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甚大,一老一少,衣衫俭朴,戴着破旧的毡帽,脸蛋红扑扑的。脚上的靴子,也被磨破沾湿了。
袁志在给炉子加炭,卢妈妈开的门,对着说着一口官话的人,也疑惑:“我们夫人的外甥女?”
萧夫人,是江南人士。只是在西北住了多年,从前的亲戚没怎么走动过,儿郎要投军历练,袁志倒是见过几个。女眷就不清楚了。
卢妈妈从前只是个粗使婆子,也不认得。
眼下,人已经到了,风尘仆仆站在家门口,天又下着雪,也不好将人往外赶,这大过年的。
萧鸣笙沐浴出来,阿草便凑过来耳语:“郡主,你知道你有一个外甥女吗?”
“哈?”
“哦不对,卢妈妈说她是夫人娘家的外甥女,也就是郡主的……”
“表姐表妹?”
“嗯,郡主你真聪明,卢妈妈就是这么说的。”
萧鸣笙当即从自己的伤春悲秋里走过来,一脸警惕:“从前也没听说家里有什么亲戚来往,怎么忽然有什么表姐妹过来?人呢?”
“已经在灶房了……”阿草抱着小草,也困惑。
“嘶……”
萧鸣笙当即倒吸一口凉气。灶房里放的,是萧家的年夜饭,还有各色吃的。
一不留神,给人动了手脚,岂不是正好一网打尽?
第091章 杨梅果脯
萧鸣笙惊讶卢妈妈怎么就直接将人带灶房里了, 这也不是待客之道。
等到了灶房一看,才知缘故。
萧家不是每个房间都摆着炭盆,索性年夜饭就摆在灶房了。
二人将那身残破的披风脱下后,再如何勉力维持体面, 也抵不过瑟瑟发抖。
卢妈妈也是苦过来的, 赶忙告罪道:“这儿没炭盆, 要不先到灶房?锅里还有热水。”
二人来投奔, 自然是主人家说什么就是什么。
萧鸣笙进屋前, 也厘清了。萧夫人的外甥女从没去过西北, 如卢妈妈阿草这般,都没辨出原身已换了人, 只是个表小姐, 自己不必慌乱, 且看是不是真亲戚才是要紧事。
阿草进去, 将袁志换了出来。“主子……人,好像有点不对。”
“何处不对?”萧鸣笙钦佩他的敏锐。
“嬷嬷说, 她们是十月从越州府坐马车来的。时间对不上。而且,二人千里迢迢 ,不走水路, 去坐马车做什么?路途遥远, 再没护院,即便走的官道, 也不安全。”
萧鸣笙思虑再三, 反问道:“我从前一味缠绵病榻, 也不晓得家里若是出了事, 该如何示警?总不能光靠你吧?到底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说也奇怪,这会儿, 袁志倒有些为难。“宫里,是给了示警的焰火。”
“宫里啊……不是要紧事,也轻易用不得。罢了罢了,万一是个乌龙……”
萧鸣笙又问道,“你可看出二人是否会功夫?”
袁志摇摇头,“不像。”
但是,若要害人,何须强攻?带病来,或是下毒,不经意间便能成事。
为了郡主安危,袁志也不好再隐瞒,“其实,崔三爷……曾经给了我几枚崔家的示警焰火。属下誓死效忠萧家,绝不……”
“我晓得你的忠心。”萧鸣笙不介意,反而是笑道,“三爷也想得周到,总不能有点风吹草动,都惊动宫里。最后狼真来了,反而没人来救。三爷的也暂时别……”
“郡主恕罪——”
“嘶……你已经用了?”
“嗯。”
袁志一脸为难,想了想又补充道,“即便是要来投奔,这时间也太巧了。年三十,京城是允许放焰火的,等到出事再示警,也不一定有人瞧见。”
“唉……罢了罢了,既是叔父的安排,想来也是他的心腹,好在今年赏赐丰厚,到时多给些赏钱也就是了。”
萧鸣笙万事都想到了,唯独没料到崔三爷的心腹是何人。
且说萧家的年夜饭。
总不能由着她们主仆说是萧夫人的外甥女,便是吧。
路引文书,袁志已经看过,像是真的。
一家人便坐着用饭,萧鸣笙也道:“家里没多少人,都坐一处吧。”
她最上首的位置,左侧位一般是卢妈妈坐的,今日也让给了这位秦家姑娘。
秦姑娘自言是越州人,是萧夫人表姐的女儿,父亲是越州山阴县的县令。
“我自幼在西北,也听母亲说起姨妈。不知表姐怎么独自上京来了,也没同姨妈一起来?”
