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竟是崔兄……还不速速向你崔叔叔致歉。”荀二郎掸掸手里的雪渣。
随之而来的,是个玉雪可爱的小娃娃,与绪安的年纪相仿,看了好颜色的崔明端,也喜爱得很。
不管是小郎君在旁人那儿端得如何老成,在他这儿,总是伸长了手要他抱一抱。
“崔叔叔,你今日吃了鱼。”
这位,与绪安年纪相仿,大抵也是近墨者黑,心直口快又承袭了荀二郎喜好美食的点。
崔明端抬袖闻了闻,也跟着哄了一声,“你可嗅出何种鱼了?”
大雪封路,连上值都不用去了。荀二郎自然知道崔明端不是来陪这小娃娃论鱼的,让嬷嬷带了下去。
柴氏也是开门见山问道:“妾身看崔大人匆匆而来,莫不是去了城外?郡主可有什么话带给妾身?”
荀二郎怀里还抱着个小姑娘。兄妹二人是双生子,人小鬼大又心意相通,一听是郡主,便晓得是那一位神奇的郡主——
城里的厨子,都没她厉害。郡主能做好吃的面包……
这刚要起身的小姑娘,霎时眼泪汪汪。小郎君也是想到这茬,又对着崔明端的嗅了嗅,仿佛只招人的小狗狗。
这连番动作,不说是柴氏没眼看,连荀二郎都打趣道:“犬子犬子……从前只道是自谦,今日真真是让崔兄见笑了。”
幸好荀小郎君也不是绪安那朵招人的大花,否则得说一声:“本公子长得好笑吗?”
上回柴氏特意去了一趟梅花坞,崔明端也有意让萧鸣笙在京城里多个友人,便美言几句,“山路难行,嫂夫人便是记挂着,也得等雪彻底化了再去。”
闻言,柴氏也焦急望着大雪天。自己在家,有两个孩子相陪,还有荀二郎——也不知他那日是怎么了。近来黏人得很,还说犬子,他就是个大犬。
床榻间,情事缠绵,也让人恼!
柴氏借故带了孩子们出去,让他们说正事去。
崔明端今儿过来,其实也算是受她所托。
柴氏送的礼物丰厚,萧鸣笙回了礼,但觉着还是轻了。
在装鱼丸时,她念叨了一个食方。
而崔明端这会儿,也学着她借花献佛了。“我带了一些鱼丸过来,天寒地冻的,要借小郎君的福气,吃一碗玉茄鱼丸汤了。”
玉茄入菜,荀家往日也会做。但今天要宴客,荀二郎又让人将炉子搬了过来,食材是厨娘们切好的。
香菇、胡萝卜也分别切成小丁,鱼丸也清洗好备用。
“崔兄既是说了个方子来勾人,又说这法子简单,可是要亲自下厨,不然可别带坏了犬子。”
荀家犬子在一旁嗷嗷待哺。
崔明端算是赶鸭子上架。要是让他一口气做数十篇诗文,都不在话下。但是,下厨,还是头一遭。
柴氏也拍了拍荀二郎的肩膀,谁知他不正经,捉了妻子的手,耳语道:“我晓得夫人想与郡主交好,我这不是也在给郡主送人情么?”
“呸,什么叫想?我与郡主,本就是相见恨晚,比你们这二十来年的情谊还好呢……”
手,却是被不轻不重捏了捏。
荀二郎呼吸霎时重了几分。
呸,好生不要脸的儿郎。柴氏将帕子甩他脸上散火,又轻咳一声。
崔明端再手足无措,也有阿藤帮着,锅里下了油,再下葱姜蒜爆香,一股脑将香菇丁和萝卜丁放进去炒香。
底下炭火足,锅里噼啪作响,让端方君子也急了,赶忙舀了一大勺水放了进去。
荀二郎捧腹大笑,谁知,除了妻子怒目而视,心肝上的两个小人也在瞪他:“爹爹都不会做饭,还要笑话崔叔叔,羞羞羞……”
荀二郎:“……”怎么着,这食方也不是多稀罕,这也还没吃上?怎么一家子就被崔兄勾走了?失策失策。
锅里再热闹,下了半锅的水,便好了许多。
这会儿,崔明端也稍稍喘了口气,靠着过耳不忘的本事,下了酱油、盐,再加几勺玉茄酱,最后一样,便是糖了。
他稍稍一顿,舀了一勺,搅拌均匀。等着开锅后放入鱼丸。
玉茄酱煮汤,酸甜适中,孩童都能吃。故而,她才念叨着这个食方。汤汤水水不方便外带,幸好他也不是只会读圣贤书。
越想,唇角越发弯了去。
“崔叔叔,你好香啊……”
“错啦,是这个汤好香……”
兄妹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崔明端亦是翘起了唇角,让他们远一点,将鱼丸和玉米粒放进去。
锅里红通通的,再咕噜噜冒着泡,该把鱼丸放下去了。
崔明端抬眸去看一眼荀二郎的“犬子”,怜爱之心大盛。
原是掌了勺,便想养人。也不知她操持今日饭食,是何心境?
