,想去找些东西给他醒酒,另一手却教他隔帕握住。
没等她反应,天旋地转间,已安然摔在他怀里。
方才鼻息间的酒香,又浓郁了几分。庭院的菊花,在飒飒而来的夜风里,摇曳生姿。
她半撑着身子,睁眼去瞧上头的郎君。
此举,实在是不合礼法。
可萧鸣笙就不是原装的古人,崔明端饮了不少的新酿,也不知神思是否清明。
二人情意交融,时日不短了,这会儿,她为他美色所惑,便躺在他臂弯里,看那眉峰起伏,再想去看那只雪白的鹭鸶,却不见了,像被他藏在胸膛里一样,黑压压一片。
“六郎当真醉了,我喊阿草煮碗醒酒汤来?”
阿草候在廊下,也吃着了酒,配着今日新做的菊花饼,隐约是听着郡主的声,不等主子吩咐,便开口说道:“郡主,醒酒汤,已经在煮了,我去看看好了没。”
随后,是忠仆轻快急促的脚步声,哒哒远去。
声音渐行渐远,崔明端的克制,似乎也教这踩出了裂缝,一点点扩大。
那方绣着夜合花的帕子还在他手心,庭院的香气,混着酒香,也混着茶香,教他声音喑哑了几分。
“像是醉了。”
“什么像是?我看六郎分明就是……”
萧鸣笙刚要起身,又教他俯身而来,丝质的帕子便在她耳边摩挲着,随着缕缕酒香,将人紧紧裹起。
萧鸣笙受不住偏头,往他怀里那侧躲了躲,却教他身子越发滚烫了。
皓魄移了一分,月色尽数落在廊下。
他也借着明月的胆,气息落在花面上,“郡主,可也要吃一杯酒?”
行了多回的酒令,她就没赢过一回,怎么吃?
唇上的温热,便告诉了她答案。
二人的亲密接触,不过是衣襟相碰。今日要不是她被气狠了,他也炸了毛,只怕跨不了这要紧的一步。
萧鸣笙下意识抓紧了眼前的衣襟,崔明端口中无酒,只是轻碰她的唇,细细揣摩着佳人的心思——似乎、不是厌恶的。
待气息交融时,他亦要追问一声:“郡主,可要吃酒?”
萧鸣笙沉溺情事,回神慢,半晌后,在他灼灼目光下捶了他胸口,吃什么酒?她想吃人。
“吃酒么?”
这回,他仰头饮了半杯的酒,又尽数踱给她。花枝遮挡,可赏花之人,惯是耐性的。便如虔诚的花奴一般,扶枝、疏蕾,静候花开。
他拨了凝脂上头的青丝,步摇也在无声的内室里微微晃动,珠玉之音,伴着轻微的水声。
萧鸣笙终是尝得了金秋菊花酒的味,是清冽的。花的香气,似是被酒侵占了,留下的,是更多的烈。
这股烈,不似白酒灼热,却也烧得她心口滚烫。
“似是、不大好吃。”
寻着了间隙,她扶着他肩头,失神望着月影下的花枝。
这声呢喃,唤醒了沉迷酒香的儿郎。
“不好吃么?郡主。”
语气带着他素日办公的威严,他又欺身而来,似是要逼供。
萧鸣笙又趁乱搂着他脖颈,“我酿的酒,还不许我说不好呀?”
甜软的嗓子也教酒气沾染了,仿佛金菊的花枝冒出些许绒毛,触之生痒。
这回,崔明端躁动许多,也记得拔了她的步摇,放置在案上,侧颜早散了铮铮儿郎的凛冽,不复几分清明。
“郡主,解酒汤好了。”
阿草的声音在廊下传来,里头没应声,她来回踱了几步。
如棒槌一样,击醒了险些失途的君子。
“唉……”
人终是伏在她耳畔喘息,而居于下风的人,却摇曳生姿了起来,“解酒汤,吃不吃?”
“……臣,未醉。”
地上清凉,萧鸣笙的热气得以散去不少,便又抚着他热得吓人的耳垂,戏谑道:“想来是本郡主不胜酒力,醉了一场,梦着了六郎。”
——才会遇着了旖旎花事。
余下的话,不消说,他也是晓的。
“除夕那日……”
说梦,他又揽着她起身,细细说起了自个儿的一个梦境,“那夜我吃了酒出宫,正好呈来一盘梅花烙,微醺时以为是一枝梅花开在盘中央。伸手去捉,却是一块糕饼,里头是山药泥,我吃了好几块。夜里,便梦着了。”
那点心,便是她送去的。只是年节的回礼,她不去想崔夫人如何处置,婚事定下,无法更改,她也只能在礼法之中周旋,不堕萧家女的风范。
“梦着什么了?”
不过,如千年老鳖崔大人,又不继续说了。
崔明端面颊有可疑的酡红,抬手将步摇插回她发髻之上,可发髻已然歪了。
“待我走后,要歇息了?”
