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壬袖适时地推开门探出头来,却见门前的走廊里只剩下了那姑娘孤身一人,她左右望望,咬着牙憋出一句,“他呢?”
容和和像是有些出神,半天才露出了个恍惚的神情,“出门去了。”
出门去了?出门又是做什么去了?
带着三分忐忑七分恼怒,壬袖拉着壬一耐心等了将近一炷香的工夫才换来了那人的归来。
只是这一次对方却换了身行头,他的四肢都舒展回男子身形,手上拎着不知是偷还是抢来的衣服,放下东西之后,一面揉着有些发酸的胳膊,一面将一张画上了小六壬地图的牛皮甩在桌上,“我已经足有几百年没去过小六壬了,也不知那里有没有变化,但这个方向总归不会错的。”
在他早已想好的计划里,只有真正出身六壬谷的人才能带他走进小六壬在祖洲设下的重重结界,但壬袖充其量只算是一个幌子,她六壬谷本家的身份能让壬一和奚夷简显得没有那么可疑。
“待见了那帮老头子,你要拿我与他们谈条件,起码在他们派人围困你我的时候,你一定要用你的条件稳住他们。剩下的事,都交给我。”说笑时归说笑,谈起之后将要发生的事情时,奚夷简还是向这个曾经的“敌人”郑重地承诺,“总不会让你回大六壬救壬北之前,先倒在小六壬。”
说罢,又看向壬袖,“你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便是,若事后有人问起,一概说是我与壬一骗了你。他们总归是不信他的,多这么一次,也不碍事。”
交代完,对于另外两人,他只剩下了一句话,“若真有那应付不得的时候,便来寻我。”
他如今修为尽失,若是按常理来想,真有那种时候,寻他又有什么用处?
嵇和煦的眉头刚刚皱起,余光却瞥见了师妹不为所动的神色,既像是没理会这句话,又像是默认了对方所说的。
计划算是这样定了下来。而眼下几人四面受敌,这件事也是刻不容缓。
壬袖托着下巴看奚夷简穿回男装,咂嘴道,“越来越不像你从前在六壬谷的模样了。”
“我从前是什么样?”奚夷简觉得好笑,说完又看向壬一,“你觉得我从前好看还是现在更好看?”
壬一自然是不会理他的,仍静静坐在那里想着如何应对小六壬的掌权者们,连眼皮都没有抬,永远是那副视他为无物的样子。
壬袖却瘪起了嘴,瞪他一眼,“哪有你这样夸自己的?何况,我说的也不是样貌……”
至于“越来越不像”了是在说什么,她到最后都没有直言。
出发之前,奚夷简最后一次凑到壬一旁边,又交代了他一遍,“被他们欺负这么久了,总不会连怎么谈条件都忘了吧?别忘拿我去换大六壬深宫的通行令。”说完,见他没什么反应,又问了一句,“说起来,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对你下手?壬北又怎么……”
话未完,壬一已经站起身,淡淡看了门边的壬袖一眼,摸摸她的头,“走了。”
他这显而易见的回避让奚夷简忍不住笑了笑,像是想到了什么往事,也未与他多言,接着转身看向容和和,“拿到想要的便告诉我。”
在那个变数极多的计划里,容和和拿到养神芝之后便要想办法离开祖洲,无论另一边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这样才不至于与小六壬硬碰硬地对峙起来。
至于奚夷简,他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自有办法脱身。
若是换做三百年前,这样的事他们做起来或许会更容易一些,毕竟有那同心术在身,哪怕相隔再远,也能明白对方所思所想。但如今不同,同心术已解,一方又是修为尽失,若是真的出了事,只能听天由命。看着他那笃定的神色,容和和的脸上也闪过一丝迟疑,在他将要转身的时候,倏地伸出手扯住了他的胳膊。
她定定看着他,抓着他的手也越收越紧,明明未发一言,却在眨眼间的神色变化里让对方瞧出一丝端倪来。
奚夷简原本有些困惑的神色忽然变得明朗起来,用空闲的那只手轻轻握住了她的,然后笑着摇摇头,“没事。”
他当然知道她想做什么。闯六壬谷偷东西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饶是姑娘心中仍有怨意,也不会在大事上与他计较那些恩怨情仇。
