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郎。
萧鸣笙暗暗发笑。那可不, 崔家六郎是长了腿的。
多年不曾听到这称呼, 崔明端心神一震,只敢匆匆扫父亲一眼, 赶忙扶人坐下,自己尚且还站着。
眼前,是七年未见的父亲。
他喉头滚动, 终是拱手道:“父亲。”
萧鸣笙紧紧捏着帕子, 生怕对面的人来一句——叫道长。
所幸,道长没开口, 反而是望着她, “坐吧, 我要是对你没个好脸, 只怕这半碗粥都得给小丫头抢走。”
“咳咳……”
——道长,我没有, 你不要诬赖我。
崔明端没急着坐下,先是给她拍了拍背。
连番动作做来行云流水,亲近自然。
云来道长也借此松了口气。六郎是长大了,不止身量比从前健壮,也懂得体贴人。他总算没全然辜负萧家。
有萧鸣笙的咳嗽缓和气氛,父子多年未见,也不至于过于尴尬。
她才要开口说话,便被念叨了一句,“病着,就别掺这些琐事。我是修道去了,又不是练什么邪门功法需得封情绝爱,连我儿子也不认了。”
“……”
这下,别说是萧鸣笙了,连崔明端亦是讶然。这七年,不是没小人嘀咕过:崔三爷别是给什么东西沾上了吧?怎么好好一个崔家儿郎,忽然撇了发妻与儿子修道去?
“作甚?吃饭。”
经由这一番折腾,放着的米粥也该凉了。
也就在她出去的这一会儿功夫,道长已经化开了一碗褐色的药汤,“吃两口,或是对症的。”
萧鸣笙端起,还没入口。道长又是怒目圆睁,看了眼崔明端,“往后,饮食也该多长个心眼。我给的东西,便能不试么?”
“……是儿子的疏忽。”崔明端认错总是相当利落。然而,与萧鸣笙不同的是,在官场历练过的人,话锋一转,言笑晏晏,“儿子想着,父亲挂念郡主的病,想来是早早就研制好了丸药。儿子不知趣便罢了,白白费了父亲的药,也耽搁了郡主便不好了。”
“哼……”道长倒是没再多言。油腔滑调,真是像极了自己年少时。
唯独萧鸣笙举着那碗,尚且要打趣一句:“那我,还喝么?”
“喝。”
“哦。”
萧鸣笙乖乖喝了一口,不苦。她才疑惑歪着头,道长便笑骂一声:“甜吧?”
“唔……”别又是哄孩童的医方。
“我放了不少甘草和蜂蜜,还不甜,蜜蜂要来蜇人了。”
好冷的说辞。萧鸣笙已经仰头将那半碗甜甜的药水喝了下去,还没道谢,道长已将那碗白粥吃完,就要起身。
“父亲……”
崔明端也跟着起身,已有七年不见,他心里有许多话要问。
父子二人一同出去,阿草也找了个机会进来,“郡主,这个将军好凶啊……”
“……叫他道长,不然听见了,会更凶的。”
“哦,道长……不过道长对郡主好……嘻嘻,那凶点也没事……”
阿草说的没错,云来道长再凶,心还是好的。
*
屋外,寒风萧瑟,不因朝阳冒出山头而有所收敛。
道长径直走到了门外的荒地上,那几个靶子立着,不是独一个,但不知为何,看过去总是有些孤伶。
他也没再往前,就停在萧鸣笙昨日射箭的位置站定,无需回首,也知六郎跟了来。
“父亲……身子可好?”
“能不好么?流连山野,与万物为友,无尘世可恼,瞧瞧,是不是比从前还胖了一圈?”
说罢,他还抬了抬道袍,只见道袍单薄,瞧不出胖瘦——依崔明端看,反倒是比从前潦倒些。
从前,那也是在崔明端十七岁之时了。
而眼前的儿子,早从略显青涩的少年郎,到如今老成持重的模样。
“长大了……”
云来道长说时,带着复杂难言的情绪。欣慰,也愧疚。
崔明端还没应,便听得父亲又道一句:“不过,你这般严苛,与鸣笙相配么?”
