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愧不敢当。”
“听王聪说,今日御膳房还剩了些,你出宫也带一些去给荣安。除夕宫宴,听皇后说,荣安曾用莴笋做了一道翠琅玕,这孩子在西北长大,难得有这样雅致的心思,光是赐一盘做好的马兰头馄饨倒对不住春雨的恩泽。”
那道翠琅玕,最后进的是崔家的门。
天子此意何为,为臣者无暇揣测,恭恭敬敬起身谢恩。
崔明端送去时,照殿红在一夜之间就盛开了。
一树热烈的红,果真是能将宫殿照亮的颜色。
*
日头正暖,萧鸣笙同阿草在院中,处理这一小筐御赐的马兰头。
想想,这日子也是有趣得紧,连马兰头都是御赐之物。
崔大人特意说起过,宫里做的是馄饨,她约莫也能再做一道馄饨,只是——
若如此,天子直接赐一盘子馄饨给她不就好了么?
实在搞不明白上位者的心思,她便当自己是个糊涂蛋,将军之女,合该一窍不通。
预备拿一部分来包馄饨,一部分用来炒香干。
洗干净后,放在沸水里焯烫几下,捞出过冷水,挤出多余的水分,切碎备用。
猪肉剁成肉糜,加一勺料酒,少许姜末、葱花,一汤清油调匀。用筷子搅拌到相互粘连。
最后,则是将马兰头与肉糜拌在一起,几滴麻油,一小勺盐,一小勺糖,再搅拌均匀。
包馄饨的手艺,崔明端也是现学的。
在馄饨皮中间放上馅料,尖角对折并粘紧,将两边的角顺着手指向里折,并将两个角完全重叠牢固,像极了猫耳朵,皮薄馅大,妙趣横生。
潦草还端坐在一旁,耳朵一动一动看着,阴阳双色的面颊,总是透出不同寻常的神色。
崔明端净手,它也喵一声要跟着。
宫里包的是元宝形,她包个猫耳朵形,由着崔明端带了一盘回宫复命。
御厨们要图好意头,她心里装着的,也只是常常相伴的狸奴。
崔明端亲自提着食盒,满腹心事,她大智若愚,自己也不该操心些什么。
馄饨煮来也简单,煮沸捞出,葱花加盐调成汤底,便是一道早春盛宴。不过今日崔大人没空吃饭,临走前,对着墙角的照殿红是看了又看。
“大人簪花么?”
今朝风气,男子簪花更盛于女子。
“臣,恭敬不如从命。”
腰深深弯了下去,露出玉冠与黑发,这照殿红配崔家六郎,不负彼此韶华。
萧鸣笙让阿草去取剪子,挑了两朵最圆润饱满的,“此刻,我若说小女不过是戏言……”
“臣也厚颜收着。”
上回,小公子眼泪一挤,就骗走了小阳春开的第一朵照殿红。
等过几日,自己再来,还不知这花要舍给旁人多少?
即便是他有惜花之心,也难敌儿郎的醋意。
崔明端身长八尺,俯身才能教人顺利簪在发冠上。“我院子里的木兰,这两日也要开了……”
鼻尖萦绕着一股馨香,自她衣袖散发而来。
他默念着君子德行,又念起了她的病,“虽是开了春,但没到四月,时气容易反复,山风总要凉几分。跑马,也容易着了风寒。”
“有几日没见到荀大人,莫不是荀大人的口舌都落到了崔大人身上?”
“郡主这便是嫌弃臣多言了……”
崔家六郎轻叹,萧鸣笙扶好最后一朵照殿红,低低笑道:“是小女不知好歹,辜负了大人的关切之意。花已簪好……不过我头回给人簪花,手艺生疏——”
手艺生疏,那也簪上了。岂有取下之理?
崔明端眉眼便露出几分笑意,这照殿红追随着他出了梅花坞,进了陵安府。
今日,天子恩赏了崔明端半日休沐。萧鸣笙的茶楼也来了第一位客人。
严格来说,只是阿草在路边捡到的客人。
元宵过后,百姓开始下地劳作,出门探亲访友的人也比比皆是。否则,错过了这阵,天要落雨,路上也难走得很。
一个浩浩荡荡的车队,就这么停着了,过来买热茶吃。
阿草歪着脑袋想了想,“茶?”
