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厉毫不留情地朝着祭妖方向打过一张锁音符,同时一把将江阅拽到自己怀里捂住她的耳朵喊道:“江阅!不要听!”
江阅一瞬只觉心神俱裂,似有无数不属于自己的情感和记忆充斥于她的胸腔和脑袋,叫她承受不住,她晃了一晃,倒在了罗厉的臂弯里。
祭妖不知疲倦地仍旧张着大嘴叫嚣着,虽然声音已叫符咒尽数消去,罗厉还是从他的口型中看到不愿承认的那个问题:“你在怕什么?”
罗厉抱起江阅往外走,陈先生悄无声息地将这间狱室恢复了原样,跟着走了出去。
听到锁链坠地的声音,罗厉停下来吩咐:“任何活物都不许靠近这里。”
陈先生低眉顺目正要离去,又站住,恭敬地说:“刚刚传来消息,罗列已经行动,我们应该等不到您找到那个罪魁祸首了,您快走吧。”
罗厉一惊,道:“这么快吗?”
“您的兄长比您想象得更恨我们。”陈先生微微一笑,从袖口摸出一把玉钥递过去,“您做得够多了,王的命运即是我们的命运。”
罗厉凝重地接过玉钥看一眼怀中的江阅,说:“她真的是……她吗?”
陈先生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等到了王沉睡的地方,您自然就会知道,不是吗?”
罗厉再要说什么,只听半空中响起了急促的呼啸声,那是妖族特有的传讯方式。就在此刻,地面突然开裂,陈先生手疾眼快将罗厉他俩往下一掼:“拜托了!”
罗厉探手想要抓住他,却已然来不及,地面骤然合缝,只远远看到陈先生化形而去。
下坠的风声在耳边呼啸,罗厉迅疾往上抛出一个银钩,牢牢钉进墙壁,好歹在即将落于底端的时候不至于那么狼狈——那是一汪不知深浅的潭水,陈老头自不会叫他们摔死。
只是仆一落入水中,就有一种巨大的吸力向他们袭来,确切地说是向江阅袭来,罗厉即使拼尽全力想要揽住她,仍旧在不可抗拒中随着这股神秘力量一同被卷进潭水底部,潭水毫不留情地灌进罗厉的耳鼻口腔,叫他睁不开眼喘不上气,但他的手始终牢牢攥住江阅。
不知过了多久,罗厉的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连江阅也从他手中脱离。他一面往起来站一面焦急地唤她:“江阅!”
没有人应声,待他勉强站立起来,面前的场景却叫他惊了一惊。
江阅面对潭水垂手而立,通身都散发出月辉般的光,照得这里几乎明亮如昼,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像是在等待什么。大概过了一刻钟,从水底突然伸出一根树杈,树杈瞬间发芽开花,疯狂生长,只一小会儿高处直顶天际,根须布满潭底,是为远古神树之一的寻木。
罗厉下意识念道:“渺渺寻木,生于河边。竦枝千里。上干云天。垂阴四极,下盖虞渊。”
巨大的树冠中放置着一枚鸡子一样的东西,浑圆洁白,那白色逐渐消退,减弱,最后变得透明无暇,一只全身披着七彩羽毛的重明鸟正收着翅膀站在其中,它的头埋在绚丽光亮的羽毛中,一动也不动,正在沉睡。这时,陈先生给罗厉的那枚玉钥从他袖口飞出,直愣愣地飞过去撞在鸡子之上,那透明的部分仿佛鸡蛋壳一般瞬间碎裂,然后在碰上重明鸟的瞬间化作玉液送入它的口中,重明鸟的翅膀立刻动了一下。
立于一旁的江阅像是受到召唤一样,抬腿便径直朝寻木走去,毫不犹豫。罗厉下意识跳进水里去抓她,却像是有什么天然的屏障一般,一点也近不了身,更不要说靠近重明鸟。
江阅越走越近,重明鸟逐渐苏醒。
一个清脆悦耳的女音从重明鸟的喙中传出来:“你回来了吗?”
