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而坚硬的宝石被雕刻成六芒星状，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
那个瞬间，卡恩还有太多想要说的话，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出口，眼前的画面被漫天风雪掩映得有些模糊。
时间开始飞速倒退，溯回到初雪落下之际――
精神图景中的云海，正在静默而激烈地翻涌，深谷松林间，唯有寒冷与黑暗接踵而至。
就在黑绸伞面被撑开的那一刻，年轻哨兵蓦地双瞳紧缩：萦绕于他身边的焦糖玫瑰香气在三分之一秒内，消失得干干净净。
“南希！”
他的向导，同样如香气与梦境般消失了。
夜空中无星无月，只有铅云堆积，化作点点轻雪吹落。
一簇晶莹冰凉，凝结在卡恩的眉梢与卷翘睫毛上。这些霜羽更是生长于哨兵的心间，以无瑕洁白，反衬出一片空洞黑暗。明明不久之前，南希还在他的怀抱中，眉眼弯弯地伸手，为他拈去眉间小小雪花。
女孩的指尖与唇瓣同样温润，每一次触碰都像春日里的微风吹拂柳梢，让卡恩心上的涟漪不断扩散。
此刻，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只身坐在一间宽敞的静音室。
【发生了什么】
【南希去了哪里】
【我在哪儿】
“尊敬的卡恩少将，您醒了。”
天花板上方有绿灯闪烁，一个温和的机械音发出殷切问候，“这里是红山塔，位于新唐边境的雪原疗养地。”
房间中央的悬浮光屏上，正以静音模式循环播放着一条七百三十三天前的新闻讯息：“...一束红色激光击中了向导南希所在的太空机甲，她随着逃生舱跌入了新生黑洞‘Elicja’的史瓦西半径。”
黑洞产生的潮汐瓦解能撕裂一切，包括恒星。
报道里显示，幸存下来的，只有她当时的搭档：哨兵柯伦特。
【连向导都无法保护】
【没用的废物】
【可我所经历的，就只是一场幻梦吗】
次日，远在首都的威斯坦家族接收到了两个重要讯息：其一，继承人卡恩成功治愈了长达七百三十三天的感官神游症；其二，卡恩少将脱离了哨兵公会的监控，关于他的最后一次人像检索痕迹，出现在泰萨星的星环边缘地带。
…
“听说威斯坦家族曾为你安排过许多优秀且美丽的向导，而你全部拒绝，单凭毅力战胜了可怕的重度感官神游症？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当臭名昭著的阿瓦隆号逼近泰萨帝国辖区时，老海盗头子“Mr. Avalon”忍不住敲着烟斗问道：“年轻的黑暗哨兵，你究竟想要什么？”
卡恩坐在巨大的舷窗边，手中摩挲着那枚绿松石。它被重新雕成一只小小的独角兽，模样圆润而乖顺，倒是半点也不像她的小宠物。
“我想要……看着整个世界被点燃，然后化为灰烬。就像她消失的那一天，那一场漫天飞舞的细雪。”
“‘她’是谁？你手里这只小玩意儿？”
第36章 漫天飞雪拥抱一个旧谎言
南希与卡恩的故事（3）
“旧神被关在苹果园里，k从镜中偷偷看着你。人偶师会收走你的皮囊，做成一件天使的羽翼――”
金发水手的歌声飘荡在港口，他醉醺醺地走回船上，吹响了象牙号角。
卖花的少女提着裙摆，蹑手蹑脚躲到蔷薇篱笆后面。她远远望着那艘旧帆船，眼神哀伤而美丽。他们明日就要起航，不知多久才能回来。
…
“‘泰萨’，k有三重含义：雪、海洋与挚爱。”
入夜时，天外双月倾洒光辉，照耀着整座圣坛。南希和卡恩停下脚步，并肩坐在对面的花圃边。
三米高的白色大理石神像屹立在百级阶梯上方，静默地俯瞰众生。
祭司大人在此刻突发奇想，试图教会她的哨兵――向泰萨神祈祷时所用的手势。
她一边摆弄他的双手，一边认真地碎碎念：“信徒要用最虔诚的目光注视自己的神明，然后说‘泰萨永在’。”
“泰萨永在。”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南希，面带无意识的微笑，反握住她的手按在心口处，“天上有双月，但我只有你。你是我独一无二的月亮。”
…
再次沐浴月光的时候，是在卡恩被关进监禁室的第二个夜晚。
一套专门用来对付哨兵的特制缚甲将他紧锁在刑架上，几乎动弹不得。
月光静静穿过高处的透气窗，卡恩仰头看着那抹冷白，想起他的南希：“她常穿的丝质睡袍也是这种颜色。”
终于，南希来看他了。可惜只需一眼，两人之间的默契就已让卡恩明白，她必然会说出很多他不想听的话，比如――
“昨天晚上，我又梦见你了。”她垂着眼睛，语气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事情。
