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家的护卫都在院子里吃卤好的猪头肉,配着新酿的米酒,吃得酣畅淋漓。猪头肉配山月,是大俗大雅,酒还要再添,见着了大人,赶忙行礼退下。
萧鸣笙见他来,朝阿草示意自便,无需撤走,领着人去了廊下那处。
“你怎么过来了?”
闻言,崔明端劳累一日的身,倦怠至极的心,忽而又抖擞起来。然而,面上端的是衙门里那套公正严明,“坊间皆说崔家六郎不日便入赘萧家,臣——入夜归家,而已。”
身后是无尽黑夜,话音沉沉,换了狱中的人,心中自是要打鼓的。
然而,萧鸣笙又不是犯人,只管顺毛去撸他。“午后闲来无事,熬了一锅卤水,另煮了几个大猪头,六郎可要用些?”
她言笑晏晏,全然不在意他的火气。崔明端更是郁郁:气自个儿!陵安府的事再千头万绪也做得,怎么就抓不住小女子的心?
这会儿,只需教她站在月色,笑一笑,不笑也无妨,喊一声“六郎”,丝丝不坚的火气又丢盔弃甲,四下溃逃了。
“郡主。”
他又唤了一声,话音沉沉。
还没哄好啊?
萧鸣笙又朝他走了一步,伸手牵住他的绯色官袍,“六郎便是云中仙落入凡俗,也得来吃一吃人间的饭食。既然不吃猪头,本郡主便做主给你煮一碗清汤米粉。”
如牵良驹一般,牵到了灶房。崔明端眸子里的光亮已然赛过了明月,到底也是顾忌着策马而来,双手不洁,才由得她摆弄。
灶上有热水,炉里也煨着鸡汤,取来做道米粉汤也不费什么功夫。
萧鸣笙去拿米粉,崔明端净手,再帮着把锅预备好,替她挽高一节袖子。
此时,二人站得极近。崔明端嗅得她身上淡的香气,仿若是随着时节变化的花香。
时下是茶梅的花季,不少人也会种些,以补冬日茶花与梅花的空档。
不过,梅家坞山野尽是梅花,萧鸣笙没有再画蛇添足,反而是在院中移栽了一排的茶树。茶树也开花,花小如壶口,色白,香浓,常引得蜜蜂嗡嗡在上头劳作。
他一面为她挽着衣袖,一面抿唇而笑。“郡主也陪我吃一碗。”
这样识趣,萧鸣笙都笑他,“今日做了道点心,糯米粉加糯米,肚子已经饱了,不然也该多用一碗。”
崔明端只是笑,手也不从她衣袖挪开,垂首细瞧她眉眼,贪心半晌等水沸腾再放开人。他不懂烹饪之法,便去灶前添柴。
加了柴,豆大的泡,升到水面后,争先爆破。
萧鸣笙有意将绪宁的心事告诉他,怎奈这细米粉下水滚好就能出锅,一刻也耽搁不得。
崔明端似乎也有心事,一个劲往里头加细枝,惹得人连连喊了停,“就一碗米粉,在沸水里一滚,加个调料的功夫就熟了,崔大人不当家,可知柴火的价?是又升官了么?这新官上任三把火,头一把可别白白往我这烧了。”
崔明端这才探头往锅里一瞧,滚过水的米粉已如细丝在水中游动,砧板有嘈嘈的切菜声,香芹也已经成了一粒粒小绿珠。
“你且先去净手罢,我捞起来便好了。”
“好。”
崔明端头一回帮着做了这些,匆匆冲洗干净,想着过来再帮一把。
谁知,她做熟了,笊篱一伸,那些米粉已然团在了大海碗里,依次加入吊好的鸡汤。烫熟的几根绿叶菜也加在上头,崔明端只有自取筷子的活计。
“劳烦郡主替取副筷子罢。”
萧鸣笙回头,眼里尽显迷茫。可再被蒸汽一熏,忽而又明了。
二人心照不宣,她舍近求远去取筷子,他过来端走热气腾腾的米粉汤去放好,再取了个瓷碗,慢条斯理夹了少许粉丝出来,不紧不慢用调羹舀汤。
萧鸣笙只当翩翩公子是不好舍了脸面,捧着大海碗嗦粉,然而,小碗也是嗦!
她倒了一小碟的瓜子,像一只提前过冬的松鼠,优哉游哉嗑瓜子,看美男子嗦粉。
绯色官袍不住晃动着,引来人噗嗤一笑。
崔明端不明所以。
“六郎在御前行走多年,可曾得陛下赐一碗热汤粉?”