眼下他没有了一身修为,还要为他们去充当靶子,纵是她相信他逃得出来,也不敢拿他的性命去赌。
见她眼中的忧色越来越浓重,奚夷简的笑意也越深,干脆整个抓住了她的手,说道,“就算你还我一身修为,也不见得有用。真若是起了冲突,无论是以前的我还是现在,都敌不过小六壬上下联手。我现在这个样子,才能迷惑他们一阵子。”
他脸上并无犹豫,像是对这次的事有很大的把握。连负担最小的壬袖和已经孤注一掷的壬一都没有他半分的轻松。
从很久之前,这个人便是这个样子,说不上是自信还是没心没肺。可是至少在这种生死攸关的事情上,他绝不会骗她。
容和和终是慢慢松了手,不再奢求更多的承诺,也没有掩饰在危急关头自己对他的担忧。
怨归怨,说是已无情意,谁又相信呢?
嵇和煦的脸色并不好看,偏偏现在这个情形又拿他们毫无办法,只能铁青着一张脸又交代奚夷简一句,“小心行事。”
计划里,奚夷简虽然叫他们不要理会他。但这两人都清楚,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无论出于怎样的目的,他们也不会抛下他不顾。到了那时,即便是与整个小六壬为敌,他们也一定要将他带走。
而或许是察觉到了他们的心思,奚夷简直到走出门的时也还是带着笑的。直到壬一将他们带到了祖洲的边界,几人都收敛了神情,警惕地看向了四周。
这眨眼间完成的瞬移之术,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小六壬在祖洲附近布下的结界。霎时间,鼙鼓声由远及近传来,声声震天。五人之中有三人都是六壬谷出身的子弟,自然知晓每有鼓声响起,便是六壬谷全面戒备的时候。
“不瞒你们说,我真想就这么闯进去偷了养神芝便跑。”奚夷简一面看着已经改头换面的容和和与嵇和煦,一面舒展了下筋骨,叹道,“可惜,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地方有多么难闯。”
由壬一、壬袖带他们走过那些只有六壬谷弟子才能带人踏进的难关,然后在小六壬的人赶过来时,以自己被壬一抓到的事实迷惑他们一阵子,给容和和留出时间拿那养神芝,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机会,和我家姑娘一起偷东西。”莫名地有些想笑一笑,他不知自己该不该感慨一下连那神坛上正直善良的仙女都可以接受这种手段了,小声嘟囔了一句之后,便将目光看向了身边的壬一。
真正走到这一步,原本心里还有些不安的壬袖也冷静了下来,与壬一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抽出了腰间挂着的长弩。
“咻!”几乎是在同时射出的利箭带着火光划破了长空,也在同一瞬穿破了那道如同水光凝成的薄薄屏障。
他们在祖洲的边界,小六壬的弟子在听到鼓声后,绝不会轻易来到这边阻拦,而是会驻守在自己的位置,等着来者在走过几道难关之后出现在他们面前。这是六壬谷几次应敌后的经验,也是一贯的作风,绝不会改变。
但在走过那道由水光筑成的屏障之后,壬袖脸上还未及露出一个笑容来,余光便已经瞥见了一个站在不远处的身影。
那年轻人穿着绣有杌的衣衫,长身而立,看人时总是习惯微微扬起下颌,带着生来的骄傲,睥睨着众生。
小姑娘的表情彻底僵住了,“壬……壬岚……”
第二十章 六壬谷待蓬丘并无善意
壬岚是六壬谷谷主唯一的儿子,这海内十洲皆称其为小谷主,走到哪里都有人给其三分面子,何况是在自己家的地盘。
若论着礼数,无论是壬一、壬袖还是已经离开六壬谷很久的奚夷简,这时候都不该直直站在那里,用那仿若见了鬼一般的眼神看着他。
怪只怪眼下这个情形里,他是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不是没想过会撞上他,只是没想过会遇见得这样快。
“我连东海还未走出去呢,怎么这么多冤家路窄。”奚夷简摇了摇头,却没有多少惊慌。
纵然面前的壬岚小谷主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莽撞的少年,但年轻气盛,沉不住气的毛病是改不掉的,一见到平生最厌恶的人,恨不得连毛都炸开了,“奚夷简!”
