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越多,她就越兴奋,仿佛自己就站在村里大晒谷坪的那个舞台上:
“要我说啊,你们也别拦着兰兰了,姑娘大了晓得给自己找对象了,那是拦不住的!不过就是有一点,还没结婚呢,你们家兰兰就偷着娘家的东西给对象,确实忒不像样了!”
“你胡咧咧什么呢,压根没有这回事!”江良山一张黑黢黢的脸上竟透出一点红来,是气的。
他包括其他江家人心里这会儿都很不高兴。
江兰兰追着镇上一个她们班里的男同学跑,他们是知道的,之前江芳芳回家的时候,不小心说漏嘴了。
要他们说,那镇上的人,哪里看得上江兰兰这个蠢笨的,当然,在江茂竹两口子眼里,自家闺女也是很好的,就是其他江家人都没有这么认为过。
而且按芳芳话里的意思,人家已经很嫌弃江兰兰了,就是因为顾忌她的面子没有直说,江兰兰就偏看不懂人家意思,非要黏着凑上去嘘寒问暖,十分丢人,让她这个做堂妹的,都跟着受人指摘。
那回家里可是闹开了锅。
江家在小岭村不是什么有钱的、有势的人家,加上江茂竹兄弟俩加起来都只生了一个男娃,在村里就有点抬不起头来。
但江芳芳成绩好,一直在班里前几名,是他们老江家一定能考上大学的、最有出息的人。江兰兰做的这事儿不仅不光彩,还要连累芳芳,那就不能被江家容忍了。
再有,按江良山的说头,你要是跟那后生真互相有点意思,将来有希望处对象,成为镇上的人,那也是桩好事。
但问题是人家嫌弃你,没有一丁点儿那意思,那就纯粹是不要脸、给老江家丢人了。
刘桂花指着江兰兰的鼻子骂了整整两天,什么脏话都冒7了出来,本来就说过不让她读书了,这下就更是直接不给钱、不准去报名了。
江兰兰成绩不好,这两年都是江茂竹何秀英求着让刘桂花掏钱让兰兰读书的,结果这闺女书也不好好读,竟然做
这种事,他们两口子这下是开口要钱都彻底不敢了。
何秀英愁啊,私下里劝闺女,可江兰兰老实归老实,人也轴得很,当时就是不听,她就是看上了人家付海,就是要追人家,还说芳芳以前就说过,“女追男,隔层纱”,所以只要她坚持,就能打动对方。
她不仅不听,还隔三差五偷偷跑到镇上继续想方设法与人“偶遇”,每次都把刘桂花给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原本这事儿江家是紧紧瞒着的,但也不知道是哪个大嘴巴,就这么给嘟噜了出去,这不,像胡婆子那样又蛮又赖、又跟江家有那么点龃龉的人,可不就逮着机会给江家人难堪了?
胡婆子吃准了江家三个爷儿们的性子,江良山一贯寡言少语,江茂竹则是个老实坨子根本不会讲话,而这事儿又跟江茂松没啥关系,人江家老二不会出这个头,一时之间,可不就让她表演了个痛快!
江茂竹心里简直急死了,他伸手将头发挠了又挠,不由自主地看向了他弟。他不会说话,很多时候他们两兄弟都是江茂松充当那个发言的人。
江茂松在他大哥看过来的时候,就已经装作若无其事地偏过了头,弯下腰去继续插秧,不打算接茬。
江茂竹明白了,他弟这是心里还对这件事积了火呢,他们芳芳在这事上受了委屈,被兰兰连累了,当爹的虽然没说,但心里的火气是一直没有消的。
见着江兰兰又因为这事儿惹得江家没脸,他自然也就不肯出头了。
江茂竹明白,但不理解。向来老实得几近愚蠢的汉子,在着急之下,终于想起了昨晚上买肉的事。
他深深吸了口气,抬头看向隔壁田里的胡婆子,嘶哑着嗓子说道:
“胡婶子不要乱说,我们家兰兰去镇上是办正事!昨儿晚上她奶给了她钱,叫她去买猪肉的!”