崔明端锐利的眼里,映着她明媚的笑,檐上月也不过如是。“平叔姿仪甚美,臣,哪有平叔那般姿容?承蒙郡主不弃罢了。”
平叔,便是《世说新语》容止篇里大名鼎鼎的何平叔。她想看的,是书上记载的名场面——何郎傅粉,因着肤白,被赏赐了热汤面,吃后大汗淋漓,世人方知何郎好颜色,并非敷了脂粉。
萧鸣笙促狭望着他的眉眼,“也是我不曾看过何郎姿容。见六郎同是绯衣在身,热汤在手,待汗出,或许更甚平叔。”
崔明端但笑不语,将手里的米粉递过去,一前一后,一大一小,皆散着氤氲热气。
“郡主既想看,便陪我吃一碗。”
萧鸣笙一看那分量,便有些笑不出来了。肚子本就不饿,再添这一碗,该吃撑了。
“去年入秋后,郡主身子便不大爽利,也不能光用汤药来进补,到头来,苦的还是自个儿。不如在平日多用些饭食。”
“那也不是这么补的,养猪呢……”萧鸣笙小声嘀咕着,不满戳着碗里的米粉。
崔明端便是忍俊不禁,也得忍一忍,缓了语气道:“郡主便吃两口罢,余下的,臣来吃。”
“咳……”
此情此景,谁镇定自若,谁便是赢家。萧鸣笙自诩没他端的住,只好叹气认输:“崔大人白日在陵安府操劳,下了值也不能歇着,夙兴夜寐,堪称青天大老爷。”
此刻,不过是月上树梢,哪里就到歇息的时辰了?
崔明端只觉着汤粉的热气尽数聚到不该去的地方了,学着她再度叹息,再不言语。
生怕他来吃自己剩余的米粉,萧鸣笙再是不愿,也全吃完了,崔明端也不再勉强她起来走动,就着风炉上的热水,去取了茶叶,就在灶房的长桌为她烹茶。
她素来喜爱清茶,做来不费功夫,只需将茶叶放置在盖碗里,用热水一冲,茶叶的香气便争相逸出。
倒去第一泡的茶水,再将热水由高往低冲下,浓郁的茶香已教人忘却了方才塞饭的辛苦。
“崔大人公正严明,断案如神,却不大会挑茶叶。”
这是雪片。
和在府里喝的是同一批的茶,只是,崔明端觉着在夜里,吃略显简薄的冬茶,便足矣。春茶,得吃二十来泡,味才会淡下去。吃着品质极佳的春茶,再说说话,须得小半时辰。
而茶淡,他便晓得该回城了。即便有天子的腰牌,也不宜行事张扬,夜叩城门。
“郡主——”
月轮明亮,花影婀娜,难免贪恋。
萧鸣笙也知他的心思,便大胆进言道:“若不然……”
“臣该回了。”
“大人慢走。”
萧鸣笙当即起身送他,比方才要另煮宵夜来得干净利落,不见丝毫眷恋。
可要走的人未动,尚且端坐着。
她不明所以,看了过去,他亦是不动。茶香月色里,那人含笑摇头,朝她伸了手。
送上门来的六郎,当然是得自己顺毛撸一撸。
她便踩着夜色过去,茶叶的甘香中和了腻人的卤香,崔明端想着:若非记着她清誉,他便教她将话说完。
“蒋御史向陛下上了一道折子。”
“我这儿只有茶,怎么六郎醉茶了不成?”
怎么老将朝廷的事告知她?
崔明端翘着唇角,看二人的影子也在月轮下交叠在一处,便莫名满足,“御史台的人也说,郡主已过桃李年华,一直住在梅家坞,于天家恩德不合,请陛下另赐一座内城的府邸。”
——以做婚嫁之用。
崔明端隐下这半句不提,萧鸣笙也只咕哝着:“蒋大人未免也太客气了,一杯消暑莲叶茶,就换一座皇城府邸。”
梅花坞远在京郊,僻静宜人,适合她这种没甚进取心的咸鱼郡主。回了城,难免要迎来送往,萧家的恩宠,也不过是陛下一念之间。
离得远了,没有是非,恩宠或许能持续得更久一些。
崔明端也知她不爱热闹,若不是为着匡扶天下的抱负,他亦想早早与她在这梅家坞终老。
“只是在年节回宫请安时有个落脚的地方。”
见她仍无转圜之意,某人怀着些许的私心,循循善诱,“郡主的身子尚未好透,就想独自住着,臣也是不许的。”
哼。
大尾巴狼。
萧鸣笙气结于心,随手折了枝茶花在手,又作怪簪他官帽上,“罢了罢了,六郎冰肌玉骨,我白白亏了一碗粉。天色已晚,该回城了。”
“是。”
往外走,山风该大了起来,崔明端也不叫她送,以目光止住了人,“明日……”
“明日崔大人便多断几个案子,可别流连山野,教御史参奏于我,连累我失了那府邸。”
“臣,告退。”
月色皎然如霜,阿草也不知几时从屋里取了披风来,主仆二人就在院门处看崔明端动作缓慢解着马儿的缰绳。
要不是阿草恢复了神智,这会儿只怕能上去帮忙,啊没眼看没眼看,自己走开一会儿吧。
崔明端总要贪看几眼,正如阿藤,要多夹几筷子猪头肉吃。
郡主家的卤香,就是比别处的入味,好吃,明天还来!
