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起来,赵远弘爹娘早回来了。”
孟厌推醒温僖,简单收拾后便随崔子玉去到院中。
赵家一家五口坐在椅子上,今日的赵远弘依旧抱着儿子傻笑,怔怔看着雁姑喊樗娘。
崔子玉单刀直入,“你们为何一再逼迫伏樗?”
赵爹:“老夫当年被太守府的权势迷了眼,一心认为伏樗配不上远弘,便狠心棒打鸳鸯。”
一次两次……赵远弘依然不愿放弃伏樗,甚至铁证如山下,他也不愿相信她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
孟厌:“我们昨日听儋耳老祖与雁姑所说,伏樗良善,你们是否弄错了?”
赵远弘爹娘相视一眼,愧疚道:“我们被人骗了,这才害了她!”
据赵远弘爹娘所言,当日那个指证伏樗与他有染的男子,并非他们故意找人假扮。
而是有一日,这男子找到他们,信誓旦旦说伏樗曾与他做下不轨之事。
“他清楚无误说出伏樗身上的印记。这事,连老身都不知。”
他们于是坚信,看似高洁的伏樗,私下借佛法为由,勾引富家公子。为了让儿子看清伏樗的真面目,他们带上男子,跑去伏家,与她对质。
伏樗百口莫辩,虽一再坚称不认识男子,但人证物证俱在,百姓们自此再不信她。
温僖昨夜一宿未睡,白日只得两个时辰安睡。
眼下靠在孟厌后背,昏昏沉沉听几人交谈。孟厌被他压着,越想越生气,索性闪到一边,害他摔倒在地。
而后,又委屈地扶起他,“阿僖,你怎摔倒了?”
“孟厌,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干的。”
崔子玉恨铁不成钢,忍着怒气别过脸,继续追问,“你们为何说是被人骗了?”
这事,雁姑最清楚,“弘郎和我皆不信男子所说,便偷偷跟了他几日。”
他们早出晚归,赵远弘盯梢,雁姑寻机接近男子。
三五次来往之后,男子吐露实话,他不是什么富家公子,原是一戏班的戏子。
因欠下一笔巨债,索性答应他人,帮他们污蔑伏樗,断她入道之路。
孟厌回神,“指使男子之人是谁?”
雁姑:“在发鸠山修行的几位高僧,他们不喜女子学佛。”
伏樗锋芒太盛,只跟着儋耳老祖潜心学了两年,佛学造诣便已超过不少得道高僧。
为了断绝伏樗修行成佛之路,他们花钱买通曾与伏樗共同修行的一女子,得知伏樗身上的印记。而后找戏子假扮奸夫,当众诬她清白、毁她经书、断她生路。
可惜,伏樗在哭过悲过之后,再次上山寻求儋耳老祖开解,立誓重新学佛。
“伏樗死后,老夫在临镇遇到那男子在戏班唱戏,逼问之下,才知当日真相。但为时已晚,伏樗已死,我们也遭了报应。”赵远弘爹娘凄声悲哭。
雁姑:“三位,爹娘已诚心悔过。与其逼问他们,不如去问问发鸠山的那几位高僧。”
赵家了无线索可问,发鸠山离岐山镇不远,三人打算去问问。
一路走,孟厌与温僖一路吵。崔子玉不堪其扰,快步走在最前面。
她想着,要不等此案查清。她便回地府,求求月浮玉,把孟厌退回轮回司。
“她到底为何能入地府?!”
此事,不光崔子玉不解,连温僖也时时在疑惑。
孟厌对外说是因她生前做下不少善事,死后论功行赏,阎王见她是个人才,便强留她去了轮回司。
不过,据温僖后来找管理地府官员上任的功曹司打听。
孟厌之所以能入地府,全因三十年前,三界官缺多,游魂大多选择去天庭,极少留在地府。加上孟厌生前乃是操劳而死,地府以为她是吃苦耐劳之人。
结果,这孟厌死后成了神仙,实在令地府“大开眼界”。
为官游手好闲,懒惰成性;
为仙不思上进,贪财好色。
每月绩效垫底,功曹司来人一问,她还狡辩:“大人,下官其实也没有那么懒吧,只是忙得没那么明显而已。”
“崔大人瞧着有些不高兴,”孟厌用手肘撞撞温僖,“她不会回地府告状吧?”
“你把这案子破了,给她露一手。”
“温僖,你真瞧得起你的主子。”
发鸠山与少咸山不同,香火鼎盛,山路上多是上山拜佛的百姓。
立在山腰,抬头望庙顶,庙廓绿树环抱,琉璃瓦金碧辉煌。比之京州的护国寺,更显宏大。
崔子玉看着络绎不绝上山朝拜的百姓,多有感慨,“僧与僧之间,亦有差别。”
儋耳老祖不忍百姓受山路之苦,宁愿断绝香火,也不愿百姓有性命之危。
发鸠山的山路比少咸山更崎岖,稍有不慎便有坠崖之险。山上的几位高僧,每日居于寺中,受香火滋养,全然看不见百姓之苦。
他们跟着百姓上山,找到少咸山的几位高僧。
一听三人来意,其中一位高僧嗤鼻一笑,“女人障重,难以成佛,贫僧是为了她好。”另一位高僧手持念珠,半眯着眼,一脸不悦,“三位施主,她因何消失,与我们无关,请回吧。”
崔子玉上前想与几人理论。
孟厌双手合十,先她一步开口,“不知几位高僧,可得空与小女子辩辩佛法?”
