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嫣,我会让他知难而退。”
李乐嫣摇了摇头,声音轻缓而坚定:“我和他的事情,不必旁人插手。”
李从珂状似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抬手想触摸乐嫣的鬓发,被她立刻躲开。
他于是微微笑了,眼神却毫无温度。
“旁人?原来在你心中,竟把我当作‘旁人’。”
立春宴设在陶光园。
隼到仙妤院扑了个空,去四方馆迎他的宫侍也扑了个空。
故此,契丹大名鼎鼎的永安王好不容易才赶在唐国主銮驾到临之前,成功抵达宫宴地点。
他今日竟束了发,也穿一身中原服饰,若非眉眼俊美深邃,俨然就是个风度翩翩的汉地小郎君。
永宁公主夫妇二人以“静养安胎”为托辞未曾赴宴,其余公主与诸王皆已在场。
阿隼到了之后,再不顾宫侍指引,直奔乐嫣所在之处。
崔娘子赶忙拦截他的大驾:“三王爷,这不合礼数!”
他不作理会,只看向乐嫣。
小公主抬头与之对视,面上是显而易见的忧色。见她旁边坐的都是女子,阿隼顿了一下,也只能作罢,乖乖走向自己的席位。
只是步伐缓慢得异常,还频频回头。
但凡乐嫣中途唤上一句,他大抵就会立刻奔到她面前。
“真是始料未及啊小十六,你与三王爷倒是近乎心有灵犀了。”
曾经的十五娘子,如今的永乐公主单手托腮看着乐嫣,神色和语气都有点古怪,似是嘲讽,又似是羡慕。
她身后隔着寿安公主的席位,坐着已定了亲的兴平公主,也正是她们姊妹之中唯一未被掠去塞北的十三姊。
除了早早脱身的三娘子之外,小十五才是最盼着被接回来的人。可惜,等她回到洛阳,唐国主金口玉言,早已定下了赵延寿和兴平公主的婚事。
台上伶人们且歌且舞,唱的却是一曲《鹊巢》:“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李从珂拈着镶金酒盏,朝阿隼遥遥冷笑:“我出城接乐嫣回来那日,倒也称得上一句‘百两御之’了。”
他笃定契丹人听不懂这些诗歌,心中暗自得意。
阿隼只斜睨他一眼,很快又专注看向对面的小公主。
随后,永安王就发现他的小公主有点不对劲,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看起来好像……很生气?
他刚才明明没做任何坏事――难道李乐嫣是因为那个二十三郎说的话在生气?
就在阿隼倏地转头的同时,永乐公主也发出了质问:“二十三郎说的什么胡话,‘之子于归’又岂能用在你和小十六之间?”
李从珂缓缓饮尽了杯中酒,环视席间一周才道:“永乐不必气急,是谁鸠占鹊巢,还未有定数呢。”
一曲既罢,他走至唐国主座前拱手为礼:“阿爷,孩儿近日得了一幅丹青佳品,不敢私藏,特求在宴间与‘贵客’共赏。”
“哦?是什么名家之作?”
“东丹王李赞华所作的《猎雪骑》图。”
此言既出,座中人脸色纷呈,显然各怀心思。秦王李从荣率先发难:“看来二十三郎与东丹王私交甚笃啊,竟能得他亲笔画作。正巧今日三王爷在此,也算有缘了。”
东丹王耶律倍因受契丹主耶律德光猜忌,抛妻弃子,从辽东渡海投奔唐国,得赐姓名为李慕华。
而阿隼,就是被他弃于旧国的诸儿女之一。
“能得此画,不过巧合罢了。想来确如二哥所言,是三王爷与东丹王亲缘难断,今日才有幸一睹其父真迹。”
李从珂最后这句话,可谓诛心。
他兄弟二人在互相攻讦之余,还不忘借机讥讽阿隼。唐国主虽不通文墨,对儿子们之间的言语机锋可洞若观火,当即摆手道:“你们不必多说了,要赏画就快快拿上来吧。”
“将《猎雪骑》图与鹿血酒一并呈上。”李从珂转头吩咐侍从。
宋王李从厚讶然发问:“春日已至,怎可饮此兴阳补火之物?”
