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运花木出了些汗,他们也不便久留,用完了花生羹,再用了两杯清茶,便开口请辞。
萧家众人将他们送到了小径处,荀二郎数次回头,皆是被身边人拉住了,要开口说话,亦是被崔明端无声一瞥给镇住了。
好不容易上了马车,荀二郎再也忍不住,唉声叹气道:“崔兄,旁人道你是端方君子,依我看,里头端的,约莫是一方砚台,上头尽是墨汁。”
崔明端邀他来,不单是为了遮掩花木去向,也为了萧家的茶叶。
然而,崔明端老神在在,不搭腔,反而是问道:“荀兄何意?”
“你说何意?”
荀二郎好不容易吃着了好东西,可是那花生的香气,竟然被一壶粗茶给盖住了,而今口中只剩那茶的粗鄙之气,早知如此,就不饮那茶了。
“你说郡主的茶,是不是底下的人一时拿错了?”
“不是。”
崔明端拿了一册书看着,极快否决了这说法。
“呦,崔大人这样说,我算是彻底看明白了,合着买花是假,邀我出门是假,只为让我吃这一壶粗茶啊?好一个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第042章 南丰蜜桔
崔明端为何不能选了旁人来呢?在陵安城里, 便没有知己么?
荀二郎倒有些伤怀了,“崔兄可别见了佳人,只记得我在礼部,却不知我在礼部的头衔……我可先说了, 就我的品级, 放陵安城里实在是不够看。上头的大人一个接一个。更何况, 礼部在六部中着实不够看, 就是你们陵安府门口那对石狮子, 都比我有牌面。”
“今日事, 我确有私心。茶叶的疏漏,即便是你们礼部据实参奏内侍省无视礼法, 苛待郡主, 到头来也不过是推个小太监来了事。”
内侍监, 是天子的心腹。而她, 终究是个异姓郡主,萧家无人主事, 当年威震四海的西北军死的死,残的残,幸存部将也调离了。
崔明端将书合上, 直言不讳道:“前些日子面圣, 无意听说荀兄不日将高迁户部。”
“好啊,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 你我二人相交已有二十余载, 到底也比不上旁人。”
崔明端亦是喟然而叹, 先是告罪, 再此事利弊相告:“我当荀兄是知己,定是知无不言。荣安郡主诸事, 也非我一人之私。封地的赏赐,由吉安府送上来,经户部监察,环环相扣。今日荀兄也看了,光是茶叶这一项,便能教人神不知鬼不觉做了手脚。郡主病着,不宜饮茶,底下的人约莫也是不懂。否则,我往来多日,也无人请我来查一查。”
荀二郎拿着他的书,哗哗翻着,心头还是有气的,“怪就怪在我的舌头太灵了呗……”
“不。”
崔明端打断他的话,也坚定不移告诉这位挚友,“是荀兄和我一样,皆是为国为民之人。即便是荀兄走的荫庇之路,从哪一条路走来,皆不妨碍荀兄报国之志。”
“嘁……”
荀二郎也将那书合上,郁闷之气发出,接下来,却是将手搭上崔明端的肩头,笑得灿烂。
“我便说了,我与崔兄,是知己。崔兄说话好听,令人舒坦,这烫手山芋,我接了又何妨?”
“多谢……”
“你可别谢我,我为的——不是你我二人的情谊,是家国大义!”
崔明端了然,也不在面上恭维他。
荀二郎又搭着肩膀,贼兮兮问道:“这桩案子真查起来,头一个揍我的,定是我爹了……我这样劳苦功高,崔兄可不能贪了我的功劳……”
茶叶案要查,自然是由陵安府起。
没等崔明端允诺什么,荀二郎便已经开出了价码,“旁的,该我的,自然是我的。只一样,崔兄能向郡主要那花生汤的方子么?怎样,崔兄这样看我做甚?我可不是小人之心,我不比崔兄,与郡主有婚约在身,往来问候总是能吃到一两回。这一次,还是沾了崔兄的光才得以前往,往后呢?你们成婚也遥遥无期,下回再吃也不知猴年马月了。作为报答,你不如将那方子给我,我让府里人做就是了,当然,我也不贪郡主方子,自然找个签了死契的厨娘来。”
……
于是乎,在荀二郎走马上任时,崔明端又来了一趟梅花坞。
萧鸣笙静静听完他的话,而后,遥遥指着前方青山,“大人,你看那山——”
“有何不妥?”崔明端随之望去,晨起雾霭迷蒙,便是国手丹青,也绘不出此番佳作。
“是什么颜色的?”
