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呢？树先生们最讨厌极乐节了――毕竟，被做成猫爬架可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对方慢吞吞地从巨大的彩色蘑菇下边游了出来，肥硕的身躯几乎把蘑菇都挤出一阵尖叫。
是的，尖叫。
无数孢子伴随着声波发射出来，在阳光下疯狂飞窜，就像要拼命逃避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头也不回地奔向远方。
“话说回来，长眼睛的兔子和不长眼睛的兔子，味道好像也差不多。”
那丑恶如魔鬼的长条怪物在卡恩面前停下，昂着头打了个饱嗝。
“我已经为泰萨神准备好一个新鲜的亡灵，掺杂了很多很多――很多的恐惧与绝望，想必k会非常喜欢的。”
“真厉害，我还没准备好。”卡恩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波澜，“而且有个棘手的问题，我需要一个苹果作为诱饵。”
“苹果？哦对，你一向都是用这种小伎俩获取原材料。”它摇摇晃晃地弯下腰――曾被砍断的纤细颈部愈合之后，浮现出一张人脸。这张脸难辨雌雄，五官极端对称，美得让人非常不适。
“不过，我非常喜欢你送的这张新面孔。人偶师，取悦一条蛇是非常正确的选择，你会得到丰厚的回报。现在，跟我来吧。”
人面蛇艰难地调转方向，拖着肥大笨重的腹部往山毛榉森林里挪动。
卡恩犹豫了一下，快步追上去。
蛇与人的身影消失后不久，老树上的镜子忽然晃动了一下，涌出大量金绿色雾气。
不一会儿，森林已被雾气大面积覆盖，看起来像被搅得浑浊不堪的池水。
山毛榉们从古老的睡梦中惊醒，开始用它们自己的语言交谈起来――
“淑女们，绅士们，看这阵怪雾。又有哪位小可怜来到坏毛球的地盘上了？”
“听，它们在呼唤一个名字：‘南希’。显然，这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
“天呐！是个堕天使，我还以为她会是一个人类！太令我失望了。”
漆黑如夜色的羽翼划开绿雾，山毛榉们所说的堕天使南希缓缓降落在森林里，赤足踏着地上青苔，白皙的肩膀与手臂在阳光照耀下，几乎闪烁着露珠般的透亮晶辉。
“卡恩，人偶师卡恩。你该为曾经的我偿命了。”
第38章 一颗还在不停跳动的心脏
狮与花之歌（2）
“咚！”
森林深处，一颗拳头大小的球状物体滚落在草地上。
“我们到了，卡恩。你要找的苹果树就在前面。”人面蛇慢慢地回过头，笑了一下，“小心你的脚下，别掉进陷阱里了。”
说完这些话，它忽然变成一阵浓烟，钻进了地下，不见踪影。
卡恩心里依然有些疑虑，却也只能小心翼翼地往前走。阳光照不到的幽暗林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着微光。
一堆血迹斑驳的骨头正嘎吱嘎吱地伸着懒腰。
“快要下雪了，人偶师。”骨头堆朝他挥了挥一根大腿骨，“一个小时后，泰萨神就会出来觅食，你想成为‘k’的食物吗？”
卡恩强忍着转身逃跑的念头，假装镇定地和它谈话：“不，我只是来找一颗苹果。”
“那你可得快一点，南希已经追来了。”
“南希？”这个名字熟悉得让卡恩心惊，但他还是想不起任何事情。
那堆骨头笑嘻嘻地说道：“你的小情人，你最完美的一件‘作品’。”
最后两个字仿佛一记重锤，打破了卡恩本就岌岌可危的心理屏障。四肢变得冰冷，视线也逐渐模糊――