监禁室里的他回以一笑，真诚而明亮，几乎灼伤她并不牢固的伪装：“真巧啊，我也是。”
一道冰冷的钛合钢栅门隔绝在两人之间，横亘如天堑。
她抬起头，眼底有寒霜凝结。
“我梦见初战历练那一天，你驾驶的04号机忽然调转攻击方向，瞄准了我的机甲。”
“所以，你真的觉得，我会杀你？”
他的声音依旧放得很轻，仿佛情人间呢喃细语，生怕惊吓到她。而她从未察觉这些细节，又或者，是有意忽略了这些细节。
“我不知道。但死过一次的人，终究会比较多疑，请你见谅。”
“那你知道我梦见什么了吗？我和你，在首都最美的花园里举行了婚礼，我们交换戒指，约定要同生共死。”
明知她不敢听，他仍要一口气把话说完，末了却又忍不住叹气。
“亲爱的南希，你真的很懂得怎么伤我的心。”
少女低下头，以此掩饰自己的窘迫与滂沱泪眼。哨兵在长久的沉默中凝望着爱人，他的视线和呼吸同样炙热，终于成功逼得南希吐露心声。
“卡恩，向联盟承认吧，你不是我的哨兵，然后离开泰萨星。只有如此，你才不用遭受火刑。”
年轻的哨兵脸上神色淡淡，一心只想伸手将她疏于打理而散落的鬓发拨回耳后。
“你就这么不愿意和我保持联结？”
即便卡恩开口时语气轻柔得近乎挑逗，南希依然听得出他压抑在深处的汹涌怒气。
“别任性，卡恩。”她急红了眼眶，伸手轻轻捧住他的脸，“柯伦特临阵脱逃，他违背了‘六芒星誓约’，这绝不是你该担负的罪名。”
“亲爱的南希，你把我当成三岁小孩吗？”卡恩微微偏头，泄愤般咬上南希的手，却到底舍不得弄疼她，只得再迅速松开，“你明知道泰萨的教律有多么严苛！身为祭司，却和一个异教徒纠缠不清……我如果一走了之，被架上火堆的人就该是你了。”
…
“愿泰萨神将福泽赐予汝身。”
年轻的大祭司身披白纱，伫立在万重光明笼罩的圣坛之上。
她左手握着经卷，掩在袍袖下的右手缓缓抬起，却在触及那个死囚的额头之前，被他一把攥住指尖――她的手指依旧像玉石般白皙、冰凉。
卡恩将滚烫的唇轻轻印上去，是曾有过千百次的寻常举止。
即便今时已不同往日。
“卡恩，你是黑暗哨兵。理性的君王，让人找不到弱点的杀戮机器。”南希红着眼眶，抽回双手，紧攥裙摆一步步地后退，几乎临近圣坛边缘――泰萨星表面的加速度是10.9m/s2，倘若失足跌下去，这三十米的高度足以令她毙命。
他全身的血液几乎在瞬间冲上头顶，也几乎要忘记呼吸：“好，南希。听我说，你，你别动了，我绝对不会靠近你的。”
“你早已不需要向导，尽管……我也从来都不是你的向导。”
“可是南希，我一直把你视为爱人。”过往的遍体鳞伤仿佛在这一刻全部复发，卡恩连声音都开始颤抖，整个人悲怆又无助，“停下来，求你了。”
“泰萨永在。”南希眼中含泪，脸上缓缓浮现一朵笑靥。
漫天飞雪无声飘落，她转身跃入了圣坛下的无尽深空。
【这就是你渴求已久的真相】
【所谓的“Elicja”事件，只是威斯坦家族为了掩饰继承人害死泰萨祭司而编造的巨大谎言】
【她犹如初雪，纯白无瑕，就算是死亡……也该与你毫无关联】
…
“报告指挥中心，这里是03号机。最后一次全面检测已结束，一切数据正常，‘蒂尔纳诺’计划将在倒计时六十秒后开启。”
南希停顿了一下，手动切换到私人通讯频道。
“卡恩？”
对方的面容在两秒延迟之后显示于光屏正中央――他昨天接受采访时，非常夸张地把她比喻成“仅有的、唯一的恒星”。
“我发现啊，以前的你有时候很像一个黑洞，非常专横独断。所以别人都说，卡恩少将就是只笑面虎，要敬而远之。”南希说着说着，语气里忽然带有不自知的雀跃。
“不过在返航之前，我只想告诉你：别担心，黑洞的史瓦西半径里，连光也无法逃逸。”
第37章 欢迎你们来到血腥伊甸园
狮与花之歌（1）
他睁开眼睛，看见一片漆黑。
空气中有若隐若现的烧灼味，还有浓郁的甜酸腥气，闻起来像糖槭树汁被煮得沸腾，更像动物喉管喷涌出来的鲜血。
“我是在做梦，还是已经醒来？”
浑噩的脑子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语调浮夸如马戏团小丑：“欢迎来到‘血腥伊甸’，我亲爱的朋友。”
“你是谁？”他眨了眨眼，依旧像个盲人一样，什么也看不见。
“噢，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你需要找出杀死你的凶手，否则你的死亡将会替换现实。是的，我们都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情，所以请尽快采取行动，要记住你只有宝贵的――三个小时。”
对话结束，白光一闪而没。