*
萧鸣笙想了想,还是没将那飘忽的猜测说给他听,免得大家面上不好看。
崔明端今日也瞒了她一事。
进宫议事前,他偶遇了耿康太。这位吉安府府尹,如今已经是御史台的人,五品的官服上同样有一块精美绝伦的补子,白鹇蹬脚,遗世独立,展翅欲飞。
白鹇乃有名的义鸟,行止闲雅、本性忠诚,寓意也是为官不急不躁、忠诚高雅[2]。
崔明端才多看一眼,耿康太便上前来作揖道:“崔大人,失礼了,一直不得空上门拜访,多谢大人搭救小女。”
“大人客气了……”
崔明端话音淡淡,看他笑得热烈,再去瞥那只白鹇。自耿康太授官御史台,他便该知晓,这是天子的人,去吉安府多年,也是为了配合天子同六部老臣下一盘大棋。
这便是父亲捎来的话:吉安府的一切都是个局,一个生死局。生,名垂千古;死,身败名裂。
这局大棋,终究是天子赢了,耿康太也能活下来,名留青史。
同是天子之臣,崔明端无意找他麻烦,“大人初入京,想来不太清楚,当日出手相救的人,是郡主。”
耿康太的面色不曾变化,崔明端也要将话说下去,“若非郡主善心,照着天子口谕,梅花坞乃荣安郡主养病居所,擅闯者,死伤不论。即便去击鼓鸣冤,那也是罪加一等。大人先前在郡主封地任职八年,想来也知晓陛下旨意吧?”
“是是是……郡主纯孝,天下无人不知。多谢崔大人提点,下官一定谨言慎行。”
“大人高迁御史台,自然比旁人更晓得如何谨言慎行,否则,如何监察百官呢?”
此番,是寒暄,也是警告。
耿姑娘前脚去过梅花坞,荣安郡主后脚就向京城未嫁女送了菊花,使得她声誉更上一层楼,于她而言,自然是赚的。
但菊花没赏完,还受了一肚子气,只要他想计较,此事能做的文章,还大着呢。
不管耿康太之前是何心思,听说崔明端要入赘萧家,九曲心肠都白绕了。
只有娶妻的男子才能纳妾,没听说过入赘还想享齐人之福的。
而等到荣安郡主生辰那日,天子更是特意下旨在城南放九十九发焰火,没有宵禁,万人空巷。
天子更是亲临城楼观礼,唯有王聪近身伺候,等漫天爆炸声过,才低声回禀道:“陛下,八百里加急战报。”
第136章 十月朝
那夜, 京城无人晓得战报之事,满城百姓看到的,焰火绚烂,一发接着一发, 将半个夜空都照亮了。
绪安跟着兄长在府里看, 男孩子对炮仗和烟火有着与生俱来的热爱。
他从院子这头蹦到那头, 绪宁莫名烦躁, “你就不能安安分分呆一会儿。”
“兄长, 快看快看……”
绪安还跟着烟花跑来跑去, 好不容易等九十九发结束,终于安静了一瞬, 绪宁也打算带去搓洗一番就歇息了, 谁知夜空又炸开了一朵。
“诶……”
不说绪安惊讶, 就连绪宁也走下台阶, 自言自语道:“莫不是我方才数错了……还是九十九只是虚指……要是钱兄在就好了……”
“兄长,你看你看, 凤凰……”
小团子说的是新迸开的焰火,是一只巨大的火凤凰。
刚刚也有,不过没这个大。
就算是给郡主过寿, 那也是有讲究的。绪宁早不是去年那位游手好闲的儿郎, 当即看出了问题,“莫不是又有人使坏, 故意拿错了, 不惜牺牲掉那些小兵小将的生命, 就为给郡主挖坑呢……”
想通了, 他赶紧喊了人出来,他要出门一趟, 得去找崔大人,看看有没有补救的法子。
与此同时,荀家也是乱成一团。双胞胎兄妹也看得津津有味。等那只大凤凰出来,修哥儿敏锐察觉到问题,“爹爹,你看,是不是逾制了?”
荀二郎忙碌了一日,难得借着赏烟花的机会在躺椅上昏昏欲睡,一开始也以为修哥儿认错了,可又一只火凤炸开。
他当即瞪大了眼睛,接连数只火凤,这已经不是拿错了的问题。
没等他穿好靴子出门,绪宁已经上门来了,引路的小厮还没他跑的快,“荀大人,崔大人出城了,这事——您看看是否还有补救的机会?总不能由着他们这样构陷郡主吧,要不我带人将放烟花的人都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