“……”
崔明端是头一回在外人——父亲也不算是外人,听到她的闺名,莫名是红了耳根,却引来了父亲大乐。
“我还道崔大人如外头传的那般冷峻无情,铁面无私。到底还是个儿郎,挺好。”
道长打趣完,又转身朝着后山而去。
“父亲……”崔明端追了两步,“山林寒凉,要不还是回观里住吧。”
“谁说我住山林里了?我是修道,又不学那山猴。”
鞋没沾多少泥印,道袍也没被树枝频频刮过的痕迹,不太像是从眠山那边赶来。
眼下,天也刚蒙蒙亮,两地相距十里。
不过,崔明端没驳父亲的面子,又借故说起了正事,“郡主昨日问起了动土日子,儿子不敢在父亲面前班门弄斧……”
说到萧鸣笙的事,道长又是气鼓鼓的,转身回来,对着那些靶子就是一顿骂,“看黄历的事,可别来问我一个修道之人。你一个陵安府少尹,哪来旁门左道的本事?今日就拟个折子上去,让礼部和工部自己挑个日子。”
末了,还要加上一句:“当年,修这几间小破屋,也不知是省了多少银子。那会儿四海刚平定,国库空虚,她是异姓郡主,为天下万民表率,省着些也无妨。而今,荣安郡主有封地与封赏,天子又那般爱重,便让他们拟个章程来,没得还要自掏腰包。”
崔明端也是这意思。只是看父亲心中攒着往事的郁气,也不敢说昨日她就已经给了银子了。一百两的银票。
不单是为门前的台阶,也要在山下修路建屋。
这银子,是不太够。
萧鸣笙原是给他看黄历的辛苦费,奈何崔明端以为她不知世事,着意自己添些进去。
罢了,还是照父亲所言,拟个折子上去。
她是萧家女,又为异姓郡主,都不可能再安然躲在人后。
*
朝廷的动向,萧鸣笙向来不知。只惦记着冬至要给荀二郎送鹅。
荀二郎也记着卤鹅,光是在梦中就念了数回。
碍于他一向多情,妻子听得呓语,还道是在外头又有了新人,气得将他手臂掀飞。
一举便将人惊醒了,“鹅……”
“夫君擦擦口水吧……”
妻子也不耐烦伺候他,径直往他脸上仍了条帕子。她是平阳柴家的女儿,与荀家门当户对。要不是荀二郎这面皮能看,唬了人,她才不要入他家的门。
“鹅鹅……”往日精明风趣的人,忽而吃吃傻笑。
柴氏也有些担忧,赶忙是往后退了退,“夫君头疼否?”头疼便叫仆妇们进来。
别是这些日子去户部,过于辛劳,将脑子使坏了。
那这门亲,还作数不,可说不准。
“鹅鹅鹅……无事,我就是想到后日是冬至了……鹅鹅……”
荀二郎又迷迷糊糊躺回,合目而睡。若不是还时不时咂摸回味那只卤鹅掌的味道,夫妇间倒也相安无事。
柴氏简直没眼看。往年冬至也不曾这样重视过。保不齐是被外头的老相好勾着了,哼!
“冬至要祭祖,夫君可别因公务繁忙忘了。”
“晓得晓得……”也不能因公务繁忙,就忘了送鹅过去。
荀二郎的嘴严,萧鸣笙要送鹅一事,没跟妻子说,连崔明端也瞒着。
郡主的身子,实在是太弱了。这几日又病了,没送成也罢,万一御史闻着味参奏他一本,那可吃了个大亏。
天一亮,荀二郎就着急忙慌往崔明端的铺子去。
果不其然,就让他逮到了人。
与上回不同的是,这一回崔明端的面上,堪称东风过处,春意萌生,哪有往日露于人前的冷面?
“呦,崔大人,这是连夜查案,才从外头回来?”
“荀兄……”
崔明端面皮薄,禁不住他打趣,便先转了话,“郡主托我问一声,明日的鹅……”
“这鹅,我即刻就吩咐人送去。”
荀二郎要看友人的乐子,也记得自己的肚子,“想来郡主身子好了些。对了,这几日,我托人问了问,治疗头疾最好的医者,其实就在眼前,崔兄你猜是谁?”
“……”
别是说的父亲。
崔三爷能开一些小儿方,京城里人尽皆知。别的本事——也能研制出与她对症的丸药。这些,暂且不宜往外宣扬。
“哈哈,你是不是想到伯父了?其实不然。”荀二郎笑着去搭他的肩膀,神秘兮兮告诉他,“这个人,还去过梅花坞,你猜是谁?”
