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鸣笙不知不觉被冠上了稚气的称呼,还在热心劝他吃汤。
如卢妈妈所说,这鸡汤很是新鲜,处理的也干净。里头搁了当归、红枣和枸杞子这些补血补气的药材。
崔明端也不知是不是自己来时匆忙,忘了吃一杯水润润嗓,或是到了夕食时辰,肚子饿了,这一碗汤,吃来竟是熨帖无比。
不知不觉,半碗下肚。
他这时才觉着脸热,好在萧鸣笙是真招呼人吃汤。也怕这位端方君子不自在,已经起身去了灶房。
不用他动手,卢妈妈又舀了一大海碗出了,还带了个大鸡腿。
山野的雉鸡干瘦,在剁的时候,阿草特意剁得大了些。好东西,都要给郡主吃。
如今,硕大、明晃晃的鸡腿,萧鸣笙瞧着有些头大——不过,她可以学孔融,让一让腿。
为了这鸡腿更入味些,她改了花刀,但要一个彬彬有礼的贵公子来啃鸡腿,多少是有些好笑的。
只可惜了,她的笑还没笑出来,这鸡腿,便从大海碗里挪到了她面前的瓷碗。
萧鸣笙颇是无奈,又轻声道:“这是……”
“嬷嬷的一点心意,郡主,请。”
……
于礼,二人尚未成婚,同桌而食,过分亲昵了。
若是外人,崔明端定然是会严词拒绝的——只是,是她……
萧家的味道,不知为何,总是教人牵挂着。
一碗雉鸡汤,城里未必没有。总不是因着用的,是与雉鸡同根生的山泉吧?
端方君子尚且是在给自己圆上礼节的疏漏,却不知不过是心动罢了。
他抬眸,便看到了垂眸吃汤的清丽佳人,口中更是泛着草木的回甘。
“郡主……身边不能无人护卫……若郡主首肯,臣向陛下请旨,另拨些人来此防卫。”
萧鸣笙握着调羹,想着这山林茂密,莫不是就他们一家四人在此?
“萧家事,不过是一家之事,陛下料理天下诸事……臣女或是不该为此小事惊扰圣驾……”
崔明端没应是,亦没辩驳,只道一声:“郡主心思,臣……知晓。”
萧鸣笙也琢磨不透天子对萧家的态度。要有一丝怜悯,前头发落了内侍省的公公,已然是用了半分。
眼下这半分,再这样草率用了,有些不妥。
“嗯,多谢大人费心了……”
“臣惶恐,不知是费心何事?”崔明端放了调羹,摩挲着帕子,再缓缓吐息,只为琢磨些事。
这几年,自己为读书,为着礼法,确是疏忽了萧家事。
在翰林院,年节时总能过问一两句。下放眉州,恐底下人不尽心,也另外贴补了一笔银子进去。自己安心当着甩手掌柜,却不知有人浑水摸鱼。
而今,亡羊补牢,为时未晚。
第041章 牛乳花生羹
崔明端并未多言, 只是陪着她将那碗汤羹吃完,如话家常说起院墙要栽种何物。
不谈正事,只为风物,萧鸣笙紧绷的心神也松了松, 由着那大鸡腿还斜靠在碗里。
“快入冬了, 不好种些什么, 只是先将地翻一翻, 再堆些肥, 春日种上, 便事半功倍了。”
堆的肥,有一半是崔家六郎的功劳。
宰杀山鸡野兔丢弃的内脏, 和鱼虾羊仔的腌臜物, 趁着天冷, 深埋在地里, 可是上好的花肥。
“可是有什么心仪的花木?”
崔明端将目光移了过去,是寻常翻出的园土, 不曾想底下已经有了花肥。
他问得认真,萧鸣笙也不再瞒着,遥遥望着远山那些尚未迸发的梅花, “此处是梅花坞, 除去梅花,想来旁的花木, 皆是可的……要是城里有人培育了茶花, 还请大人告知一二……”
袁志再周到能干, 到底也没世家风雅人物晓得何处有培育花木的苗圃。
“嗯, 城中有一家。听说价格公道,种类也多。”事到如今, 崔明端也想去那家菊花苗圃瞧瞧,当真是那两百盆的菊花,就用去了一千两么?
萧鸣笙瞧他眉眼间隐隐露出的刚毅之色,心道:不过买个花,怎么像是要逮人?
殊不知,回城后,借着下值的功夫,崔明端又邀了荀二郎同游。
荀二郎把玩着一块暖玉顽石,戏谑道:“崔兄家中的花苗数量已然够多了……再大肆采买,只怕要惊动御史了。”
“有劳荀兄提醒,只是下值散心去看看,累得荀兄相陪。”
崔明端选的,便是府里购买菊花的苗圃。
这家,在京中已有二十来年,在京城里颇有口碑。
听说是崔家六郎来,管事的被秋风一扫,无端打了个冷颤,自言自语道:“那菊花……不能出了什么问题吧?”