这话一说出口,他猛地松了一口气,感觉把话这么说出来,也不是什么难事,甚至放大了嗓门说话,也不是什么难事。
对,他家兰兰就是去买猪肉的,根本不是去追什么后生伢子!
老实人江茂竹一般不说话,但一说话,别人就觉得他说的都是真话。
这下大家看胡婆子的眼神就没有刚才那么真挚了,胡婆子跟江茂竹,他们哪怕是有跟江家关系不咋好的,也都会下意识相信江茂竹啊。
胡婆子也是没有想到江兰兰还真是去买猪肉的,她磕巴了一下,唇上的痦子一耸一耸的,到底还是尖锐地说道:
“就算今天她不是去会情郎、追对象的,那以前的事总不是假的吧,老婆子就说了,咱们村的人哪里能干这种事情,到时候你们家的两个丫头找不到对象,就后悔去吧!”
一旁默不作声的江茂松听了这话,脸色立马就不好了。
江兰兰要是还总这样,名声传出去了,是要影响他们家芳芳的!
江茂竹则是不说话了,他老实,所以说不出以前兰兰没有干过这事儿的话,觉得理亏,觉得影响了侄女很对不起人家,觉得抬不起头来。
他跟秀英生了个女儿,秀英身子骨坏了,后头就没能再生了,原本这也没什么,他喜爱自己的女儿兰兰,并且打心底里不觉得只有一个女儿是什么大事。
但架不住农村人固执而陈旧的观念,走在外头总是收获若有似无得眼光、明里暗里的嘲笑,这让他一个没见过世面、处事不精的人愈发地木讷了。
江良山观察了下两个儿子,见两人都不说话,便沉沉地说了句:“老胡头家的,我们江家的事情,你少管,也管不着。”
说着,也不看众人脸色,弯起腰就开始插秧。
他一个大家长都是这个态度了,其他人自然也就不敢再在明面上多说什么了,毕竟说白了这确实是人家的家事,犯不着在人家的面前招人不喜。
再说了,真要干起来,人家好歹父子三人各个儿都强壮呢,不一定打得赢!
于是很快的,大家就不继续将目光聚集在胡婆子身上了,一时之间,拔草的拔草,插秧的插秧,修垄的修垄,胡婆子也自觉没趣,讪讪地干起活来。
她才从泥水里一抬脚,就吓了一大跳,原来,因为她久久不动,四五条肥乎乎的蚂蟥都扒在她腿上正吸血吸得可欢了!
却说另一头,江兰兰当然不知道她刚离开,田里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正背着篓子坐在同村江二牛的牛车上呢。
江二牛也是本家的,她又嘴甜,跟人说了几句话,就坐上了车,免了接下来一个多小时的腿脚。
“要是有辆自行车就好了。”坐在牛车上颠颠簸簸的,江兰兰心想。
然而他们家别说自行车了,连牛车都是没有的,只有一个独轮车!看着路边草丛里的蓝色小龙胆花,她唉声叹气。
倒也不是江家就是村里最穷的,江家人口不多,除开老两口,就是两个儿子、两个媳妇,以及三个孙辈,另外两个女儿是已经嫁出去了,现在也就一个江芳芳读书需要费钱。
但江家的钱都是由刘桂花把持着,平时想从她手里扣出来一毛两毛的都艰难,就别说买什么牛车了。
想着以后要赚钱,还是得来来回回地走好几个小时,江兰兰兴冲冲的劲儿也少了些许。
不过很快她就恢复过来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嘛,她今儿运气不就很好,遇着二牛哥了?
一路到了镇上,江二牛要去买点菜种子,跟江兰兰不同路,两人就在路口分别。
江兰兰道了谢,小心翼翼地包了一小包嗦螺,笑盈盈地递给江二牛:“二牛哥,今天劳烦你了,这是我做的一点吃的,别嫌弃,拿回家吃。”
江二牛看着这个本家妹子灿烂的笑,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接:“我也是顺路,不麻烦的,你留着自己吃。”
江兰兰硬塞给他:“我这儿多着呢,就算是顺路也要你好心愿意带我嘞!拿着拿着!”