江阅的口中发出和她平时那种咋咋呼呼不同的、沉稳的声音:“我回来了。”
重明鸟欣慰地长啸一声,然后张开翅膀将江阅一整个地包裹起来,再无声响。
罗厉颓然跌坐于水中,又一次感觉万事万物都回到了当年的模样,和当年一样,他永远控制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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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
父亲的葬礼刚刚结束,17岁的罗列和12岁的罗厉被大伯罗青杨过继于膝下,被当做下一任掌门人选进行培养。只要是罗家的子弟,从小便需经受繁琐的训练和学习,而掌门人,要求则更为严苛。
罗厉常常因为不堪日复一日的高强度教学而偷偷溜出去玩,这种时候就全靠罗列最擅长的以叶障眼来帮他掩人耳目——十次总有九次能用那树叶装扮的“罗厉”哄过昏昏欲睡的先生。显然,先生的昏昏欲睡在后来的真相大白中,证明也都是他俩的杰作。
其实从某种意义上,罗厉不是罗家掌门的最佳人选,他对妖没有那么清晰的区分,以至于许多次在和罗青杨辩驳时叫这位看上去相当和善的大伯哑口无言。他始终认为,若妖有善心便不为妖,而人心为恶,虽为人亦是妖。这也使得他和被罗家降服关押的一些妖,过从甚密。
那天,他又一次溜出课堂,正巧遇上大伯带着随从捕山。
捕山,是罗青杨继任后定期进行的事情,他会带着罗家人随机选择某处山头进行全方位的扫荡,若是有妖族不幸正好在那里活动,必定会被捉获。罗青杨虽然对罗列和罗厉非常温和,甚至有些溺爱,但对妖族是个相当强硬的对手。这样的态度不是来自他本身的性格,而是因为当年罗素皓了结自己的时候,他就在旁边,那时他虽然只是个几岁大的孩子,那鲜血溅在脸上温热腥咸的味道,到老也始终忘不了。
罗厉怕被大伯发现,正寻着小路偷偷往回走的时候,遇见了一个和他看上去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女孩捂着肩膀虚弱地倒在路边,脊背却长着一双极为美丽的翅膀,只是那羽毛上沾满了血迹,叫人心惊。
罗厉担心她被大伯发现,便用封闭咒掩住了她的妖气,直到大伯带着人离开那片区域。
之后他才知道,她就是罗家祖辈讲述中那个赫赫有名的妖族首领。
罗厉在许多日子里想过,她从一开始就是为了妖族来刻意接近他的,包括那极为骇人的伤口和极为可怜的神态。何况在他的认知里,那位甚至算得上是他长辈的妖族首领早该是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了。
只是妖族同人类始终不同,若不与人接触,便可始终保持青春模样;若长久待在人间,便会同人一样,有容貌和身形的变化。自从当年大战后,她一直待在妖界,维持了长久的相安无事。直到罗青杨的清妖行动,极大地影响了妖族的生存空间,她才出来决定寻机会叫罗家吃点苦头,正巧听到妖族相传罗家二少爷性格温善,观点清奇,是个可以合作的主儿,便着意做了这么个机会和他认识。
他还记得女孩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我叫姜楚,姜楚的姜,姜楚的楚。”
无论如何,罗厉和姜楚认识了,在之后的很多日子里,他们对人与妖的相处和对抗讨论过太多东西,甚至达成了一些不切实际的美好理想。可以说,姜楚是罗厉年少时最重要的伙伴之一。而姜楚,即使后来知道了她的身份,对于罗厉而言,他相信她的内心本质上还是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只是与生俱来的身份和能力叫她不得不承担起这样那样的重担。
