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前,六十多岁的王九宽娶了自己第三房姨太太。这位三姨太名叫林翠浓,年方二八,生得美艳动人不可方物。据说是王九宽去北郊视察粮仓,此女当时穿着孝衣卖身葬父,泪眼朦胧,期期艾艾,正巧被王九宽在车里瞧见,一下子就入了眼,当下就一掷千金,带回了王家大院。没几天就大摆宴席,正经八百叫她当了自己的三姨太。
罗厉和陈添在距离王家大院约莫百米左右的小茶馆停下,寻了一处靠窗的位置坐下,叫了一壶普洱并两碟小菜。
“巧不巧,你刚放跑镜妖,王老板就纳了姨太太。”陈添笑着帮罗厉添上一碗茶,“王老板在云城多大的威风你不知道吗?你以为罗大爷真的是想对付吴非吗?”
“他们如何争斗关我什么事?”罗厉缩着眉心猛饮一口,“别卖关子了,你的诱饵都查到了些什么,赶紧说。”
陈添用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杯上轻叩三下,然后向窗外望去,顷刻间微风拂面香气扑鼻,竟是满巷的花都从那枝叶飞落,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一晃神的功夫却见那窗外恢复如初,仍是那繁花似锦鸟鸣如歌的景象。罗厉一看桌面,已有细细密密的水写小字一溜儿铺开,在他浏览间,那字便随水汽蒸腾,重又覆上新的字句,直到终于读完,桌面已然光洁如初。
“怎么样?”陈添往嘴里扔一颗花生嘎嘣嘎嘣咀嚼着看向罗厉。
罗厉沉默片刻,说道:“你知道三年前发生了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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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阅在罗府如坐针毡,她想不通罗列为什么能如此平静,又或者说是胸有成竹,她也想不通罗厉为什么要她来这里,何况那兰妖醉得那样不省人事。她想离开这里,可罗列毫无结束宴席的意思。她说不出口,也吃不下饭,只得气哼哼地用脚轻踹了一脚呼呼大睡的君子兰,花盆动了一下,然后又归平静。
江阅脑袋越发大了起来,
“这是云城最出名的白水鱼汤,江小姐尝尝。”江阅正胡思乱想中,罗列突然递给她一碗鱼汤,含笑道,“味鲜汤美,罗厉不回来可惜喽。”
“那个……”江阅答应着低头用调羹在碗里搅动,终于忍无可忍提出了心中的疑问,“你们兄弟俩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情?”
“惭愧惭愧。”罗列稍稍一愣,放下筷子,靠在椅上像是有些疲惫似的,他说:“江小姐看出来了?”
“你俩说是兄弟,但又不亲密,反而有些对抗的意思。”江阅斟酌的字句说道。
罗列起身去看了看窗外,外面日头正烈,回到座位时,他已经嘴角含笑,说:“时间还早,那罗某就跟江小姐讲一讲,也好让江小姐帮忙出出主意。”
“什么时间还早?你要做什么啊?”江阅不由得抓紧了椅子扶手。
“江小姐莫要担心,不过是送给镜妖的一些小玩意。”罗列若有所思,“如果没人捣乱的话。”
三年前。
罗列所在的部队终于攻下了云城最后一块顽抗之地,还没来得及打扫尸横遍野的战场,新城主的上任典礼已然举行。
而罗列作为新城主最得力的手下,自然成为云城可以呼风唤雨的高位者之一,一时间风头无两,权势震天。而他的弟弟罗厉,也刚刚接过祖上传下来的诛魔剑,成为罗家最年轻的捉妖人。兄弟俩一个叱咤官场迅速使云城恢复了以往的繁华和平静,一个收妖伏鬼很快将战争带来的怨魂和戾气清理殆尽。可谓双剑合璧,无所不摧。
直到一个人的出现,打破了原有的平静。这个人就是吴非。
吴非是罗厉的大学同学,比他年长几岁,据说是家境不好,所以晚入学了几年。两个年轻人都热衷民俗学,便很快成了好友,只是毕业后,吴非回老家谋生,而罗厉又遵照家训去山中修行,两人便没了联系。
“罗厉是个爱玩的,云城初定了以后,他便四处游历,好不快活。”罗列低笑一声摇摇头,“只是他刚走没几天,云城就接连出了好几起失踪案,丢的全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正值多事之秋,城主吩咐不许声张,要我三日内解决,我便派人叫了罗厉回来,要他帮我。”
“失踪案和镜妖有关吗?”江阅插嘴道。
罗列点点头,说:“罗厉在踏青的时候偶遇了吴非,那会儿他正对着几座新坟祭拜。罗厉后来便调查了那被埋葬的骸骨,正是失踪的几位小姐,死状和祝美丽相同,皆是被人生生剥下脸皮。”
“啊?”江阅惊呼一声,“真的是他吗?”