潞王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一下。
“东丹王常年嗜饮活人鲜血,大抵是不忘旧俗。中原既无此俗,只好以鹿血酒代之,还望三王爷莫怪我等招待不周。”
宴间一片哗然。
李从珂分明是以东丹王的丑闻来讽刺契丹人皆如野兽般茹毛饮血,无奈事实如此,连乐嫣也无法帮阿隼辩驳。
她倏地站起身,向唐国主拜道:“阿爷,淑妃娘娘赐给孩儿一扇绣屏,孩儿想转赠契丹吕不古大公主,须得烦劳三王爷随我去取。”
“那三王爷就跟她一同去吧。”唐国主忙不迭地允了。
绣屏自然只是个借口。
所有人心知肚明,看着高大的契丹王爷跟在纤弱如霭的小公主身后,像一座巍峨山峰将她背影全部遮挡,同时也挡住了所有叵测视线――
恰如曾经在杏埚时那样。
一路上,连阿隼也不言不语,有些消沉之意。
乐嫣其实也不知该将他带去何处,总不能真带着他去见王淑妃。
陶光园东西数里,沿着西渠能走到上苑的凝碧池。两主与群仆默然行了两炷香的时间,忽听到前方重叠如林的太湖石丛间有争吵之声。
这一刻涉及宫闱隐秘,崔娘子迅速领着众仆悄然退去,连查剌他们也懵懵懂懂地跟着撤离现场了。
阿隼满脸疑惑,正要开口询问。
“是我十五姊。”小公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眸圆溜溜,模样实在可爱得很。
他没忍住,凑近啄了她脸颊一口。
乐嫣的眼睛立刻惊得更圆了,既羞且恼地想躲远一点,却被阿隼伸臂揽住,紧紧裹入怀中:“你跑什么,是怕我也会饮人血、食人肉不成?”
他声音压得极低,响在乐嫣耳畔,隐约有那么一丝自暴自弃的可怜意味。
小公主顿时心软,轻轻拍了拍阿隼的背脊,却引得他疼痛难忍般闷哼了半声。
“我,我碰到你伤口了么?”她有点慌张。“是呀,好疼。”他哀哀叹道,“我回去定要将隼奴炖成一锅鸟汤。”
乐嫣差点笑出声:“你舍得吗?”
“要是你愿意替它求情,我就勉为其难放过那孽畜。”阿隼抬手抚上小公主光洁如玉的面容,眼中盛满了炽烈爱意。
乐嫣被他看得赧然,只觉他掌心温热,似乎也熨红了她的双颊。
“隼奴明明是你自己亲手驯养的猎鹰。”“可它更听你的话,李乐嫣。”阿隼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就像我的心一样。”
偏偏这时,太湖石后蓦地传来了泣音:“赵君侯,你我缘分已尽,永乐就此别过,从今往后莫再相见。”
小公主像被忽然烫到了似的,立刻抽出手,别开了脸。
第56章 缘法生灭本就是忧怖无常
永安王妃(柒)
“永安王殿下,还请留步。”
立春宴罢,阿隼将出陶光园时,迎面走来一个姿容极秀美的男子。
正是周旋于兴平、永乐两位公主之间的上将军赵延寿。
阿隼轻轻挑眉,停下脚步:来到洛阳也有些时日了,这还是第一次有中原人敢如此称呼他。
思及“永安”这一封号的微妙之处,隼不由得垂眸而笑。他忽然很想看看,倘若李乐嫣听到这个封号时,会是怎样的惊讶神情:一定比他每次趁她不注意偷偷亲她的时候更加可爱,也更加令人心动。
当赵延寿走近时,阿隼心中莫名升起了一股久违的敌意。
起初李乐嫣刚被他带去杏埚的时候,他对李从珂这个素未谋面之人也曾有过这种敌意。