他发现，自己原来是躺在一间摆设简陋的木屋里面。但这屋子的布局非常奇怪，环视一周，根本找不到门窗，只有三面镜子。
一面全身镜和一面梳妆镜挂在他对面的墙壁上，还有另一面梳妆镜被摆放在半人高的壁橱上面。
他在全身镜中看见了自己此刻的可怖模样：右脸被割伤，狰狞伤口贯穿到眉间，锁骨下方也有一道相似但没那么长的割痕，两道伤口都被粗略地缝合起来――就好像动手的人已经赶不及要去做别的事情。
更惊悚的是，出现在镜子里的……分明是一个长发披肩的年轻女孩。
他，或者说是她本就不太清醒的头脑里“嗡”地一下，开始想起一些零碎的景象片段――
一张被撕坏的羊皮纸，纸上是非常端正的字体，记载着几条安全信息：
第一、不在树上的蛇是可以信任的；
第二、绿眼睛的白兔和咬着玫瑰花的雄狮都会给你指引正确方向，但每次要给它们一个红苹果作为交换；
第三、鸽群和胡狼都会攻击落单的白兔，猎鹰则会保护它；
第四、下雪的时候是最安全的，坏动物们会开始冬眠，包括‘礻……
羊皮纸从这个字开始被撕去大半，看起来不像人类的手笔，像是猛兽疯狂啃扯导致。
再之后，是一片血迹斑驳的窗帘布，上面还有几行凌乱字迹：
不要与‘蛇’进行交谈！
尽量别靠近园中央的金苹果树！
伊甸园里没有名为‘梦魇’的生物！
不要触碰荆棘与蒺藜，它们会使你陷入噩梦！
“呲――呲――”
一阵指甲刮挠玻璃的刺耳声音将她从记忆碎片中惊醒，更可怕的是，她甚至不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是几秒？还是几分钟？屋子里就像曾被人洗劫一空，连个时钟都找不到。
女孩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却在看见壁橱上的镜中景象时，僵立在原地――
一个英俊而面色青白的男人正直勾勾地盯着她，就在她的背后。
“他是谁？”
镜外的屋中，明明只有她一人！
那个瞬间她几乎忘记了呼吸，也没有勇气回头，只能逼着自己同样死死地盯着镜子里的对方，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
偏偏这时，“呲――呲――”的锐响还在继续折磨她的耳朵。
“小兔子乖乖，把门开开，快点儿开开，我要进来！”
屋外好像突然又来了一群小孩子，开始笑嘻嘻地厉声歌唱，近乎尖叫。
歌声和抓挠玻璃的声音拧在一处，越来越尖锐，简直快将她的鼓膜刺穿。
镜子里那个男人隐约开始皱眉，那种带着点不耐烦的情绪让他看起来比较像一个活人了。
她忽然又注意到，在他的周围有金绿色雾气正在弥漫升起，快要将他吞没其中。
“咔嚓！”
全身镜上出现一道巨大裂纹，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破壳而出。歌声里夹杂的诡异笑声更加狂妄了，听起来绝非善类。
女孩下意识攥紧了袖口。
在被雾气彻底吞噬之前，镜中男人朝她伸出了手――
那只手苍白、宽厚，而且异常的冰冷。
但她已没时间再犹豫。
那阵怪雾扑面而来，居然是非常清新的柠檬草气息。
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带入了雾中。
阳光摇曳于枝叶间，呜咽般的风声从林间钻出来，吹过苔藓、五彩菌丛与蕨类植物。
一片叶子乘风而来，落在她手中，上面写着：“镜子是出口，也是入口。”
女孩转头看去，后面是一棵长满青苔的大树，树上悬挂着一面梳妆镜，与木屋壁橱上的那面镜子分毫不差。
不，也不是。
她站在镜子前，却只看见镜中映出背后的一大片山毛榉树林，唯独……看不到她自己。
三小时的时间限制，犹如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她根本毫无头绪，也找不到任何与凶手有关的讯息。
“等等，屋子外的东西刚刚在唱什么来着，‘小兔子乖乖’？安全信息里也有一条‘鸽群和胡狼都会攻击落单的白兔’。”
抓挠玻璃的是胡狼，唱歌的可能是鸽群，所以，她就是那只兔子了？那“他”又是谁？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苍白而宽厚，甚至掌心还微微冒着寒气。
“‘她’去了哪里？难道刚刚那些东西已经破门而入，将她抹杀了吗？”
“我确信，自己以前从来没见过不长眼睛的兔子。”蘑菇丛里传来一个咝咝作响的古怪腔调，“卡恩，再过两个小时就到极乐节了，你准备好‘礼物’了吗？”
“你是在说我吗？”他将信将疑地问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