雪白的鱼丸,带着一同作配的金黄玉米粒,咕噜噜在玉茄汤里翻滚着。
——丸子浮起来,便可出锅。
她的絮语,犹在耳畔。再细看其中,崔明端眉眼尽是柔情。
荀二郎直呼酸酸酸,偏偏他的犬子还没到能领会复杂语句的时候,义正词严纠正道:“明明是酸甜的,爹爹是不是牙不好了?”
“要少吃饴糖。”小姑娘又补上一句。
随着小兄妹一唱一和,崔氏鱼丸汤总算是出了锅。
崔明端掌勺,一人分了一碗。
因着这鱼丸是郡主给的,荀二郎比两个小家伙还期待。他按着两个小的,让他们记得吹气,堂屋里一时呼声大作。
不料,第一个被烫着的,是柴氏。
她着急吃,舌尖被烫了一下,吐着红红的舌尖,荀二郎赶忙是起身去看。
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偏偏两个小不点又不约而同捂了眼睛,可惜漏了个大大的指缝,又指点崔明端:“崔叔叔,快捂眼睛。”
崔明端:“……”这下,真真是酸的。
他在荀家,当真是多余又碍事。
他不捂眼,只是垂首,凝神去看眼前的玉茄汤。汤汁浓郁,香气扑鼻,好不容易吹凉了,入口一尝,酸甜可口。
盐没放多,糖也没加多。
果真是个简单的方。
而这道汤最最关键的,便是那些鱼丸了。形状不甚规整,她说,是将青鱼肉泥聚成一团,由虎口挤出来,直接掉到水里滚熟,讲究一个快准稳。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虎口,霎时面一热。
早知如此——
便不分给荀二郎了。
也不大想带回家去,她亲手所制之物,皆想私藏起来。
与满腔私情的大人不同,小兄妹好不容易给鱼丸吹了数十个气,再张口一咬,不费劲。
小郎君已有荀二郎一二风范,正儿八经点评道:“弹牙,鲜甜,好吃。”
最后这个“好吃”,倒更像是词语匮乏的崔叔叔会说的。
崔明端亦是觉着,好吃。
玉茄汤酸甜开胃,一人一碗,吃得身上暖乎乎。
吃完了还意犹未尽,小兄妹去看那口光溜溜的锅,勾肩搭背道:“爹爹比崔叔叔还不中用啊,下回还是靠我们去拜见郡主吧。”
第072章 芋头煲仔饭
柴氏好不容易哄着兄妹两个去睡会儿, 荀二郎其实也想去榻上歇一歇,但吃着了好东西,总是要听一听挚友的烦恼。
“知我者,荀兄也。”
崔明端来, 说的便是吉安府的案子。原不过是普通的争议。
两家人要起屋, 碍着中间是一棵极大的柳树, 这部分是谁的, 谁也不让。
这搁康熙朝大学士张英身上, 便有“千里家书只为墙, 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1]的诗文传世, 再有六尺巷的美谈。
萧鸣笙如果知晓崔大人瞒了这事, 势必要念叨他几句:寒冬腊月的, 这多么适宜打发时间——她一个无所事事的郡主听个乐, 他心怀百姓办个案,两全其美!
这事, 本也不是个多要紧的案子,只是出在她的封地。
两家原本只是面上闹着不好看,但其中一家的小郎君却不知为何, 突然夭折了。
那家人四代单传, 觉着邻居杀了人,告到了衙门。但县太爷判邻居无罪。
可没过两天, 邻居家的孙子失踪了。如今生不见人, 死不见尸。
“既是人命官司, 又是吉安府的案子, 怎么也轮不到你们陵安府管吧。”
荀二郎换了个姿势靠着凭几,再三思索道, “我记得郡主家,似乎没有旁支在吉安……崔兄是烦恼何事?”