江二牛见她是真想给自己,只好接了。
等江兰兰走了,他打开那包得紧紧的荷叶,看着里头那一堆油汪汪的嗦螺,眼睛一亮,当即就捏出来一颗塞嘴里尝了。
是个好菜啊!江二牛意犹未尽地嗦嗦手指,然后小心翼翼地将荷叶重新给包紧了。
他要带回家去,中午和他老子再喝点小酒!
自前几年开始,镇上就每五天有一个集,也有其他地方每隔几天就有个小集,但是在乡下人的观念里,买点针线头之类的小玩意儿,去小集方便,但如果要买点肉、买衣裳布料,就都还是觉得去镇上的大集更好。
这会儿已经天光大亮了,集市上的人乌央乌央的摩肩擦踵,江兰兰怕把嗦螺给挤漏了,又怕漏了油到别人身上,忙卸下来抱在怀里往前挤。
凡是走在她边上的,都不由得用力吸了吸鼻子,嗅空气中突入而来的霸道香味。
嚯,谁家的菜,可真香啊!
第10章 白莲小花
集市里头有一排排用木板和石头墩子架起来的摊位,但那种都是人家正儿八经做生意的人租下来的,至于农家自己卖点儿土产品,则都是在集外的马路两边、巷子边上就地摆摊。
就这样,一个大集也能延绵好几百米。
到处都是问价、讲价的声音,有精明一点儿的买家和卖家,论起价格来真跟打嘴仗似的,声音一个比一个高、音量一个赛一个大。
在嘈杂声中,江兰兰终于在一个卖红薯的摊位边上站定了。
这个位置已经很偏了,但是没有办法,里头早就摆满了,她还是来得晚了点。
卖红薯的是个老大爷,江兰兰没见过,大概是别的村的。
人一见她这么个又白又秀气的小姑娘也来摆摊,好奇地问道:“小妹子,你这是卖的啥啊?”
“对啊,小姑娘,你这卖的啥啊?都香了一路了!”一个中年男人也跟着问道。
这人穿一身整洁的衣裳,布料上补丁都没有一个,脚上的布鞋也干干净净,腋下还夹着个黑皮的公文包,看起来家里条件应该不错。
那会儿他正在一边走路一边啃包子呢,措不及防就闻见了一股极为香辣的味道,这不,他很快就锁定了这香味就是从江兰兰身前的篓子里传出来的,于是一路跟到了这里。
江兰兰笑得像个小太阳一样,赶紧将篓子上面的荷叶给掀开,露出了下面层层叠叠的田螺。
都不用看,那中年男人就沉醉在扑面而来的香味中了,等低头看过去的时候,那视觉冲击就更别提了,画面对老饕来说十分友好!
亮汪汪的油汤底子,红的是辣椒,青的是韭菜,小田螺们一个挤一个,不用尝,就晓得这菜的味道是多么鲜香,多么爽辣。
“嚯!这田螺,炒得好啊!”卖红薯大爷挑眉。
江兰兰见卖红薯的大爷跟这个一看就是个买家的男人都瞪大眼睛盯着她的篓子,忙笑着介绍:“我这个叫爆炒嗦螺,用来下酒最是不错了,我油放得足,您尝了就知道了。”
说着,她小心地舀出来一点,放在荷叶上给二人尝味儿。
中年男人倒也不跟她将客气,将手在裤腿上擦了擦,就捏了一颗尝了。
这人一看就是会吃的,他先是嗦了下螺壳上的汤汁,眼睛乍然一亮,脸上露出满意,然后就开始嗦螺肉,螺肉味道正正好,吃在嘴里微微弹牙,嚼起来一点都不腥,但那股鲜味儿和辣味儿却立马充斥在舌头上。
“好吃!好吃!”男人左右看看,从路边摘了片草叶子擦擦手,到底是没有嗦手指,也没舍得把油擦在裤子上。
“你这怎么卖的?”他问道。
“大哥,我这小本买卖,说贵也不贵,但说便宜也不算太便宜,我卖您五毛钱一包,您看行不行?”江兰兰指着旁边用来打样的荷叶包说道。
一包里面差不多有一斤,只多不少,加上田螺虽然壳多,但也多少是个荤菜,再加上她对自己的手艺有十足的信心,这种炒出来的成品,当然不能跟生的菜价等同。
人工费也要算进成本嘞!她忙前忙后还要起早,可累人了!