过去的十五年里,“三哥哥”在李乐嫣心里占据了很不该有的重要位置,阿隼用了两年时间,好不容易才将他清除殆尽。
但赵延寿又不太一样,他能够接连俘获两位公主的芳心,或许因为,他不仅是个绝世美男子,并且是个巧言令色的绝世美男子:“契丹兵力雄厚,永安王更是年少有为。方才宴间潞王与秦王出技怒强,而您巍然不为所动,如此胸襟实令赵某钦佩不已。”
“一点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而已,赵君侯过誉了。”阿隼颇随意地拱手回礼,神色淡然,“若无要事,本王就此别过。”
“殿下慢行。”赵延寿忙不迭地作一长揖。
驭马去往仙妤院的路上,阿隼嘴角微微翘起,是一抹胜券在握的猎手笑容。
尽管赵延寿不会相信,但永安王殿下所言确是实话。他大可以当着唐国主之面将那些不知死活的黄羊羔子揍个满地找牙,契丹八部雄踞蓟北的兵马足以保他带着小公主全身而退。
可是,阿隼想让乐嫣堂堂正正地成为他的王妃。
更何况,李氏兄弟的所谓“折辱”对他来说,根本不痛不痒。阿隼生母只是东丹王一个不起眼的庶妃,契丹主逼得兄长弃国出逃,却一向厚待能征善战的侄儿们。
也只有囿于父子伦常的中原人,才会认为东丹王是阿隼不可触及的逆鳞。
似乎无人看出,永安王今日的所有低落情绪,实则是一层高明伪装――
当李从珂再三出言不逊、咄咄相逼的时候,小公主一双水盈盈的眸子正怒视着义兄,往日里对他的十分敬重在彼时悉数崩塌,转而化作因阿隼“悲惨身世”而生的百般怜惜。
宴上,阿隼眨了眨眼,当即将冷笑收回心中,换作一副悲愤难抑乃至失魂落魄的神情。既不与李从珂争执,也不为自己辩驳,甚至期盼李氏兄弟将场面闹得更难堪些,好让李乐嫣对他更加心怀愧疚。
果然,之后走到太湖石丛畔,小公主对他的亲昵之举也并未抗拒到底,若非她十五姊出声惊扰,阿隼几乎难以抑制住内心迸发的激烈情愫。
只是由此可见,中原未来局势之动荡,显然已如春日薄冰,无须外力便足以分崩离析。
至于那个将两位公主迷得神魂颠倒的赵君侯,既对“永安”二字毫不避忌,可见唐国皇室的颜面在其心中,还比不上阿隼这位契丹小王爷。
“李乐嫣,你阿爷为你们姊妹几人择婿的眼光实在太差了。幸好,我来了洛阳。”
他暗中决定,回到四方馆立刻奏请唐国主应允两族和亲之事,尽早将李乐嫣娶回永州,免得夜长梦多。
*
凝碧池上有亭榭一座,登临其间,可眺望五里湖光水景。
陶光园中的立春宴结束后,唐国主李嗣源又在此召见了流落蓟北将近两年的幺女李乐嫣。
“耶律稍以和亲的名义求娶你,二十三郎则打算将幼澄交给你抚养。这两件事,朕皆未应允。”
乐嫣闻言,一双柳眉微微蹙起:“潞王兄此行荒唐!他所娶的沛国夫人聪颖机敏,即便幼澄小娘子非她所生,也合该养在她膝下才是,怎可让孩儿越俎代庖?”
唐国主点点头,不置与否,却又问她:“那和亲之事,我儿心中怎想?”
“乐嫣,乐嫣并无所想,但凭阿爷做主。”
“齐大非偶啊小十六,今日你的哥哥们皆以为自己灭了他契丹一族的威风,竟不知那耶律稍分明是在坐山观虎斗!”唐国主拈了拈胡须,鬓角霜色更添忧愁,“如此心计城府,若他一朝负心薄幸,我儿又该当如何?”