第057章 鹅死
那便更好猜了。
这些年, 除去内侍省送赏的宫人,除去他和荀二郎,便是那三位公子:礼部尚书家的钱知礼,只对银钱有兴趣;楚国公家的范文卓, 爱交游;剩下便是忠勇侯家的, 绪宁。
崔明端恍然, “侯爷早些年在战场受过伤, 所以府里有一位名医。”
“是了, 我就说崔兄博闻广记, 不想连这也知晓。”
虽然都是武将世家,但萧家与侯府, 也没私交。
他们两家也是如此。荀二郎本是想缓些时候, 再由郡主出面。不想崔明端已下定决心, 先递个拜帖, 明日冬至,正好是大节庆, 上门拜访。
荀二郎一惊,打趣道:“别看我们这些世家子在京中吃得开,可侯爷是谁?当年他带兵打仗, 先皇派了钦差去监军, 侯爷仅用一句‘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就无视钦差阻拦, 大破敌军, 十年来秋毫无犯……”
说到此处, 荀二郎又讪讪笑着收回了手。若论战功, 萧家未必就比侯府差。
可萧将军马革裹尸,也没封侯。
“多谢荀兄相告, 我等小辈,自然对侯爷敬而仰之。”
*
冬至的卤鹅,便浩浩荡荡出发赶往梅花坞了。
荀家小厮看着这些嘎嘎叫的大鹅,有些担忧。
这些年,荣安郡主要养病,几乎无人敢来搅扰。主子让送鹅也罢,活的也罢,可这么一大群,要是让御史知晓——
老爷该是要喝一大壶了。
萧家也从那恢弘的鹅叫声中晓得来鹅了。
阿草趴在院墙上,踮脚看了看,“郡主,这个荀大人,怎么也和大人一样,要送活的来?这个鹅毛扒起来,好麻烦的。”
拔毛费劲是一回事,萧家就这么几个人,人均八只手也处理不完。
萧鸣笙让袁志带一串钱下山去,同包子家说一说,若是他家愿意,再揽几个相熟的乡民,将鹅宰杀好再送上来卤。
如萧鸣笙所想,天寒地冻,田地里没活计可忙活,男人可以修缮房屋,女人们则是做做针线活。
拔毛的活计,轻便,几岁小儿就能做。与包家相邻交好的几家都争着。
眼瞅着阿娘为难,让谁回去也不是,包子想了个主意,“山上的贵人要得急,我家不敢独揽,婶婶们不如都来,早早给贵人送去,攒个好印象,下回有了活计,贵人一定还想着我们呢。”
众人也都应承下来。这活不单给钱,连鹅毛和内脏都给。鹅毛能做扇子,内脏也是道好肉呢,再分些铜板,也不拘多少,如包子所说,早早做完别误了贵人,可比在家纳鞋底好多了。大家齐心,回家拿刀的拿刀,烧水的烧水,褪毛拔毛,场面热火朝天。
荀家仆得了郎君嘱咐,留下来搭把手。不用两个时辰,宰杀干净的十二只大鹅便被送上了半山腰。
萧鸣笙已经得了袁志口信,说是有十二只大鹅。家里的锅,一次顶多也就用卤三两只。
正在为难之际,卢妈妈又小声道:“郡主,你要锅吗?”
“……”
卢妈妈还能从库房里掏出锅来吗?
别说,还真能。
也不知卢妈妈是怎么收纳的,只见她进去库房,没多久,就拎了两只铁锅出来。
“嘿嘿,里头还有两个。”
“……”
家里的锅,怎么比人还多?
萧鸣笙惊讶不已。萧家库房的单子,卢妈妈一直没写出来。她只看到历年赏赐,并未看到哪年赐了锅。按理来说,内廷分东西,不会连锅也分吧?
卢妈妈别是带仓库穿越的吧?
这念头才过脑子,卢妈妈就笑着解释道:“有一年,跟着袁志去了市集,瞧着便宜,便买了回来。”
这解释,只能解释铁锅的来源,卢妈妈不是那种看东西便宜就会买回来囤的人。萧鸣笙半信半疑,也没深究。
在院外的空地,垒了几个临时的灶台,锅一架,火一点,她再帮着添添柴火。
阿草和卢妈妈提了水过来,水将将沸腾的功夫,包大叔和袁志他们就挑着鹅上山了。
包子也在前头带路,远远见了在烧火的姑娘,忽而有些说不出话来。
他是见过雪的,白茫茫一片,能出去打雪仗,可好玩了。今日没下雪,但萧鸣笙身上那件是纯白色的狐裘,恍若仙子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