“施主请讲。”
“佛平等说,如一味雨,随众生性,所受不同。这句是何意?”[1]
高僧云:“佛法平等利益一切众生,只众生受用不同。”
“为何受用不同?”
“关乎根机。”
“可曾提到男女之别?”
“不曾。”
孟厌高声说不对,“可你们方才明明说女人障重,难以成佛。连佛陀释迦牟尼都言一切众生皆能成佛,几位高僧却拘泥于男女之别,不准伏樗修行。你们到底是为弘扬佛法,还是为世俗私心?”
几位高僧面面相觑,崔子玉又惊又喜:“孟厌,你居然能记得住佛经。”
“我虽在打盹,但是认真听过几句。”后面的话,孟厌没再说下去。她能记住这么多,其实是因佛图涔三十年来,每回来地府,只读一本《妙法莲华经》,每回连诵七遍才走。
她每月绩效垫底,每月被逼去听。
听了三十年,两只耳朵早起厚茧了!
第6章 万象佛(六)
孟厌头回在五品官面前出风头,下山路上,不时摇头晃脑吟诵佛经。等念够了,她回头问崔子玉,“崔大人,我好似没见你去过讲经台听佛经。”
崔子玉语气平淡,“哦,本官绩效多到用不完。”
“你有多少绩效?”
“上千分是有的。”
孟厌:“诶?地府的绩效不是每月一清吗?你怎会有上千分?”
崔子玉奇怪地盯着她,“五品以上仙官,可积绩效,你不知道吗?”
温僖觉她丢脸,低着头快步跑开。两人房中有一本《地府为官手札》,他记得第三条便是,“五品及以上仙官,以绩效累加之数,为每年为官考核之准。”
合着,孟厌压根没翻开过。
怪不得他翻开时,除了面上有些油渍,内里如新。
孟厌威风片刻,败下阵来。
她伸出手指,算了算她的绩效,“如今还剩四分,这月的十分还不知何时到手。”
“怎么绩效,还有官位大小之分啊!”
拾阶而下,三人又说起伏樗。
孟厌:“听那几个高僧的意思,他们自知做了错事,已多年未下山。”
“我们再去赵家和少咸山问问。”
回岐山镇的路上,路遇一年轻女子在路边茶寮与围观百姓讲佛法。
因讲的也是《妙法莲华经》,孟厌上前听了几句。
等女子讲完,底下一人大声喊她,“伏湫,你如今比你姐姐还厉害。”
“樗姐是引我入道之师,我之见解,皆来自她。”
等伏湫与围观几人叙旧完,三人迎上去,“我们是京州来的捕役,追查伏樗消失一事。”
伏湫上下打量几人,见他们相貌不凡,不像宵小之徒。渐渐放下戒心,与他们同路而行,“走吧,你们随我回家慢慢说。”
崔子玉:“你是最后见到伏樗的人吗?”
伏湫黯然点头,“樗姐走时,交给我一本佛经,要我好好参悟。”
她那时方八岁,以为姐姐觉她近来贪玩,于佛法一事上多有松懈,想以佛经提醒她而已。
可等她认真读完那本佛经,她的姐姐却再未回过家。
孟厌问道:“她走时,可有怪异之处?”
伏湫想了想,“没有。她走前的两个月,心情都极为高兴。每日夙兴夜寐,捧着佛经细看,言语间好似要去做什么大事。”
“她要做什么事,你知道吗?”
“不知,”伏湫娇俏转身,吟唱起佛经,“但总归樗姐死后,定会去西天极乐之地。”
崔子玉和孟厌在心里暗暗接话,“她得先来地府。”
伏湫要回的家,正是赵家。
十年前,赵远弘疯了后,赵家爹娘照顾了他两年,逐渐力不从心。
恰好雁姑在镇上找活计,遇到他们,答应帮他们一辈子照顾赵远弘。
只不过,她嫁进赵家,只有一个条件,那便是带着伏湫。
“樗姐尚在时,常说雁姐和弘哥天生一对,”伏湫性子欢脱,说起三人的纠葛,更是妙语连珠,“雁姐性子泼辣,最适合拿捏弘哥这团软面团。樗姐不行,她太过心软,遇事只知哭哭啼啼。”
伏樗也是看出两人合适,才在离开之前,时常让雁姑与赵远弘相处。
她深知雁姑性情耿直,承诺之事,决不食言,这才放心将伏湫与赵远弘托付给她。
“你们别怪樗姐推雁姐入火坑,”伏湫怕三人误会伏樗之意,特意回身解释,“雁姐被夫家休弃,被亲人赶走,早已没了家。樗姐真心实意觉得弘哥好,才撮合他们。”
说话间,赵家到了。
伏湫蹦蹦跳跳上前叩门,“赵叔、赵婶、雁姐,弘哥。我回来了。”
今日开门之人是赵远弘,眼神清明,一脸笑意,“湫妹回来了,快进去,雁娘在等你。”
伏湫回头喊他们,“你们快进来啊。”
赵远弘侧身看向他们,“湫妹,他们三人昨日来过的。”
孟厌小声嘀咕,“他不是疯了吗?”