他笑脸相迎,崔明端也只说来看看茶花。
管事的愣了愣神,一时也拿不准崔明端的意图。
“怎么?你家生意这样好,竟连一株茶花也剩不下么?”
“大人说笑了,茶花有的有的……只是在后面的苗圃里,那儿没怎么收拾,小人让人搬到前院来。”
有了荀二郎解围,管事的总算是回神,即刻让人上茶,自己亲自去挑了茶花来。
他家的茶花品种,是照殿红和红山茶多些。
时下喜爱素淡之风,而簪花,自是浓淡相宜。
崔明端去苗圃,和去萧家是一样的,不说真实意图,只是一味喝着茶,半壶的茶都已下肚,还没挑出一株。
“依在下愚见,这几株照殿红,倒是不赖……”
荀二郎才开口,管事立刻将话茬接了起来,“大人说的是,这照殿红在园圃里已经养了五年,已能适应陵安的气候,眼下虽是十月,不过时气还暖,小阳春种下去,花肥堆得好,适应适应,来年春约莫就能开了。”
花肥这二字触动了崔明端的心弦,想着照殿红开得热烈的模样,或是能弥补梅花坞过分清幽之气。
“那便要四十八棵照殿红吧。”
崔明端低头望着杯盏里沉浮的茶梗,眸色更如当下夜色,越发朦胧浓重。连一个小小苗圃用的茶叶,都比陛下封赏的荣安郡主规制高。
牵一发而动全身,远不是发落个送赏的福公公就能了结的。
管事的原本害怕崔明端来问两百盆菊花的事,眼瞅着不像,又成了一笔生意,渐渐放开了心神,赔着笑道:“天也晚了,小人明日便将花送到府上去。”
面朝崔明端的方向。
荀二郎更是招手打趣道:“怎么,照殿红便只能是崔大人能买么?他不过是陪着我来的,明日就将花木送到我那儿去,晓得我是哪个吧?”
“这……”管事虽然惊讶,但也赶忙赔罪,“是是是,荀大人,小人再是有眼无珠,也不能不识得……”
荀家与崔家,离得也不远。荀二郎要替崔明端遮掩一二,定金也是他帮着付的。
翌日晨起,那东西早早就送到,荀二郎便让人挪到自己名下的小院去。
这一挪,又再挪到了崔明端的名下。
他受圣上恩赏多年,除了面上能看到的恩宠,自然也赐了一所宅院。
这儿的院子不大,然而,是皇城王公贵族才有的地段。就是各大世家,也不是住这儿。
将到巷口,运送花木的马车又是一拐,一路出了南城门。
前日才提的花木,今日就已经送上门来。
萧鸣笙在篱笆墙上看了半晌,搬着花木的小厮——身上穿的衣袍,不像前几回看到的样子,于晨光下闪着锦缎特有的光泽。当真是天子脚下,人人富贵,唯独她一人磕碜么?
“瞧我,忘了报一报家门了。颍阴荀家,我行二,虚长崔兄两岁。”荀二郎将手头那盆照殿红放下,才郑重行了礼,“见过荣安郡主,愿郡主长乐永康。”
“荀……二郎,不必多礼。”萧鸣笙极力搜寻一番,实在是不认得。古人讲究家族郡望,她就是不知颍阴荀家是什么雄厚实力,也能从“崔兄”听出,这位是崔家的世交。
只是,崔兄是怎么办事的?茶花买便买了,怎么让个世家子弟送来?自己是空壳郡主,怎么又不寄居蟹,怎么往里头填人呢?
荀二郎向来是潇洒恣意的,抬袖擦汗,又指着来时的路,“马车不能上来,底下还有四十六盆……”
“啊?”
“对了,崔兄也在——”
“啊?啊?”
“想来是陵安府案牍劳形,这脚程还没我快。”
“……”
萧鸣笙也“啊”不出了,袁志腿伤未愈,也不方便去看看。
她便开了院门,提着衣裙往外头走了几步。
院子底下是一条山野小径,马车上不来,拐角处果然现出一片衣角。素日威严不已的人,抱着盆茶花,一步一步往上走着。
今日不是绯衣官袍,像是上回穿的月白衣衫。
茶花株形茂盛,掩住了儿郎的样貌,远远瞧着,像是茶花成了精,化了一半形,在小径一颤一颤走着。
唉,何苦自己搬?