“是他,也不是。”罗列又摇摇头,“是镜妖夺了他的心志,去哄骗女子对镜梳妆,最后吞噬生人魂魄。”
“是罗厉放走了他们吗?”江阅忽然想起罗厉之前复杂的表情试探地问道。
“没有谁放走了谁。”罗列捏了捏太阳穴,有些苦恼地干笑一声,“我有我的想法,他有他的考虑,吴非要保护自己的母亲,镜妖要保证自己的存活,这个案子最终一无所获,而我和罗厉也因此产生了分歧。也因为这件事,我向城主提出要重启幽明室。”
“罗厉就答应了?”江阅有些诧异,她坦白道,“你们看上去很不合。”
罗列顿时笑得神清气爽:“因为我告诉他,如果想反对我的暴政,那务必先超越我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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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非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母亲的事情,以至于当我为要救他举起诛魔剑的时候,他是那样的仇视和厌恶,又是那样的哀求和可怜,我很清楚,受害人是那几位姑娘,可加害人不是吴非,所以我对他下不去手。”罗厉点起一根烟吸了一口,“但罗列不是我,他的身份和位置要求他无论如何也要诛杀凶手,我们因此发生了冲突,吴非也就是那个时候带着镜妖逃脱的。”
罗厉叹口气,又说:“那是我接过罗家祖业以来最大的失败。”
“何况罗二爷从未真正杀过妖,不是吗?”陈添带上了些了然于心的笑意说道,“这才是你和罗列真正的分歧吧。”
“他有他的大业,我有我的理念。”罗厉余光瞟一眼窗外,一个身着江水碧真丝旗袍的女人袅袅罗罗正从王家大门走出来,罗厉掐了烟就往外走:“干活了。”
第9章 美人镜
林翠浓刚出王家大院,就像嗅到什么一般,警惕地盯住门口那颗泡桐树看了好一会儿,嘴角浮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一步,只消再走一步,她便会被罗厉沿路留下的缚妖符打出原形……但她停住了脚步,扭着腰肢便又要回去。
“林姨太。”罗厉从墙角身形一闪挡住她,“不是要出去吗?怎么又回去了?”
林翠浓脚步一滞,只微微的怔忪,冲着罗厉便嫣然一笑:“罗老板何必追着我不放?”
“怎么初次见面,就知道我姓罗呢?”罗厉啧啧称奇着做出一副惊诧的模样,“难不成我在云城这么有名吗?”
“你也说了是初次见面……”林翠浓下意识退后几步,“怎么就知道我是林姨太?”
“那你是谁?”罗厉冷笑一声又往前一步,“是吴红珠?是王夫人?还是吴老太太?”
林翠浓的眼中骤然浮上无尽的怨恨,原本娇媚的声音瞬间变得苍老不堪,她沙哑着声音看向罗厉:“你知道了?”
罗厉看她的眼神中带上了些悲悯:“过去的事情已成定局,再执念下去永无止境,你既有此一问,便是还有一丝清明。”
听得此言,林翠浓的眼中有那么一瞬的迷惘,可一转瞬,她又重新叫仇怨倾覆了一切动摇,她探手便径直要去掐罗厉的脖子,声音低沉又阴辣:“谁也别想把我们母子分开,谁也别想!”
罗厉侧身躲开一把攥住她的手臂正要往前一掼,却听得一声男人的怒呵:“哪来的宵小之辈,敢动我的三夫人!”