“阿爷,这世间缘法生灭,本就忧怖无常。”
永安公主立在春风中,微笑恬静似一画中仙姝。
“女儿此身如浮萍寄流水,能换两族干戈休止,已属大幸。为此,即便往后命数难定,乐嫣也愿赌上一回。”
唐国主抚须的动作顿住,许久后才叹出一口郁气:“小十六,是阿爷害你们受苦了。”
听到这句话,李乐嫣只轻轻摇头,面上些微怅然犹如花上晨露,很快被微风吹散。
她垂眸盯着掌心薄茧,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安。
离开杏埚之前,十六娘子曾有片刻妄想,以为自己也能展翅翱翔于碧海云巅之上。可惜那伟岸双翼终究只是临时借来的庇护,一朝失去,她便又沦为了任人宰割的柔弱小兔。
每夜从梦魇中挣扎醒来,李乐嫣总会想起阿布里公主手里浸了盐水的鞭子。
哪怕只挨上一下,那也是钻心蚀骨之痛。
*
正月上旬,契丹捺钵从白马淀移徙到鸳鸯泺。
惊鬼祈福十日过后,是极为盛大的渔猎盛宴。各部酋长都带着妻儿臣属前来拜谒契丹主,并参与凿冰钩鱼、放鹰弋猎等礼俗盛事。
因此,隼的兄弟姐妹们也来到了鸳鸯泺,并且直奔李氏女眷所居住的毡帐。
“隼,我用宝檀华奴来换她。”
二王爷耶律娄国挡在阿隼面前,伸手直直指着他身后的李乐嫣。
“她们是中原的人质,不是女奴!”阿隼颇为厌烦地紧皱着眉头,下意识将左臂往后拢去,将十六娘子整个人严密遮掩起来。
“这难道有什么区别吗?我听说你已经把其中两个小娘子都收入帐中了――看来是舍不得给我,对吧?”耶律娄国一边说着,一边大笑起来,忽然拍手,让人把一个婀娜多姿的美人带了过来。
“你看看,这就是我的宝檀华奴,价值一百斛明珠的渤海第一美女。用她来换那个藏在你后面的小娘子,你怎么着都不算吃亏了。”
李乐嫣小小一只紧贴在隼的背后,双手揪紧了小王爷的衣袖,仿佛也同时揪住了他的心。“这只蠢兔子,难道真觉得我会把她拱手让人不成!”隼忍不住暗骂了一句。
*
“人质。”李乐嫣在心中默默将这两个字重复了一遍。
阿隼跟她说过,三月三这一日,契丹人以木雕为鬼,分立两棚,走马射之,先中者胜。负棚下马,跪奉胜棚酒。胜棚于马上,接杯饮之。
今日,隼和二王爷分别是胜、负棚之首。当哥哥的要跪着给弟弟敬酒,耶律娄国自然忿忿不平,转而就要另寻由头来找阿隼的麻烦,李乐嫣她们才因此又遭遇了一场无妄之灾。
她一抬头,正好撞进十五娘子那双寒意弥漫的眼眸中。她瞬间明白了十五姊诸多未言之意:你本就不该对蛮横暴戾的异族人有多余的希冀,那只会让你遭受轻视与磋磨,终将陷于万众唾骂的境地。
此处是契丹的春捺钵,而她们,却是来自中原的……人质。
第57章 坐实将你收入帐中的虚名
永安王妃(捌)
乐嫣如梦初醒般倒退了一小步,同时也松开了手中紧攥着的,阿隼的衣袖。
他察觉到她的小动作,面上那双剑眉皱得更深。就在李乐嫣心乱不已,几乎想要立刻逃开的当下,阿隼微微侧首,只一瞬便以不容置否之势抓住了她的手,简直要将那纤柔五指嵌入自己掌中。
隼的这番举动,非但使乐嫣愣住,就连十五娘子心里也忽然冒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惶然:难道,他对小十六竟是真心以待?
但她转念一想,又觉耶律娄国所言虽肮脏粗鄙,却印证了这些时日以来,耶律稍的所作所为并未顾及李家小娘子们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