萧鸣笙一时未反应过来,发髻便教他散了,也不知是从哪里学的。他从随身的荷包取了木梳,一下一下为她梳发,明月的清辉,又教青丝越发润泽。
“郡主过了九月,便也二十二了。”
他的手法虽是笨拙了些,但胜在温柔耐心,萧鸣笙有些昏昏欲睡,迟疑了好半晌,方才道:“前儿卢妈妈才说这事,已经忙活了好几日。”
崔明端惦记的还是白日没讨来的婚期——如此年华,是该大婚了。可婚期,仍遥遥无期。今夜,若非是他守得住,她可真是要稀里糊涂失了身。
“我想的是,既是郡主身子康健,不如就请期大婚罢。”她不应也罢,他可借着酒意再糊涂问一次。
怀中的人还是没回应。
屋里寂寂,而庭院的草虫不甘寂寞,一唱一和,越发扰人。
崔明端将梳子搁好,再将人搂怀里,好不委屈,“这亲事,是先皇御赐的,今上也是许的。郡主在梅家坞养了许久,得见青山依旧,繁花更替,可不能是将臣抛之脑后了罢?”
他有了醋意,回回都要自称“臣”。
萧鸣笙的空头郡主,不过是皇家给的脸面,和他这个天子近臣,哪里来的君臣?
“这亲……”
她尚且描摹着他衣襟的暗纹,松柏与山石,或是他母亲亲手绣的。
“郡主——”
崔明端竟不知她能犹豫至此,身上的火早已褪去,只得换了法子去哄她,“当年先皇赐婚时,你我皆是垂髫小童,而今郡主身份尊贵,臣不过是六品官,想来是有些不大相宜……”
清河崔家六郎,不靠家族荫蔽,和寒门学子一样,走的科举之路,调任也是靠任上的功绩。陛下倚重,或也是有崔家的缘故,但年方二十五,六品官,已然超越旁人太多。
可与他定亲的,道长心怀愧疚的,是真正的萧家女,与她何干?
萧鸣笙不知如何言说,他随即正色道:“皇家郡主着实不宜下嫁,臣自请入赘萧家,郡主意下如何?”
“哼……”
这会儿,萧鸣笙只管数落他,“你们儿郎,总是有万千法子全了自己的深情,为难的事,尽数交由我们女子来做。只怕你还没入了我萧家的门,明日,我这园子就该教人夷为平地了,今日才将菊花送了出去,实在没旁的了。”
“胡说了。”
梅家坞是陛下御赐的,何人敢造次?
崔明端抿了淡笑,终是叹了气,“家里的事,确是一团糟。世族大家,免不得有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旁人总说臣是其中清流,便让这股细流往外淌一淌罢。”
不管萧鸣笙如何劝,崔明端已打定了主意,有了谋算。
翌日,议事后,他留在了御书房,躬身请旨:“陛下,金秋已至,臣昨夜翻看书架,找到了一件潜邸时的旧物……”
*
朝臣不知崔明端献了什么上去,也不知君臣是如何议的。
只是,萧家女得圣心,陛下有意让崔家六郎入赘——这风声,便如秋风一般,越刮越响。
崔家族老得知,难得去信告知崔三爷。
两日后,家书抵达:六郎能入萧家门,也好。
什么也好?
六郎是他们培育的下一代家主,若是入了萧家,如何服众?族里也来不及再养一个。
崔三夫人也是急,到六郎的院子去,顾不得往日慈和,连声质问了,他也只是往日一般的清冷。
“儿是人子,也是人臣,陛下圣意如此,为臣者如何违逆?”
书案上,堆叠的,还有从衙门里带回的公文,他便是归家,也没个休憩时刻。
崔三夫人这才借着丫鬟送茶的功夫说道:“我这做母亲的,岂能不知你的难处?这是郡主送来的茶,说是雪片,你尝尝。”
唉……
崔明端又叹一句,并不去喝。
雪片,他在梅家坞早已吃过。那时她就问过滋味如何。
往昔之语,与现下情境,他能如何答?她送入府里的东西,没有一样送到他跟前。
她的担心是对的,若是由她入了崔家的门,暗里还不知要受多少磋磨。
崔明端也不好冷面拂去母亲的好意,略略收敛了眉间郁气,勉强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怎么了?”崔三夫人冷眼瞧着他不爱喝,心里乐极了,当即便笑道,“因着是郡主送来的,府里也不敢轻易用了。我并未喝过,竟不知不合你口,是母亲疏忽了。对了,昨儿你表妹来看我,才带了湖东的玉楼春,我也让人泡了。”
她转头又吩咐侍女,“还不送上香茗?”
身着粉衣的侍女再次捧了茶来,崔明端也赏面喝了一口,眉结拧紧,不予置评。
崔三夫人瞧他脸色不大好,讪讪笑着,想与他说些家常的话,“你表妹——”
“母亲。”
崔明端若不开口,便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若是动了气,官场里的老狐狸见了他,也是犯怵。到底是当今陛下的伴读,又是清河崔家的郎君,自是不怒自威。
“母亲不是问茶的事么?”
“是是……你也觉着玉楼春更好是罢。”
崔明端敛了气。想起了幼时,在学堂里,有几位堂兄将他堵在墙角,质问他,崔家三房又不是长房,他也不是长孙,如何能接替他们成为家主。
回了家,仆妇们脱下脏污的衣物,他想把今日的事告知母亲,但又隐了下来。
上一回,他已然说过了。
可母亲只顾给他挑着明日的书,叮嘱他好好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