“……”
“……”
崔明端仍是赶着点卯前来的,绯衣官袍在青山绿树下,尤其显目。
收到了崔大人的无声回复,萧鸣笙也是暗暗吐槽:不是,她是郡主啊?让她去开个食店,这合适吗?
“小女能否问问其中缘由?”
这案子还没查,自然不能打草惊蛇,崔明端也不大放心,只能是找了个由头,“我瞧着郡主身边的侍女,手艺很是不错,性子也活泛,若是开个食店,卖那道牛乳花生羹,想来多有裨益。”
“……”
这下,轮到萧鸣笙无语凝噎,就定睛望着某人,也顾不得礼法了。
儿郎过分姣好的面容,在晨光里,总是不大真切的模样。
崔明端亦是在她的目光里露出一分笑,再将袖中的地契送出,“这是城里的一个铺子,郡主若是思量好了……”
铺子都送到手上,萧鸣笙还能说什么?
只是,她才将手伸过去,还没碰着那地契,只见某人又义正词严道:“小店只要五百两。”
“啊?”
萧鸣笙当即将手收回,再反问道:“大人其实是在同我说笑?或是来卖这铺子?”
崔明端亦是为其所乐,双手将地契奉上,郑重道:“怕底下人不清楚,转手时教人诓了。”
萧鸣笙原也不想收他的铺子,不过是试探一二,便说起了另一事,“家里人不多,我的侍女就是手艺再好,也不方便去外头。我身子不大好,脑子也不大灵光,不能如大人一般想得长远。大人既说起了开店的事,不如我让袁志进城去问问桂贤。听说大人将人安置好了,住的地方是有了,总是要有个谋生的手艺,她手脚勤快,开个小食摊,想来日子也能过下去。我——阿草若是愿意,再将那花生汤的法子告知她,岂不是两全其美?”
崔明端也知今日过来,匆促间预备好的说辞,实在是漏洞百出。
她这样说,显然是晓得一二内情,也给自己台阶下。
可惜了,这铺子——到底是没送出去。
临走前,又是一轮红日在空,崔明端转身之际,又回首,莫名道一句:“眼下诸事不清,臣——来日自当将事由告知,还望郡主恕罪。”
其实能是什么事?
萧家的封赏被克扣了,要查起来就是个震惊朝野的案子,他是崔大人,是世家儿郎,更是天子伴读。
哪个身份不比她这空壳郡主的未婚夫婿更重要?
好在,萧鸣笙对这桩婚事本就没多少期待,也知他难做,这几日也尽心了。
“小女能在梅花坞这清幽之地养病,一是陛下恩德,二也仰仗陵安府衙治下之效;大人办差,领的是陛下的旨意,我能恕大人什么罪呢?”
“……”
话虽如此,她想的通透,说辞自然是比他今日胡诌的这份漂亮许多。
独独有一样。
她不大信任自己。
这一份认知,比胡诌出的蹩脚说辞更让崔明端郁郁。
回城时,骑着马,呜呜秋风也散不尽。
*
茶叶案,要查,也得有个缘由,而且是能将她摘出去的绝妙法子。
如那皮毛案一样,诸事皆在不经意间。
这因由,崔明端和荀二郎商议了好些日子,等到他在户部已经混了个脸熟,还没想出来,陵安的初雪已经到了。
时逢大雪节气,庄田里覆盖了厚厚一层。
初雪这样大,定能将田地里的害虫杀死,来年便是一个丰收年了。
城里自然是欢欣鼓舞。入冬后,出摊子的日子是要难过些,但是卖热食的铺子生意也好。
袁志的腿伤,养了半月,也好了个七七八八。
其中,由阿藤找的大夫,三五日就去一趟。郑御医还是不曾露面。
萧鸣笙也暗暗揣度着宫里的意思,特意交代了某位热心的崔大人,切勿因此事奏明陛下拨了御医来。
谁知,那位不苟言笑的玉面郎君竟是露了笑,郑重应下,“臣谨遵郡主吩咐。”
她能吩咐他什么呢?复读机大人!
大雪日,内侍省也送了份例过来。这一回,多了好些柑橘。
福公公只当糊涂鬼,过去之事,一字也不提,“这南丰蜜桔,是好东西。不过天有些凉,奴才来前,特意问了御医,说是烤一烤,更相宜。”
一说烤,阿草便重重哼一声。前几年,总是送一点点炭,都要他们省着用才不至于让郡主冻着。不说多余的炭来烤橘子了,就是橘子,一年到头能见到几个?