郡主是要卖吃食的,卖茶么?家里有茶,有热水就有茶。
她想通了,便憨笑道:“有。”
阿草的异样,让那名嬷嬷莫名担心,再抬头去看这座茶楼,同主子回禀。“官道边突然起的茶楼,前两年也没有。揽客的丫头,也有些怪。”
那夫人脸色苍白,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买壶茶,不进去坐就是了。”
随行护卫也迅速查探了一番,“楼里没多少人,应该不是什么黑店。”
袁志正在后院的角落里,帮着把坚硬的南姜捣碎,听到阿草哒哒跑来的脚步声,不免回头去看。
“大哥,有人要买茶……”
萧鸣笙也从灶房里探头出来——茶叶,算是萧家比较敏感的东西了。
也亏得是当初被克扣剩下的粗茶,萧家的贪腐巨案才能浮出水面。
眼下,吉安府的案子正在白热化阶段,突然有人上门来买茶。
“可看清是什么人?”
阿草摇摇头,用手比划了一下,“好多人,一辆马车,然后有跟着好多东西……”
“从东边码头来的吗?”
“嗯。”
萧鸣笙了然,可能只是来京探亲的。梅花坞离内城不远不近,贵人们想吃壶热茶——船上应该是有的。
秉着以己度人的原则,她略略思索一番。该不会是哪个晕船的可怜人吧?
她手里边正好有一味治晕船晕车的“灵药”。
新鲜的青橄榄。
内侍省今天才送来的。这时代,不止新鲜的野菜马兰头是御赐的,橄榄更是贡品。
在汉朝时,橄榄还曾作为奇花异木种在上林苑里。
福公公甚会说漂亮话,“今年各处落了大雪,这橄榄的数量没往年多,陛下念着郡主要进补,特意赏赐了滋补的白莲。过了年,岭南又贡了一批来。要是过了这阵,可得等到暮秋了。陛下说,郡主擅长烹制佳肴,特意赏了大半。还有,崔大人也将他那份贴了进来,所以看着多了些。”
前头说的,不管真假,萧鸣笙只管谢恩。但是,崔大人把贡品贴进来,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崔家六郎的情商怎么忽高忽低的?
她想照着岭南的做法,做一道南姜橄榄,用石臼舂好,能鲜食,也能腌渍存放。
但是,他们要买茶,萧鸣笙便从架子上取了茶叶。
这茶,是荀二郎送的,名为秋子。比起崔明端送来的贡品,还是寻常的秋子更适合在茶楼出现。
茶泡好,萧鸣笙也舀了一碗橄榄,把石臼里捣好的南姜粉末掏了大半出来,往石臼里头下了少许盐和糖,再将橄榄放进去,控制好力道,既要将橄榄捣开,又不能捣碎。
这点力气活,她能做。
做来行云流水,阿草请缨,也没轮到她上阵。
南姜辛辣,用盐和糖调和后,气味好了不少,再多了橄榄的甘香,阿草都走远了两步。自己可不能贪食,这是要卖钱的!门口那群人,一看就很有钱的样子。
袁志在一旁多看了几眼,也不问郡主从何处学来的。
这一小份南姜橄榄,便随着一壶清茶送到了客人手上。
那名精干的侍女狐疑盯着阿草,“我们只要了一壶热茶。”
“小店的茶粗劣,怕不能入贵客的口。贵客从渡口方向来,或是坐船腻味了,正好后厨有橄榄,所以冒昧上了一份。”袁志难得抢在阿草前开口,这是郡主教的说辞。
“彩云,厚赏。”马车里头传来个虚弱无力的女声。
那个名为彩云的侍女,当即从袖口摸出两个荷包,分别递到二人手上,“多谢了。”
于是乎,连茶带壶,连橄榄带碗,跟着车队浩浩荡荡走了。
阿草笑嘻嘻捏着荷包里的银锭,又探头去看袁志,好像是一样大小。
袁志则是摸着荷包的棉布,再目不转睛看着车队护卫们的步伐。
马车没什么标志,但护卫的腿脚功夫不弱。出手又这样阔绰,想来是个要紧的达官贵人。
他将这一切都报给了郡主。
萧鸣笙没太惊讶,只是笑笑,示意他们也尝一颗橄榄,“梅花坞的码头,似乎是用来运输沿途贡品,鲜有百姓能坐船来京。像——秦家表姐,大抵也是运作了许多。他们在光天化日下行走,尚且想着买壶茶缓缓,非富即贵,我们这茶楼的生意,可不就来了么?”