谁也不清楚这个最初刻意靠近的少女想了什么,只是姜楚后来非常郑重地对罗厉说:“你一定要成为罗家的掌门人。”
时间摇摇晃晃来到十年前。
罗列在一次聚会中一眼看中了云城名门许家之女许瑶,两家没过多久便正式定了亲。
而变故总是发生得异常突然。
也是中秋佳节,罗列专程赶回来过节,许瑶应邀也来府里做客,饭后便栖住在那个别致小院中。只是谁也没想到,第二天罗列去唤许瑶吃早饭的时候,她已经被掏去了心脏,而那间房间里,除了几根重明鸟的羽毛,什么也没有。
许瑶是许家老爷原配夫人所生,自从许老爷娶了新夫人,向来在家不受重视,与罗家结亲以后才多少受了几分尊重,收到此番消息,林家不过派人过来应酬一番,并没几个人在意这个女儿究竟遭遇了什么。唯有罗列守着许瑶的尸体待了许久,没人知道他做了什么,当时跟着送灵的仆从都被纷纷遣散,这桩惨案除了罗家兄弟再没人能拼凑出完整的故事。
那几支重明鸟的羽毛叫罗厉起了疑心,他去找姜楚询问,姜楚却一言不发,只告诉他从此不必再见。那个时候,他才第一次知道原来一直谈天说地的妖族女孩居然是大名鼎鼎的妖王。
后来发生的事情叫他措手不及,罗列尾随而至用重创姜楚几乎叫她元神俱灭,濒死之际,她将自己的真身和妖族全部托付给了罗厉,再也没有醒来。
也就是那刻起,向来温文尔雅的罗列性情大变,变成杀伐决断不择手段的权力至上者。
“罗厉。”
第34章 掏心兽
不知过了多久,罗厉听到有谁唤他,他抬起头,“江阅”坐在树杈上面色沉静。
“你是江阅还是姜楚?”罗厉问。
她从树上一跃而下,说:“有区别吗?”
罗厉没有说话。
她笑了,摇摇头:“对我来说,你始终是罗厉,只不过…也许在了解程度上,江阅的认知会不一样。”
罗厉很想问是哪种不一样,可他看着眼前这位气定神闲的王实在问不出口,她既不是年少时那个充满理想的亲密伙伴,也不是这些天那个咋咋唬唬的毒舌侠女,也许这才是她本来的样子,她该有的样子。
罗厉有些怅然,又多些敬重。
他只好问:“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王的脸上露出点遗憾,她轻轻说:“是心妖。”
“心妖?”
“心妖由心而生,觉弱而栖,控人心志,等到无可利用的时候便会吃掉宿主的心脏,重新选择新的目标。”
“那许瑶当年?可是她为什么还活着?”罗厉百思不得其解。
“是我有错,误以为一点妖力可帮她不死,但生死有命,即使固得她一时不死,也解决不了肉身的问题,所以…”王又叹口气。
“你的意思是,轩辕七角镜和反魂树都是罗列为了让许瑶获得新生而探寻的方法吗?”罗厉大惊。
“其实他这般执着,我猜,心妖的新主人就是他。”
罗厉如雷轰顶。
夜幕降临的时候,有一张金网随着夕阳的余晖一同缓缓降落,云城一如既往地平静,几乎没有人察觉出丝毫异常,除了个别不愿归家的小孩惊异地看到白天仍在叽喳的燕子骤然坠地,又或者开得正盛的牡丹一瞬凋零。要是他或她问起大人,大人们或许会将此归咎于他们的无聊与幻想,毕竟云城的夜向来宵禁得太早,而孩子的精力往往过分旺盛。
罗列的队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妖界入口处,收绳,拉紧,除了还没来得及从人间回到本家的小妖当场毙命,其余的妖,沉默且愤怒地盯着这张无可突破的缚魂网,一个白发苍苍的绿衣老头站在前列,眼中满是肃杀与傲气,一如人世间所歌颂的兰草一般。
“众妖听令!”一声带着嘶哑的号声从老头口中喊出,与此同时从他脊背窜出无数叶片,窸窸窣窣向后延伸,又骤然从他身体脱落化作一道道铠甲附着于妖族身上,他手臂上举托着一枚闪着奇异光芒的灵石,朗朗开口:“此聚妖石乃王之姜楚所赐,见此物犹如见王。”
“王!”
“王!”
“王!”