中年男人尝过了味道,觉得这个价格很值当,当下也不还价,干脆地掏钱:“行,给我拿上一包。”
“好嘞!”江兰兰清脆地应了,赶紧给这位大哥装了一大包,又用蒲葵给绑得紧紧的,看起来比用来示范的那包还要大一些。第一个客户,她得大气!
中年男人十分满意,提起嗦螺慢悠悠地走了。
江兰兰见卖红薯的大爷还在眼勾勾的看着,再次邀请他:“大爷,您也来尝一下啊,甭客气。”
卖红薯大爷摆摆手:“我可吃不起这玩意儿!”
他刚刚听得仔细,这么一包田螺,卖五毛钱哩!这种东西,他们村里水圳里多得很,他要想吃,回家自己捞了炒了,多省钱!
要还省事点,就叫他婆娘细细地将螺肉剔出来再炒,可不比这带壳的好嚼?
“不要您买,您可以试吃一下,咱们打邻摆摊嘛,还不就得互相关照着呢。”江兰兰笑,“您看,我放在这边上的,都是用来试吃的嘞,免费!”
她早就想好了,酒香也怕巷子深,别人不尝一下味儿,怎么会想心甘情愿地掏钱呢?
能吸引来客流量的事情,不亏!
大爷又摆手:“不吃不吃,你试你的,我真不吃。”
他打定了主意不买,也就不好意思还去尝了,人家是要给有意愿买的人尝的。这么想着,他赶紧调转目光,看也不看一眼那嗦螺了。
江兰兰见他真不吃,自然也不勉强,清了清喉咙,将她早就想好的句子给吆喝了出来:
“卖爆炒嗦螺嘞,油亮亮、香喷喷的美味嗦螺!可以免费试吃,不好吃不要钱嘞!”
“来尝尝嗦螺啦,您尝了不吃亏,买到就是赚到嘞!”
她这架势把边上的大爷给唬得一愣一愣的,没想到这姑娘的嗓门这么大,胆子也这么大。
大爷看看自己摊子上的红薯,自觉不好意思也吆喝,卖红薯的摊子多了去了,生意也不太好,只好干巴巴地看着江兰兰卖嗦螺。
江兰兰这一吆喝,还真吸引来了不少人。
有人来问价,也有人试吃,有人嫌贵,但也有人爽快地掏钱买上一包。
都是本地人,吃惯了辣的,只觉得这嗦螺辣得对味、辣得过瘾,尤其是那种自己喝酒的男人、家里男人喝酒的女人,自觉炒不出来这个味儿,咬咬牙,不少都买了。
江兰兰笑得脸都快僵了,她原先也没有想到今天生意能这么好,简直是开门红了。
她不知道,刚刚头一个顾客——那个中年男人,买了嗦螺后没有直接回去,而是找了个有桌子的摊子点了几个馒头包子、沽了一盏酒,就那么在众目睽睽下吃喝了起来。
田螺壳一个接一个油汪汪地从他嘴里进去,又光秃秃地从他嘴里出来,不多时就堆了一小堆壳子在桌子上,吸引了不少人询问。
在江兰兰摆摊的不远处,江芳芳正在和两个女同学逛集市,适逢星期天,很多住校又没回家的学生都出来溜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