上来就一条小径,她也不方便近前去,届时还得堵在半道。
好不容易等人到了,萧鸣笙忙不迭道:“且放在院外就是了。”
她话音急切,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礼仪了。
崔明端看了看,荀二郎那盆放在了阴凉处,便放在一处了。
萧鸣笙慢慢走过去,再朝他行礼:“崔……大人。”
“郡主……”
在学堂时,也是骑射俱佳。而今,还真是叫荀二郎说着了——案牍劳形,显然不复十七八岁时潇洒。
他自觉是落了面子,但是萧鸣笙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着:山路难行,何况是搬着一大盆茶花。
崔兄……啊呸,崔大人额上的汗珠冒得如雨后春笋,密密麻麻的。
“大人……”
萧鸣笙瞧他只是拂去了手掌沾的泥,又是预备回去的姿势。
一方素帕便在空中,随风摇摇欲坠,便如主人一般纤纤弱质。
“额上——也沾了……”
崔明端袖中是有帕子的,且有数条。
原也不该去接。可指尖已触着那方绵软。
“多谢……”
她一时忘了撤手,崔明端便又抬眸,二人此番对视,便如萤石与明珠。
崔明端头一回生了私心,自觉是顽石。手中的素帕还带着主人不离身的药气,原是轻飘飘的帕子,忽而重若高山。崔明端当即便收敛了心思,“这两日,郑御医可是来过?郡主还在吃从前的药么?”
“嗯,就郑御医开的方子……或是御医不得空,也不晓得几时能来诊一诊。”
萧鸣笙手上空无一物,只摩挲到了瑟瑟秋风,“或是前头几个御医调养有方,这回换了郑御医,觉着好了些……”
好了些么?
传说中萧将军的女儿精于骑射,曾随父巡视边境,挽弓搭箭震慑越境敌军。一箭令战马不前,两箭折马而跪,三箭擦敌首而过。
他心事重重走回,连荀二郎来搭肩亦是不察。
“此回,我可是大功臣,回了城,我可是要吃临仙楼的海贝。”
荀二郎亦是出了满头的汗,晓得崔明端爱洁,偏要去拉他的衣袖。
只为揶揄他得了佳人青睐。
今日做这趟劳工,是值了。
*
照殿红,单是搬运,就费了小半时辰。
全靠着阿藤和两位郎君。
萧鸣笙身子不好,萧家唯一一个能帮上忙的袁志也摔了腿。
等他们三人走了两趟,萧鸣笙终是忍不住道:“前儿送赏的人亦是走过,家中也不是什么要紧之地,便让人……”
“郡主言重了,是我来之前想岔了,没多带几人,否则也无需自己搬了。”荀二郎打趣着,手脚也不闲着。
萧鸣笙也不明白为何要秘密送花来,但他们这样不辞辛苦,也只能是献上了一道甜汤。
牛乳花生汤。
头一晚,用热水将花生烫开,稍稍放凉后剥去花生衣,小火焖煮到花生软烂,再用牛乳,奶白浓稠,很适合在秋冬里吃一吃。
要说这道岭南风味的花生汤,上的正是时候,荀二郎是个会吃的。
自来熟的性子,捧着碗,客气一番后,他便舀了一勺,“这羹……”
他顿了顿,萧鸣笙瞧过数不清的食客反应,也静静等着下文。
“郡主实在是好手艺,这羹费功夫,没大半日是做不成的。花生软糯,牛乳味道浓郁,入口即化,险些忘了花生原来的口感。若是给妇孺孩童,定是十分喜爱。我爱吃甜的,尝着也欢喜,就是不知我们的崔大人——”
荀二郎是有私心。这桩婚事,是先帝赐的,今上心思不可琢磨。
退,是不能退了。
成,那也是有不同的说法。
换了旁人,他还真不来掺和。依着崔明端的性子,便是无意,约莫也不会亏待人。只是,人生在世,好不容易娶妻,又娶皇家封赏的异姓郡主,若能生出些情愫,自然是锦上添花。
如荀二郎所言,崔明端不喜甜,只是这羹,不大甜。
里头的花生,亦是他喜爱的坚果香气。
花生不易煮,尚且要去皮,这功夫的汤羹,——也不知她那位神智痴些的侍女能否帮得上忙。
崔明端握着调羹,余光不顾礼法扫了一眼,也只是瞧见了她衣裙简素无一物。
并未瞧见葱根指。
不能是她一颗一颗剥出来的吧。
“味道极好。”
好不容易等来的评价,就是这干巴巴四字。
荀二郎早有所料,尚且能同萧鸣笙打趣他,“郡主有所不知,我们崔大人当年高中探花不假,然而品评佳肴的水平,远不如我。他往日也只能蹦出一个‘好’字,今日多了三个字,可见味道确实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