前呼后应,震耳欲聋。
一瞬间众妖之力齐聚,光耀满城直冲天降金网,与之形成对抗之力。
兰妖飞于半空叶片铮铮,朗声怒呵:“罗列,罗家与妖界曾立盟誓,永无杀戮,你此番背信弃义,就是与妖界为敌,三界之乱你便是罪魁祸首!”
罗列身着藏青大氅,手里握着一把赤红色的雷击枣木剑,这是罗家封存已久的一件法器,因其通神达灵之势太盛,使用者易被反噬,所以长久以来成为罗家的禁忌之器。
他轻呵了一声,手一挥,剑朝着兰妖化作万千木刃,势不可挡。
兰妖道一声不好,振蔓而躲,运力抵挡,可仍是避之不及,仍有若干叶片被那木刃击中。但那木刃却源源不绝,将兰妖紧紧裹挟,他不得不奋力迎战,与之痴缠。
与此同时,罗列的士兵已经拉着弓箭向妖族射去,那箭头提前用朱砂上了诛杀咒,只要妖族碰到便会被瞬间锁魂失去对抗能力。
一时间飞沙走石,战火肆虐,天地为之色变,神灵为之叹息。
合围之势叫妖族不得不节节败退,可没有妖不记得当年叱咤风云的王,只要那枚聚妖石还在熠熠生光,他们便定要誓死保卫自己仅存的一片家园。
黄英和陈添被被关起来之前,她假作失去理智疯狂挣扎,又哭又闹,那些手下虽然服从命令,也清楚地知道这个姑奶奶不是简单的犯人,一松劲儿便叫她将一张化神纸,送到了已经毫无气力的陈添怀里,见到陈添不动声色地攥了,她才气定神闲地要求他们将她送回房间。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门口一声轻响,她试探着推门,陈添满身是血地站在外面,看上去情况实在糟糕,可他还是装模作样地作了个揖:“黄大夫,你又救了我一命。”
黄英看着他的样子喉咙哽了哽,咬咬牙仍是平时那般冷淡语气:“不是万不得已也不会用这种东西,化神纸虽破解缚妖网的力量却也会同时侵蚀你,但那会我真的…”
话还没说完,陈添抬手掩住了黄英的嘴,说:“得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去解决罗列…不过我总觉得那不是他,他身上有一种妖独有的暴虐气息,很微弱,但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不对劲了。”
黄英忧虑地点点头:“这不该是他的风格,会不会和江阅有关?”
“走。”黄英只觉周围忽然盈满花香,忽然被金黄的花瓣包裹起来,陈添几不可闻地叹口气,“去看看到底是什么妖祟作怪。”
待得黄英真真实实站在地面上时,身边的陈添已经融进那拼死抵抗的妖族中,黄英站在横尸遍野中惊惧不安且无可退路,妖为她的病者,人为她的同族,而她只是一个医者。
正在此时,只听半空中突然长啸一声,她抬头,只见兰妖胸中数剑,轰然落下,触地之时人形几近消散,瞬间化作一株满是卷曲枯叶的兰草。
黄英颤着声音大喊:“罗列住手!”
罗列杀红了眼,浑身透出从未有过的暴虐之气,群妖扑围却叫剑气逼得节节败退,所触之处皆瞬间魂飞烟灭,眼看着他的致命一剑要戳进已经绝境的兰妖身体,黄英拼尽全力扑上前去挡住了他,她厉声喝道:“罗列!你他妈给我醒来!”
陈添正在远处缠斗,见此情景着急万分,直朝着这边奔将过来,与此同时将一枚花叶直扫罗列脖颈,罗列一挡转头瞧见地上怒目的黄英,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丝的迷惘,动作也随之缓下来。
黄英见此情景立刻转了声调柔声道:“罗列,你认得我吗?”
罗列眼眸眯了眯迟疑道:“师姐,你在这里干什么?”
黄英勉强露出个笑来:“罗列,你在这里干什么?”
罗列思考了那么一会儿,眼底的迷惘又被仇恨所遮盖,他冷笑一声道:“我找姜楚,我要救许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