“你抛弃了人类的身份，就连同记忆也一起丢掉了？”
支离破碎的骸骨在原地晃悠悠站立起来，语气变得有点危险。它身后又是“咚”的一声，掉在地上的俨然是一颗腐烂了大半的兔子脑袋。
残缺的指骨捧起那颗兔头，它狠狠咬下一口，浑浊血液四处飞溅。
一粒眼珠被挤压出来，骨碌碌掉落到卡恩面前。
那一瞬间，卡恩有种错觉：有一只死去已久的兔子正在盯着他。
不，不止一只。
骸骨已经吃掉了那半颗兔脑袋，透过它血淋淋的骨架，可以看见林间深处的另一棵大树，枝干上密密麻麻地长着无数颗残破的小动物脑袋！
一双又一双失去生机的眼睛，整齐一致瞪视着站在树下的卡恩。见他终于发现了它们，千百只死去的动物全部张开嘴，争先恐后地往下坠落――
“人偶师！他回来了！报仇！我们要报仇！”
“吃掉他！吃掉！一口一口地咬死他！”
“他扒掉了我和孩子们的皮毛！还敲碎我们的脑袋！我要撕烂他的脸！”
那些古怪的动物脑袋带着强烈得可怖的怨恨，像鼠群般一拥而上，直奔卡恩。
“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
那具骸骨笑得既开心又骇人，似乎已对他的下场非常幸灾乐祸：“南希好不容易砍掉了‘蛇’的脑袋，你却把她的脸送给‘蛇’，她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可惜，这时候卡恩已经疲于逃命，根本听不清它的声音。
林间暗无天日，他慌不择路地闯进了一片灌木丛。
白羽毛般的雪花飘落在枯树枝桠上，当卡恩气喘吁吁停下脚步时，四周已变得沉寂。
那些原本穷追不舍的动物头颅，一个也没有再跟上来。
他抬起头，看见天上紫绿渐变的迷幻云层，而银白雪幕就像星星的碎片，布满了眼前的辽阔原野。
雪原中央静静矗立着两座冰雕：左边是一只小白兔，身上绒毛蓬松，眼睛像绿宝石一样熠熠生辉；右边是一头气势昂然的雄狮，嘴里还叼着一朵火焰般的玫瑰花。
卡恩失魂落魄地走过去，却发现两座冰雕之间还长着一大丛荆棘与蒺藜，里面俨然藏着他苦苦寻找的那颗红苹果。
“真美啊，它就像一颗装满了鲜血、还在不停跳动的心脏。”
一声冷笑蓦地响起，卡恩背上寒毛直竖，回头才发现，怪树下的那具骸骨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地站在他身后。
“它们每次都会一起出现在雪地里，与此同时，泰萨神也将要醒来了。你听，末日的钟声已经敲响。”
整个世界果然响起了震耳欲聋的一声“咚――”
卡恩忽然意识到，这就是最后的一个小时了。
可他还没找到杀死自己的凶手！
令所有怪物都非常忌惮的泰萨神随时都会出现，身后还站着一具虎视眈眈的骸骨。
而此时，即便记忆全失，仅存的微弱意识也在不停提醒卡恩：“无论如何，必须拿到那颗红苹果！”
他同样没有忘记，沾满血迹的那块窗帘布上，最后一句警告是“不要触碰荆棘与蒺藜，它们会使你陷入噩梦！”
“还有，你的南希刚刚在大雪中迷失方向，也许走不到这里了。”
再次听到南希的名字，卡恩几乎就失去了所有理智：“唤醒白兔和雄狮，只有它们才能指引正确方向。”
就算会陷入噩梦，也义无反顾了。
他不再犹豫，伸手拿起那颗红苹果。
刹那间，原本静止的那丛荆棘和蒺藜忽然开始飞快暴涨，像一群巨蟒猛然将卡恩整个人死死绞住，并把他吊到半空中。
无数根长而尖锐的棘刺直接扎透皮肉，几乎将卡恩钉成对穿，鲜血淅淅沥沥从伤口中淌落，浇在两座冰雕上。
金绿色烟雾缓缓升起，冰雕迅速融化。
白兔与雄狮先后抖了抖皮毛，开始在雪地上追逐嬉闹。