温僖揽着她,“今日清醒了呗。”
三人随伏湫进门,雁姑见他们去而复返,急忙询问:“是他们做的吗?”
崔子玉摆手,“他们得知伏樗无故消失后,羞愧难言,已近十年未下山。还在寺中为她点了一盏长命莲花灯,日夜期盼佛祖佑她平安归来。”
“生不见人,死不见骨。”雁姑失望叹气。转瞬,她又乐开了花,“没准伏樗早登极乐,成了神仙。”
自始至终都未开口的赵远弘,突然插话说了一句,“她还在少咸山。”
孟厌小心翼翼问他,“你为什么说她还在少咸山啊?”
赵远弘:“我那日送她上山后,一直守在山下唯一的路口。”
他等了一日,未见她下山。等到儋耳老祖带着四位弟子上山,他以为伏樗又要留在山上与他们辩论佛法,便先行回家。
等到翌日,雁姑带着伏湫找来,说伏樗昨日离家后,一直未归。
他心中着急,便去报官,带着衙役上山寻人。
孟厌:“你为何觉得她又要留在山上与他们辩论佛法?”
赵远弘闭上眼睛,面上涌起一阵痛苦之色。雁姑见状轻轻握住他的手,才让他得以继续说下去。
“爹娘赶走她后,她心生死意,是儋耳老祖路过救了她。”
儋耳老祖救下伏樗后,给她佛经,劝她放下。自此,伏樗常常上山,向儋耳老祖讨教佛法。
有时,她会宿在山上,与他们辩论佛法。
儋耳老祖单枪匹马,伏樗与另外四人为伍。
他听伏樗提过几次,说儋耳老祖经常将他们辩的哑口无言。
崔子玉:“你带衙役上山时,太平教的五人可有异常?”
赵远弘答没有,“他们都说没有见过伏樗。”
案子已入死胡同,孟厌拉着两人去角落,“崔大人,可否找山神问问?”
“问什么?”
“山神掌一山生灵,我们可以问问他,伏樗消失前,最后出现在山中何处。”
“这个时辰,山神应已沉睡,我们明日再来?”
“行!”
明日来,便得早起。孟厌本不想走,是崔子玉说,土地神昨夜回地府帮他们告假,被月浮玉抓到错处,扣了三分。今日好话说尽,都不愿帮他们跑一趟了。
孟厌不懂,“他帮我们告假,怎会被扣分?”
崔子玉随口应她,“他也真是的,比你还会偷懒。戌时不到,便跑了个没影。结果,方到地府门口,迎头撞上月浮玉。”
“崔大人,其实下官没有很会偷懒。”
“哦。”
孟厌悲愤交加,缓步退到后面与温僖诉苦,“崔大人真是一语伤人。”
“谁让你月月绩效垫底。”
别说崔子玉,温僖也觉面上无光。
他一个跟班,每月辛苦侍弄彼岸花,都能拿够俸禄。
反观孟厌一个孟婆,每日仅需做些熬汤的小事。她倒好,熬汤熬不成,取火取不来。连追个游魂,都能追进十八层地狱,把游魂吓个半死不活。
连番被伤,孟厌气急,“她是你主子,还是我是你主子?”
温僖淡漠地看她一眼,“若她是我主子,我今日会跑来人间受苦?”
“你还有脸说我?”孟厌记起他守夜之事,“赵家爹娘回来,你喊也未喊,这事我还没找你算账呢!”
“我跟你说了。”
“你说什么了?”
“我说他们回来了,你好似在做什么梦吧,抱着我又亲又啃不撒手。我盯了一夜,身子虚弱,只好躺下任你动作。”
“是吗?”
孟厌低着头,死命回想今早做了何梦。
想着想着,三人到了鬼门关。月浮玉如一尊门神守在门口,朱砂笔在纸上来来去去比划。
崔子玉径直走过,孟厌正要跟上去,被月浮玉喊住,“查案司孟厌,不尊上司,扣一分。”
孟厌看着潇洒远去的崔子玉,回头又瞧瞧月浮玉,“下官何时不尊上司了?”
月浮玉背着手,“本官在此,你为何不问好?”
孟厌指指崔子玉,“她不是也没问好吗?”
温僖无语望天,一把拖走她,“你回去好好看看《地府为官手札》。”
孟厌惊慌失措,“那本书很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