萧家人给了体面,看过文书后,由得对方自报家门,寒暄客套的话,全部交给了主子们。
秦姑娘净过面,经由风雪刮过,虽涂了润肤膏,还是通红一片。
“回郡主的话……”话才起个头,人已经掏出帕子,“母亲……也想来……只是这些年,郡主在守孝,不宜来扰了郡主……今年入了夏,母亲便说起上京的事……可是……”
嗯,可是什么?
这位秦表姐没说,就哭成了泪人。
萧鸣笙尚不通晓实情,也只能将目光移向那位嬷嬷。
谁知,这嬷嬷也是一顿哭。这下,可把萧家人看懵了。
“是我的不是……表姐莫哭了,先吃碗羊汤暖暖身吧……哪有空着肚子说话的道理?”
萧鸣笙起身,为她舀了汤,热热的羊汤吃了,秦姑娘缓了不少,抬眼怔怔望着眼前的饭菜,倏然起身,朝主位的萧鸣笙行了个大礼。
“秦……”
“陵安少府崔明端,见过荣安郡主。”
一道急促的声,从灶房门口传了进来。只见来人姿容不凡,肩上带着薄雪,仿佛天外来客。
“崔大人……”
萧鸣笙惊讶不已,向他身后看去,阿藤也躬身候着。这崔三爷给的焰火,联系的是阿藤?
“底下的人来报,说是有人来投亲。臣奉命前来,请二位到堂屋说话。”
萧鸣笙也没拦着,这位表姐光吃羊汤了,旁的一句话也没说。
阿藤请人往堂屋的方向走,秦姑娘也配合,身姿玲珑的人,去了厚重的披风,在灶膛前的火光映衬下,越发楚楚可怜。
这副情境,没落在崔大人眼里,反而是萧鸣笙看美人行走,眼都看直了。
外头天色也不早了,过年,萧家难得挂上了灯笼,于灯火阑珊处看美人,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崔明端原不好直视于她,站了半晌,余光发现她竟十分有闲心去看那位来路不明的表小姐。
一路的惊惧,皆化成了心肝疼。
这一回,他也不想再讲什么礼法,一抬袖,上头的雪花就落了下来。
不过是几个箭步,她的袖子,便已糊涂落在他手里。
伴着某人沉重的叹息,萧鸣笙也才回神,“叔父给的焰火……我以为是他心腹来……”
“臣,便是家父最可靠的心腹。”
“……”
萧鸣笙:崔大人,你在义正词严讲冷笑话!
她忍笑忍得辛苦,也记得正事,“那位,说是家母表姐的女儿,姓秦,是越州山阴县秦县令家,问何事来投,便哭得不能自已。也不晓得是真是假……”
这一回,崔明端没瞒她,“这位,约莫不是姓秦。”
“嗯,我也想过……”
萧鸣笙想着那姑娘脸上冻出的红疮,不免叹息。
“郡主所叹何事。”
“我想,她——姓耿?”
萧鸣笙也没瞒他,果真得见崔大人一副孺子可教的神色,不禁神采飞扬道,“在登闻鼓院升堂前,荀大人便说过,道长为何下山。我想,为的约莫是吉安一众官员的身家性命。
眼下,户部只罚了一个尚书,吉安府判得最重,但也只是收监,秋后问斩。若其中还有冤情,也还有转圜的余地;若是人都死了,这案子,便成了吉安府一手遮天的贪腐巨案。”
她说到激昂处,才发现左手似乎不好动弹,低头一看——
袖子在某人手里。
最后,声调不由弱了下去,“这样大的疏漏,户部不可能不知道,由着吉安府一贪就贪了六年……罢?”
这手,该放开了罢?
然而,崔明端故作不知,一味捏着她袖口不放,“郡主所言甚是,臣受教了。”
“……大人,吃过年夜饭了么?”萧鸣笙试图扯了扯,实在没抽出来。理论来说,再是不小心,也没捏着她袖子的道理。
此问,崔明端只是轻轻应声,却没说全。
崔三爷示警的焰火,崔家有人专门盯着,当即报到了阿藤那儿。
方位是在城郊,必然是梅花坞了。
那人还奇怪,“三爷走前说了,务必要日夜盯着。小人这会儿出城去看看吧。”
哪里轮到他出城?阿藤也同大人说他来看便是。
亏得崔家的年夜饭吃得早,已临近散席。
新年要守岁,他也多年不曾回京了,以防宫里传召,没吃几杯酒。本想着,用完饭,先去临近几家走走,拜个早年,不想梅花坞先出了事。
他镇定自若,侧身与她一同去看飞雪,偷闲话起家常,“寒舍有一道乳糖真雪,侄孙辈爱吃得紧。本想让阿藤送一份过来……”
可又记得她体寒,冬日里更不能如此造作。
萧鸣笙闷声提了提袖子。“夏日才有的吃食,大人何故说来馋人?”