巨大的荆棘丛随即松开了卡恩，恢复原状。他重重摔在雪堆里，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虽不再流血，依然无比剧痛。
那颗红苹果始终被他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
叼着玫瑰花的雄狮最后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小白兔，稳步走到卡恩面前。
它放下玫瑰花，瞬间化为点点星光，卷起卡恩手里的红苹果，一起涌入他的胸膛中。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树梢，照在逼仄的旧阁楼里面。
窗户下边是一张锈迹斑斑并且不太稳当的铁架床，橡木橱柜紧紧塞在床和墙壁之间，上面堆着布料、棉絮、针线剪刀等工具――这便是一个简陋的工作台了。
墙上钉了三块长木板，摆放着许多做工细致精巧的玩偶：有小兔子、小狗，还有一些小马。它们是整个房间里仅有的美好物件。
卡恩蜷缩在床铺里，被子上打着花花绿绿好几块补丁。
这条被单陪着他度过了十个年头，虽已缝补了不知多少次，每一块补丁的针脚仍然比工厂里精密机器所缝制的还要整齐。
但卡恩早已从幼童长成了高大的青年，旧被子只能勉强遮住肩膀，遮不住他脸上的清晰瘀伤，而被子下所掩盖的伤痕更多也更重――掀开衣服就能看到，这个可怜的年轻人身上几乎没一寸好皮肉了。
蒂留斯公爵的护卫队每天吃着好酒好肉，积攒的力气全部化作拳脚，昨天就像冰雹一样毫不客气地招呼在卡恩身上，没人在乎他会不会被活活打死。
窗外太阳升起来了，温暖的金色光辉像一个怀抱，抚慰着卡恩被寒冷与伤痛浸透的躯体。他正睡得昏昏沉沉，忽然感觉脸上有一点清凉舒适的触感，顿时将他从混乱梦境中唤醒过来。
整片亮得刺眼的阳光中，出现了一个新鲜的红苹果。
那抹过于鲜艳的红色与大团金色光晕，都在卡恩的视线里晃晃悠悠。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光与影终于定格。
窗台上坐着一道半透明的身影，她将洁白耀眼的羽翼收拢在身后，头顶一圈小小光环正如宝石般折射出璀璨辉光。
“卡恩，这个给你。”
第39章 他梦见了如仙境般的花园
狮与花之歌（3）
南希的笑容粲然，眼中倒映出他此刻模样：卡恩醒来时，脸颊上除了斑驳血痕之外，还有高烧导致的大片红晕――就像天使手里那颗红润可爱的苹果。
一阵莫名的欣喜涌上心头，卡恩强忍着全身疼痛，朝她伸出手，可他的手指却直接穿透南希手掌的幻影，只握住了苹果。
卡恩眼中的光亮瞬间泯灭，连笑意也变得黯然。
“怎么了？你不是很想要这个苹果吗？”
“我以为，是你想要蒂留斯公爵庄园里的苹果。”卡恩吃力地撑起身，靠着床头的铁栏杆，“上次我们路过他的庄园，你一直在看那棵苹果树。”
“那是因为我觉得很奇怪。伊甸园里长出来的都是金苹果，你们这里的苹果却是红色的。”
生于尘世间的凡人也说不出原因，只能茫然地眨了眨眼睛。
天使忽然俯身凑近，更加疑惑地盯着他：“所以，你为什么跑去找那个公爵，平白无故挨了一顿揍？”
窗户下方那一小块从来不见天日的角落，顿时也被她周身的光华照亮。南希的面容近在咫尺，卡恩却慌张而迅速地扭开脸，就差把自己整个人都塞到被子里面去。
然而，当南希一脸纳闷地坐回窗台时，他悄悄露出被子的双眸反倒开始紧追着她的一举一动，眼神炽烈得近乎贪婪。
“我本来想问他，能不能卖给我一颗苹果。谁知才刚走近他的庄园门口，就被护卫们按倒在地上，说我企图行刺公爵……”