奚夷简对着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便不再理会,转而看向身后的女子,无声地眨了眨眼。
这个动作很简单,但足够容和和看懂他的意思――什么都不用管,做你要做的事。
养神芝对嵇和煦的重要不言而喻。选择这样兵分两路的方式本是为了不与六壬谷正面相抗,但若是真有什么变数,即便是硬闯,他们也不会放弃的。
万幸的是,壬岚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一时也猜不出他们几人真正的目的,看到这几人走在一起,气愤之余剩下的只有困惑,“海内十洲皆传你逃到蓬丘落到了蓬丘上仙手里,又说那女人与你不清不楚,现在一看,当真如此。只是你吃你的软饭,如今回这六壬谷又要做什么?到底是给我们六壬谷的人灌了什么迷魂汤,竟让他们两个也跟着你做荒唐事。”
假装被抓这种事骗骗小六壬的其他人尚可,壬岚却是打小就与壬一、壬北、奚夷简等人厮混的,谁又不知道谁的底细,这些伎俩可骗不得知根知底的人。他虽然猜不出奚夷简真正的目的是什么,但坚信对方是有所图的。
壬袖还是不习惯在这种事上说谎,自打这小谷主一出现,就不自觉地捏起了手指,偷偷瞄着壬一等人的脸色,指尖触碰到自己的掌心时,摸到了满手的冷汗。
但在这种时候,奚夷简却偏偏将目光移向了一直不擅长言语的壬一身上,笑着看向后者,似乎在等着对方先说话。
这可真是壬袖所能想到的最糟的应对之法了。
她心里“咯噔”一声,几乎就要抬腿站出去了,却在下一瞬听到身旁的壬一终于开了口,“我们要救壬北。”
谁也没料到他会突然这样说,就连对面的壬岚都在一瞬间露出了一个略有些惊讶的神情,唯独奚夷简几乎要将嘴咧到耳根了,像是对身边这人的“随机应变”相当满意。
而壬一也没有辜负他的期待,在壬岚那半是惊讶半是不解的目光中继续说着,“六阿公已经越来越不信我了,也不打算再拿壬北来威胁我,反倒觉得壬北是个累赘,决心在仪式上杀他。小六壬这边的几位长老与我素有积怨,听说了这事之后,想要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最后算计我一次,这才在我身上留下了这些伤……壬北要死了,我已经别无选择。”
他生来寡言,甚少有这样一连说出长长一段话的时候。身边几人原本还是抱着“幸好他有应对之法”的心思听着,可是听到最后,却也不由变了脸色。
这到底是他用来应付壬岚编出的谎话,还是……千真万确发生的事情。
就连壬岚都迟疑着嘟囔了一句,“真的假的?”
饶是容和和这样对旁人的情感不甚敏感的人,都察觉出了这小谷主在听到壬北命在旦夕时不自觉流露出的紧张。
他在害怕……害怕壬北真的出事。无论嘴上怎样说,这年轻人的心里似乎还是很担心壬北的,而且不比壬袖要少。
容和和不禁瞥了一眼身前的奚夷简,看他脸上的神情始终从容,似乎早已料到这一切,而且还在壬岚嘟囔出那句话之后,适时地补上一句,“这些事都是经由你父亲允许的,不然你以为那帮老不死的哪有胆子先斩后奏?”