“是……臣瞧着那碎冰,总记得这儿的雪。”
崔明端撤回手,适时从袖口摸了个荷包,除去他身上的木香气,还有一丝果香。
“杨梅果脯,守岁醒神用的。郡主,吃么?”
他没松开荷包束口,可她却好哄得紧,伸手接过,学着他素日会问的句式道:“不知是如何做的?”
这一问,便将崔大人问住了。
萧鸣笙如同扳回一局,解开了荷包束口,往里瞧了瞧,还有一个小瓷瓶装着。
真真像是他守岁所需的小吃食。
“实不相瞒,我也会做杨梅果脯。来年夏日若是有,我做一些还给大人。”
她拔开瓶塞,便骨碌倒了两颗出来,上头还沾着雪白的糖粒,与萧家常用的杂糖大相径庭。
崔明端是何等敏锐的人,当即从她手心拈走一颗入口,“请郡主先用饭,臣去去就来。”
“……”
呜,萧鸣笙就差学一学小公子,张开手缠着崔兄:送出的东西,何故还来抢她的?
*
萧家堂屋,阿藤跟着崔明端在眉州办过案子,请人到堂屋,客客气气请她们坐,“耿姑娘稍候片刻,大人即刻就来……”
“是……”
秦姑娘应完,嬷嬷咳嗽一声,她才慌忙去看阿藤的反应。
谁知他像是没听见似的,只是站在一旁。
秦姑娘便又先说道:“方才没来得及回禀,小女姓秦……”
“是,耿姑娘。”
“……”
等崔明端过来时,阿藤将两人的户籍文书递了上去,“大人请看。”
眉州产茶,多少人挖空了心思要贩私茶。
伪造的官府文书五花八门,粗劣的,一眼就能辨别出。精致的,比如手里这份,乍一看,确实像真的。
辨别文书也无需什么技术,崔明端自幼看的便是真的,若是假的,不用过手,一眼便能识别出来。
“姑娘特意挑在年三十来,不知所为何事?”
“小女有冤,请大人明鉴。”秦姑娘蓄着泪,当即要跪。
“本官记得山阴县,并无冤情。”
“小女……”
秦姑娘犹豫了半晌,反倒是叫阿藤寻到了话,“要说近日何处有大案,也就郡主的封地了。姑娘莫不是来自吉安府,而非越州?”
崔明端自顾自坐下,看二人形容憔悴,再翻着手里文书,走的官驿。
像,是有几分像。
可惜,崔明端鼻息甚灵。那日他回京,也是走水路,坐的渔船,以至于身上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味。
主仆二人,与他和阿藤一样,都是在梅花坞渡口下船的。
第092章 假蛤蜊
“吉安府的冤情, 也轮不到本官来申辩……”
“可是,大人是郡主未来夫婿,郡主封赏诸事不明不白,大人可能甘心?”
耿姑娘也未嫁人, 同外男论起这些, 多少有些羞赧。可走前就被爹爹叮嘱过, “去京城, 找崔家, 只有崔家才能救我。”
然而, 该如何救,耿康太也没说仔细。也怕闺女半道落入旁人之手, 反倒成了要挟他的筹码。
崔明端也没多逼问, 只道一声:“既是吉安府的案子有内情, 姑娘自去敲那登闻鼓就是。郡主当日亦如是。”
耿姑娘又是哭得不能自已, 下船的时候打听到,这案子, 登闻鼓院已经判了。爹爹秋后问斩。自己便算是逃犯。
荣安郡主能走到登闻鼓院去,自己能么?可是能保住命?
崔明端起身出去时,耿家姑娘都没将底牌交出来。
他到灶房时, 人也巴巴等着。“怎不用饭?”
“饭又不走, 不急。”萧鸣笙关切道,“她孤身上京来, 或是带了比密报更重要的情报来?”
崔明端摇摇头, “或是有, 不过没交给臣。”
“这就怪了, 她巴巴来我这儿,不就是想见你么?”萧鸣笙也费解, 丝毫不知这话多少有些不妥当。
崔明端暗自吸气,“家父如今是吉安府尹,有什么冤屈,耿大人向家父申诉,我一个陵安少府,哪管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