听到这里，天使轻轻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看向他。卡恩再次低下头，以最快的速度避开她的注视，看起来相当不知所措。
“你好好休息。”她退到窗外，准备展开双翼。
“等一下，南希。”卡恩想起她的伤势，立刻挣扎着趴到窗台边，“你腿上的伤怎么样了？”
南希浮在半空中，沿着他的视线看了看自己纱裙下的一双赤足――左腿缠着无数圈绷带，却依然有金色光粒从绷带里逸散出来。
“‘蛇’没有死去，它造成的伤口就永远无法恢复。”
…
“你总算想起来了。”
那具骸骨弯下腰，拾起遗落在雪地里的那朵玫瑰花，动作近乎虔诚。但不过几瞬，玫瑰花瓣就像火焰熄灭一样，消融在它残破的指骨之间，而它身上却多出了一件黑色斗篷。
卡恩无力地躺在雪中，突然浮现的那段记忆与多种情绪交织涌现，几乎将他冲垮。
“你……你到底是谁？”
“我是一具被遗弃已久的腐朽躯壳。我是曾经的，凡人卡恩。”它轻声答道，突然将指骨戳进了自己的胸腔！
“咔嚓”几声脆响，那些血迹斑驳的胸骨被强行掰开，如枯枝般断裂、掉落。也许是感受到了剧烈疼痛，它佝偻着背脊，浑身都在不停颤抖。却还是逼迫着自己用力拉扯，从胸腔里取出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
眼前所见的一切令卡恩无比惊惧，而骸骨所说的话，更是让他既震憾又迷惑不解。可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到“轰”地一声：斗篷上腾起汹涌烈焰，火光迅速吞没了整具骸骨。
它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在风雪中化为灰烬。
那颗心脏滚落到卡恩面前，变成了另一颗红苹果。
不知何时，漫天飘舞的雪花渐渐落尽。原本呆呆蹲在一边的小白兔动了动耳朵，蹦Q着来到卡恩身旁，它用鼻尖碰了一下苹果，又用那双绿宝石般的圆眼睛殷切地望着卡恩。
他脸上浮出苦涩笑意：“这颗苹果，应该是属于你的。”
那团毛球却对他摇了摇头。
卡恩将信将疑地伸出手，捡起了那颗苹果。就在这一刻，万籁俱寂中响起玻璃接连破碎的声音，远处雪地上开始出现野兽的爪印，空中也传来无数鸟类扑扇翅膀的嘈杂声响。
“糟糕！是胡狼和鸽群，它们追到这儿来了！”
小兔子顿时炸起浑身绒毛，眼神里流露出仓皇无助，开始原地打转。卡恩想把它抱起来，手指却捞了个空……
“原来，你也是一个无法触碰的幻影。”――和她一样。
此前经历的一切皆如噩梦，但卡恩捱过了所有折磨，哪怕鲜血流尽也没掉下半滴眼泪。唯独在这一刻，他无法控制地红了眼眶。
而那些看不见的猎食者已经扑了上来！
绿眼睛小兔忽然被无形的力量咬住背部，甩到了半空中。一阵刺耳的虚假笑声在周围响起，它惊慌失措地蹬着腿，身上掉下一簇簇沾血的雪白绒毛，变成金色光粒消散不见。
“不！走开，别伤害它！”卡恩发了疯似的冲上去，可无论他再怎么努力，双手也只是在一无所有的整片虚空中胡乱挥舞，根本无法阻止小白兔被凌虐分食。
更多的金色光粒随风飘散，它的幻影逐渐变淡，即将消逝。
前所未有的痛苦像一柄重锤猛然击中了卡恩，骸骨所承受的烈火烧灼仿佛转移到他身上。在这瞬间，就连荆棘绞杀造成的遍体鳞伤，也变得微不足道。
…
卡恩的第一只玩偶是从苹果树下捡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