如果壬一的话只是在这年轻人心上捅了一刀,那奚夷简的话就无疑是在那伤口上撒盐了。壬岚的脸色骤变,周身戾气震得两旁的枝叶都跟着抖上一抖,“你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放过你?”
奚夷简不过是摊了摊手,一副无奈的模样,“你现在便仗着六壬谷人多势众将我杀了又能怎样?壬北可是你们六壬谷曾经的脸面,杀他可比抓我重要多了。救他怎么救,不过是来硬的。小谷主,你有你们大六壬那座深宫的通行令吗?没有的话,不拿我换,难道是回家找你爹爹要吗?你又不是没断奶的孩子,别总想着找爹了,自己想想办法吧。”
字字句句都直戳壬岚伤疤。
那年轻人恨得咬牙切齿,可偏偏就想不出一句半句反驳之语。
而壬一闭上眼侧耳听了听远处的动静,心知这事已不能再拖,目光在已经改头换面的容和和身上打了个转,想到那事成之后的同心术,没有半分犹豫便又抬起了手中的弓弩,对准了下一个屏障。
壬袖见状,也咬了咬牙抬起手。
被两把弓弩对准的壬岚脸色渐渐沉了下去,一言不发地盯紧了眼前的几人,一双手攥得骨节发白,整个人都是紧绷的,似乎随时会爆发。可就在那弩箭将要离弦飞出的时候,他却忽地转过了身,抬起手在虚空中勾画了几个字。
那似乎是一种古老的语言,当最后一笔落下,摆在几人面前的几道屏障几乎是在一瞬间
同时被打破。
一条笔直的路铺到了几人脚下,直接通往小六壬的酉字位主宫,路上再无障碍。
这就是六壬谷小谷主的权力。
只是这样一来,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几人原本的计划必然会改变。当机立断,趁着壬岚还在质问他们拿到通行令之后怎样救壬北的时候,嵇和煦和容和和对视了一眼,在屏障彻底被打开的下一瞬,便双双消失在众人之后。
至于剩下的事,就交给那尚且游刃有余的奚夷简吧。
担心归担心,在沿着奚夷简给出的地图寻到那所谓的“藏宝阁”时,容和和已经抛却了一切杂念,满心只剩下了如何拿到养神芝这件事。
如奚夷简所说,这小六壬藏养神芝的地方戒备并不森严,只是他们从里面拿走任何一样东西,都会引得门外的铃音大作,让六壬谷上下的弟子包围此地。所以才有调虎离山一说,已经走到小六壬酉字位主宫的那几人必然会有一场大闹,引走这小六壬上下的守卫,给他们两人逃出此地的工夫。
若是那同心术还绑在身上,这件事无疑会简单很多很多。走到藏宝阁门前的时候,容和和便忍不住轻轻按了下胸口,眸色也黯了黯。但她到底未在伤心事上纠结过多,开始默默算起动手的时机。
即便没有同心术,她与奚夷简是十年夫妻,早已无需用话语去沟通便能猜出对方的心思。
看了看已经望着那扇门出神的嵇和煦,她估摸了时间,终于一拢掌心,“走吧。”
养神芝的枝叶形似茭白,容和和虽然从未见过,却也在书中知晓了它的模样。只是当两人不费吹灰之力踏进这屋阁中之后,一直未发一言的嵇和煦却突然开口问了她一个问题,“和和,你知道我为什么未让你以蓬丘之主的身份向六壬谷讨要一株养神芝吗?”
“六壬谷待蓬丘并无善意。”容和和如实说出了自己所知的。
嵇和煦点了点头,接着又问,“我蓬丘之人身在世外,素来不理海内十洲的恩怨,这么多年都未被卷进风波之中,你可知为何偏偏与这六壬谷交了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