好一通话,阿草听得云里雾里,只是将荷包的银子倒出来,足有三四两。
她高兴得连橄榄也不吃了,“留着卖钱吧,这个能赚好多钱。”
萧鸣笙只能是拈了一颗,示意她张嘴,“我们茶楼的位置偏,大抵是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舂好的南姜橄榄不吃,放久了,里头的汁水就跑了,到时候干巴巴的,很可惜的。”
阿草依言张口,袁志也跟着吃了一颗,果真是甘香爽口,很是提神。
萧鸣笙也接连吃了两颗,久违的味道,心口的浊气都跟着散了散。少许的白糖,能很好的调和南姜的辛辣和橄榄的青涩,入口带着些甜,也能等到橄榄的回甘。
这小半筐的橄榄,方才已经将一部分焯水,放在山泉里冷却,再捞出放在日头底下晾晒。
锅里煮着甘草水,估摸着是快好了。
萧鸣笙让阿草把晒着的橄榄收了,“趁着天色还早,我把甘草橄榄做好,袁志你亲自送去陵安府给崔大人。也算是贡品的回礼。另外再带些新鲜的去,告诉崔大人,萧家人口不多,圣上的赏赐足矣。”
不要给她的生存副本再提高难度了。
袁志一一应下。这一回,一同带去的,还有两个关于橄榄的食疗汤方。
“郡主说,汤羹不好外带,青橄榄十个,对半切开,雪梨用盐洗净表皮,去芯切块,新鲜瘦肉切块,无花果五六个,蜜枣两三个,姜片少许,加入适量清水,炖一个时辰出锅,加适量盐调味即可。”
第101章 炸木兰花
“袁侍卫辛苦……”阿藤笑呵呵接过食盒。
袁志挑着府衙快下值的时辰, 又在临近崔家的路上等着。
这也是郡主交代的。
橄榄不比前几回的东西,不能直接送到崔大人名下的铺子,也不能送到府衙,更不能直接送到崔家。
装着与崔大人偶遇, 便是最好的, 也最难的。
不过, 这难不倒袁志。崔大人总是比旁人晚出来半刻钟。
阿藤将食盒放到车厢里头, 再将食方仔细说了一遍, 生怕回府后自己再记岔了。
回府一瞧, 郡主除了送南姜橄榄、甘草橄榄,还有两大碗新鲜的。
这份量, 倒不是他贴补她, 反而是她添了许多。
阿藤帮着将食盒收拾好, 临走前, 半是玩笑道:“袁侍卫与小人甚是见外……这天多冷,他将东西放到铺子也就是了……”
崔明端没说什么, 只是对着那一碗南姜橄榄失神片刻。
“大人下值也晚了,空腹不好直接生食橄榄。”阿藤尽心提醒道。
崔明端眉结稍一纾解,还是拈了一颗在手, “陛下赏的那宅子, 年前可收拾干净了?”
“是……一直都让人打理着的。”阿藤应声,又说起了耿家姑娘, “这几日, 不断有人靠近……”
“也就这两日了。急, 也是应该的。就怕他们不急。”
“郑国公家, 近日递了帖子,说是春日宴, 请夫人和娘子们去玩。”
“就说母亲身子不适,让管家亲自送份赔礼。”
“帖子在族老们那儿,夫人说起过一回……”
阿藤回禀完,大气不敢喘。
崔明端没舒展片刻的眉头又蹙起,手中的橄榄也入了口。糖与盐,辛与辣,酸与涩,全都混合在一起,若不多嚼几番,是品不出橄榄的回甘。
“把东西全送去给族老们。”
崔明端过去,自是要拦一拦。
崔家和郑国公的交情,实在是不深,没必要蹚这趟浑水。不等他开口,众人见着这份量比往年还多的贡品,自然明白。
“你母亲娘家的亲戚来小住几日……亲戚间往来亲热,是好事。只是,都是女眷,往来难免不便。依我看,你也该避避嫌,这晨昏定省,难免碰着。家宴既已见过,就不必日日过去了,免得外头又起了流言,让圣上以为你有什么心思,平添变故。”
“是啊是啊……今年往你身上泼的污水,还少么?”
“圣上不是赐了你一座宅子么?那儿虽说离陵安府远一些,却离宫里近。不如你先搬去住几个月,天子召见也更方便些。”
……
如此,崔明端又去拜别母亲。
三夫人惊讶不已,忙不迭问道:“怎么好好的要出去住?”
“儿久不在京,回来后天子时不时就召见,从府里出入动静大些。那儿离皇城更近,也不至于耽误了,圣上将那宅子赐给我,便是这意思。只是从前体恤我尚年幼,需父母悉心照拂……”
崔明端将厉害道明,三夫人还要再说些什么,他又补上,“对了,舅母自年后便留下住了些日子,府里清静,难免无趣,明日我让阿藤领你们去白云观进香祈福。”
“你身边也就阿藤一人,我怎么好与你抢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