“北边贡了好些石炭,不过烟大,不利于郡主养病,奴才还是和从前一样送的木炭。石炭的数,全折成了木炭,请姑娘放心用就是了。还差些什么,一并告诉奴才,午后就补上。”
而今,福公公的腰总是弯着,笑也和善。阿草刚要发作,就被袁志喊了过去,由着卢妈妈送客。
这南丰蜜桔,足足有两竹筐。果色金黄,芳芳扑鼻。。
阿草蹲着,扭头和郡主说话:“从前没果子给郡主吃,我难过。这东西多了,也难过。”
吃不完坏了更心疼。
萧鸣笙让她尽管拿去吃。“方才没听福公公说么,这蜜桔皮薄肉嫩,味甜渣少。我们吃一大半,余下,我想个法子腌制起来,等到来年夏天,苦夏的时候,舀一个出来泡水吃,很开胃的。”
闻言,阿草也不急着吃橘子了,就要先帮郡主把它们腌制起来。
盐腌橘子,只需用粗制的盐。先将橘子清洗干净,放在竹筛上,由西北风吹上两个时辰。
这期间,炉子也生了起来。
萧鸣笙的橘子还在铁架上。他们不大好先吃,还是她催促着,阿草才剥了第一个。果真是香气浓郁,一拨开,柑橘特有的香油争相弥漫开。
阿草要递一半给郡主,便听得卢妈妈咳嗽。
“妈妈你着凉了?坐近来呀,这炉子我用了好多炭,你看,多暖。”
可不是么?光是这一炉子,够往年用两日了。
有阿草帮着暖场,新鲜的橘子,萧鸣笙也跟着吃了两瓣,天冷,咬下去都需要勇气。她身上裹着厚厚的披风,围脖处也有细软的毛毛护着。
一咬下,冰凉直至骨髓,而后便是沁人的甜香,独属于柑橘的香气。一嚼,汁水充盈,没多少果渣。
“你们也吃啊……”
新鲜果子是贡品,他们三个没吃几个,袁志就借口进城去了。
这一回,萧鸣笙让阿草也跟着去,不能再给桂贤招来闲话了。
*
而到了城里,桂贤听完他们的来意,既不明白,也担忧:“我……没什么见识,这陵安城,说大也大……可我去出摊子,日子久了,定会被村子里的人瞧见,到时——她再去姑娘家,我不能给姑娘添麻烦。”
阿草和那孩子咔咔咬着糖葫芦,二人倒是能玩到一处去,一听桂贤嫂嫂这话,她难免是插嘴:“她就是想来,也没机会了。”
第043章 蒲包肉
“我们姑娘养病, 要清静。你夫家,已经搬离了,且这些年都不能入京。”
不说桂贤惊讶张大了嘴,就连是袁志刚刚听到时, 也是惊诧不已。
他是在家中眺望侦查时, 看到村子里的动静, 随后阿藤亲自上山来。
李大娘一家, 要搬走。
搬去哪里, 阿藤同样是没说, “这乡妇,敢来扰了贵人养病, 不治罪已经便宜了她。”
李大娘还在山脚下骂骂咧咧, 只是这一回, 衙役没再同她客气, 听她大逆不道的话,便给了她一个嘴巴子, “让你们一家搬走,已经是法外施恩了。你知道你得罪的是谁?就是下大狱,都是轻的。”
李大娘被打懵了, 呐呐说不出话来。
身旁的儿子和儿媳也是缩着脑袋不敢说话。
前去押送的衙役也觉得晦气, “这儿是天子脚下,你儿子残杀兄弟, 你们未必都是清白的……大人将你们打了几十大板, 是判你们心思歹毒谋夺家产。梅花坞可是个好地儿, 还容得你们一家居住?没拷起来去服徭役, 已经是圣上法外施恩了……”
听完官差大哥的话,围观的村民也个个噤若寒蝉。
李家小儿收监后, 村里的人确实不大爱和李家的人往来。可在一个村住着,难免会碰到。往外走动,从前都得意自己住梅花坞,这命案一出,谁也不愿提,进城赶集也怕被人追问。
今日看官差要带人走,个个都松了口气。没等开怀,又得了顿敲打。
李家男丁众多,在村里向来是横行霸道。性子和善软弱的,没少被欺负。
村长年纪也大了,出了这桩事,也召集人,再次警告他们不许对山腰的人家起什么异心,否则,不等官府来,就按村规处决。
*
李大娘的隐患去了,桂贤也安心听姑娘的话,去市集出摊。
进城前,姑娘善心给了她十两银子,可她就不吃不喝,娃儿长大也要谋生的。
女娃娃还是太难了。
她有手艺,也有贵人相助,一定要给娃儿攒下些家底,来日之路,再慢慢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