崔明端本也是如此想的,但是萧家一脉已无男丁。吉安民间流传着一个荒谬的流言:郡主受过伤,子嗣或是难了。出了孝要来封地养病,会择一两个好的养在膝下。
“哈哈哈哈……京城最胆大的说书先生都不敢这么编……”荀二郎笑得前俯后仰,又凑过去,“崔兄,我说一句大不敬的话,即便是郡主身子不好,难不成你的身子也——”
“咳……”
荀二郎行事乖张,对着他赤裸裸的打量,崔明端当即拂袖将身上某个部位盖了盖。
“我数数,崔兄如今也二十有四了吧……莫不是还……”
“非礼勿言。”
荀二郎后头跟着什么,二人心知肚明。
崔明端耳根都红了起来,荀二郎若真是守礼的人,便不会开这个话头。他搭了挚友的肩膀,收敛过分肆意的笑,难得有几分正经,“崔兄觉着我在玩笑,我却是认真的。虽说你们成婚的吉日没定下,但有些事,是该好好想一想。”
譬如,子嗣。
这二字,不用荀二郎提,崔明端自能领会。
世家大族里,主母若是不能有孕,自有妾室诞下婴孩。
这下可好了,崔明端的烦忧没解,反而再添一桩。
荀二郎也知他与郡主,不过是春心微动,来思虑这些怕是为时过早——然而,到婚后情淡时,再没孩子牵绊着,是纳妾还是过继?若是争辩起来,倒白白辜负了这段情缘。
“这桩婚事,是先皇御赐的。但是,你们清河崔氏的声望摆那儿,总不能由一个异姓郡主拦着不让纳妾吧?”
崔三爷,倒是不曾纳妾。依他看,崔明端相貌秉性,都随了崔三爷。
“便不扰荀兄歇息了。”崔明端没答,荀二郎也没和他客气,由着他如来时一般出府去,只对着漫天飞雪幽幽一叹。
柴氏不知几时回的,对着自家夫君就是一阵冷哼,“你若要纳妾,可趁面皮还能看多纳几个……省得还要挑拨别人也纳。”
——柴氏即便不留和离女子,她也要带着孩子别地而居,省得给他带坏了!
荀二郎不想将这小祖宗惹着了,当即是勾了人过去。柴氏性子直,脑筋也直,他一招手,还老老实实走过去。
不想只一个动作,人已经是落他怀中。
“夫人当真是冤了我。郡主身子不好,还做了好些美食,都说吃人最短,我荀二郎再混账,也不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人吧?”
“哼,怎么不是了?当年你就是骗了我,骗走我的银子不说,还扯了好些谎,哼哼哼……”
当年事,那可有得说道了。
……
崔明端踩上脚凳时,下意识回头看一眼,荀家门口的石狮子落了好些雪,再望城外青山,何尝不是白头之意?
荀二郎做了两回的坏人,不想挚友还能如此想,枉费他白白唱了一回白脸。
柴氏也啐了他一口:“小——”
后面跟着的话,没来得及说,又教人压住了。再如何伏低做小,这“小”字,绝不能出现在床笫之事上。
*
内城纷纷扰扰,山里清幽宁静,可萧鸣笙也忙着呢。
忙着吐刺。
天下人都知道荣安郡主孝顺,要为双亲守孝六年,故而内侍省从没送过一丁点荤腥来。
卢妈妈是西北人,又老实本分,不觉得有什么。
眼下,有了青鱼,招待客人用剩下的鱼尾巴,家里人竟吃不了——
不说是阿草了,就连袁志都被鱼刺卡了两回。
萧鸣笙在沿海城市长大,吃鱼吐刺,仿佛是血脉里自带的技能,才恍然想起萧家算是土生土长的西北人。
这鱼尾巴,竟无人能吃。
她就是能吃,也架不住鱼多。
“这……如今也只剩下些鱼头和鱼尾巴了。要不袁志收拾几个,拿到山下给包子吃?”
萧鸣笙说的迟疑,还念着从前桂贤的祸事,就是从她送的一条鱼开始的。
这一回,不能也好心办了坏事吧?
但浪费食物,实在可耻。
好在包家父子深一脚浅一脚上山来了,也没空着手。
乡下人家,实在没什么好东西拿得出手。上回听说姑娘喜欢吃芋头,便又带了满满一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