一个六十余岁的男人从王家大院走出来,林翠浓趁罗厉还未回神,甩开他手就朝那个男人扑过去,哭得是梨花带雨娇弱可怜。
这个男人正是王九宽。
“老爷!你可要替我做主!我刚出门打算去绸缎庄做点衣裳,就被他拦住纠缠到现在……”林翠浓用手帕一面拭泪一面哭诉,“我不想活了呜呜呜!”
“给我绑了!”王九宽大喝。
罗厉见势不对,正欲转身,周围已被手拿棍棒的家丁团团围住,个个都横眉怒目,倒比那妖看上去更凶狠几倍。他瞬间换脸,举起手臂,笑得人畜无害,说道:“王老板,误会,都是误会。”
“误会?你在我府门口调戏我的三夫人,这叫误会?你四处招摇还有脸哭?”林翠浓还在哭哭啼啼,王九宽烦厌地将她的手拍下去,转而将怒气全数洒在罗厉头上,“愣着干什么,给我打!”
罗厉还没来得及闪开,那还未痊愈的手臂便结结实实挨了一棍,痛得他冷汗直冒,他一面寻着空隙躲避,一面暗骂陈添无义——他这个“情报员”向来不怎么掺和正面战场。尽管罗厉有不少的斗妖实战经验,可面对毫无章法一味凶恶的家丁,他不免有些力不从心,便吃了不少亏,这会儿他倒想念起江阅的聒噪来。
在一片混乱之中,林翠浓的脸在罗厉眼前一闪而过,她看似柔弱地靠在王九宽身边,年轻的面庞下却透出无限怨恨和嘲讽,罗厉由不得打了个寒颤。
他眼神一凛,抬手握住正往下落的木棍,挥臂朝着来势一回,正巧撞在那个家丁的肋间,那人一时吃痛便手一松,罗厉就势手腕一转向下,打在对面来人的小腿肚子上,他揪了来人衣领提膝一撞,一声哎呦过后木棍在他手中接连发力,攻势陡然强劲起来,之前的乌合之众见着如此也都犹疑着不敢再冲前锋。罗厉冷着脸将那木棍利落干脆地打在那些家丁的手臂小腿,叫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便无端端地就让出一条道来。
罗厉距离林翠浓已经不过一米的距离,他丢掉那根已经打折了的木棍,不动声色间已将祖传的那把桃木剑幻化出手。
“废物!连个混小子都弄不死,我白养你们了?哎呦呦——”王九宽还在愤怒地吼叫,林翠浓脸色一变,抬手就狠狠扣住了他的脖子,直掐得他脸色发紫喘不过气来。一旁的小厮顿时愣住,一时间动也不时,不动也不是。林翠浓冷笑一声,说:“罗老板,你不是要救人吗?那这位贵人你救不救呢?”
罗厉脚步一滞,眉心皱起来,拧成一个川字,他说:“你何必呢?”
“我何必呢?”林翠浓的眼中迸发出愤怒,声音在嘶吼中也逐渐浑浊嘶哑,“我变成这样,我走到今天,都是他们害得,要不是他们,我不会变成这样,我儿子也不会变成这样!”
王九宽满脸惊恐地看向林翠浓:“你的声音?你儿子是谁?你……”
林翠浓突然大笑起来,那笑声如魔音灌耳,听得人战栗不安,就在这时,家丁中有人惊叫了一声:“她的脸!”
只见林翠浓的脸部皮肤像是被火烧一般,一点一点从额间开始向下腐坏,不多一会儿,便只看得到血肉模糊没有五官的肉疙瘩了,可那肉疙瘩仍旧不紧不慢地说着话:“九宽,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你最爱的红珠啊……”
“怎么会是你!”一听到这个名字,王九宽整个身子都软下去,他带着哭腔充满恐惧地哀求:“红珠,求求你,放了我,我一定替你超度,叫你下辈子安安生生……”
罗厉懒怠听他们这般纠缠,他手一动,之前布在巷间的符咒便都一股脑聚拢过来,随他剑指的方向蓄势待发,他往前一步,说:“吴红珠,你想想吴非,不要再执念下去,你会害死他。”
“明明是你们!是他们!”林翠浓,现在应该叫吴红珠,吴红珠的腐坏速度很快,原本的纤纤玉手已经变成焦黑干枯的骨架,随着罗厉的逼近在王九宽的脖子上掐出骨节印儿来,“我只是帮上天惩罚他们。”
罗厉被迫又一次站住,只要他愿意,无数的缚妖符便会打在吴红珠的身上,逼那妖孽出来,叫她从此收手。但他不能不顾及这位王老板,即使他曾经或许有过怎样的罪大恶极,但作为罗厉来说,他首先是要抓妖,审判不是他的工作。
“呯!”
只听得一声清脆的枪响,王九宽的眉间清晰地出现一个枪眼,他满脸难以置信地倒下,再无生息。
这电光火石的变故叫罗厉吃惊万分,他一回头,只见巷中不知何时多了许多士兵,一个个肃然而立,而家丁已然全数被制服,跪于地上。
这时,一个熟悉的人影从队列中走了出来,手里把玩着一把勃朗宁,他见着罗厉有些抱歉似的眨了眨眼:“现在你可以继续了。”
第10章 美人镜
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罗列。
罗厉的神情有一瞬的复杂,但此刻显然不是该兄弟“情深”的时候,他手腕一翻,掌心运力在剑柄一推,剑刃便直戳戳捅进了吴红珠的胸口,她还没来得及反应,雪花般的符咒已牢牢拍在她的身上,她应声倒地,一声声凄厉的哀嚎像是有无数的冤屈和不甘一般,听得人心惊肉跳。
顷刻间,那具看不清人形的肉身已然化作一团若隐若现的黑雾,被一层几近透明的金光包裹其中,仿佛一枚变异了的鸡子一般,仔细看去,那团黑雾里森森然竖着一面古旧铜镜,镜中正是曾经在影院出现过的那个老妇人,她的眼中充满哀怨和仇恨,双手向外探抓,似乎想要逃离这般被束缚的境地。
罗厉从袖口摸出一个纸卷,徐徐铺开,手中又捻一个口诀,只见那金光收束,老妇人也罢,镜子也罢,一瞬间化为一缕青烟钻进纸中,成了一副有文有字的画。
正当他盯着画卷出神的时候,一直在旁边看着的罗列开了口:“结束了?”
罗厉这才想起来,刚刚来了这么个老爷——他瞬间将画卷收起胡乱塞进袖口里,转头看向罗列口气硬邦邦地问:“江阅呢?”
罗列脸上露出些遗憾,他摇摇头:“这么久不见,就不知道问问兄长近况吗?”
“你要有什么,街头小报自然会传,用得到我关心吗?”罗厉冷笑一声,又说:“现在妖我抓了,人您杀了,吴非还请您高抬贵手,别再为难他。”
罗列不怒反乐,回身对那些士兵笑道:“看看,我的弟弟,我罗家最年轻的捉妖人,我下令给予的幽明室室主位置,现在反倒对我冷嘲热讽的,你们说我心不心寒啊?”
手下的人自是不敢回答,罗厉的脸却有些挂不住,无论如何,他既摆脱不了罗列弟弟的身份,又放不下接管幽明室的责任,终究是在罗列面前矮了一头,难堪又无奈。
他只能走。
“你的小朋友在桐济医院。”罗列扭头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她很好,吴非也是。”
罗厉诧异地看向罗列,后者的眼睛一如既往地深邃,叫人永远摸不透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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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阅抱着兰妖急匆匆地往桐济医院赶去,手里还攥着罗列借给她的一枚小印。
她看不懂这两兄弟。
在她的认知中,在遥远的楚京记忆中,家人应当是亲密的,无间的,血浓于水的关系,她想到阿爸阿妈,出现的都是这样那样的美好情景。可是罗列和罗厉,反正肯定不像是爱,但也绝不是恨,而是那种难以言说的疏离与冷漠,仿佛他们之间有着无法跨越的横沟,令人费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