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和和仔细回想了一番,然后摇了摇头。
她原本是沧海岛的弟子,一心只扑在了本门的事务上,几乎与世隔绝,对许多事都不甚了解,而接手蓬丘之后,也没有人告知过她这些事。
直到眼下嵇和煦说出了这恩怨的起源,“因为蓬丘害死了六壬谷谷主的妹妹。”
这话引得容和和一怔,无论如何回想,都想不出自己的师门是何时与六壬谷结下这样大的仇怨,从前也没听任何人提起过……
她努力回想着这些年听说过的事情,略带困惑地看向了自己的师兄,却在下一瞬看到嵇和煦眼中那难掩的悲痛。只这一眼,便好像有惊雷劈下,震得她瞠目结舌,“难道是……”
第二十一章 屠龙
那个女人的存在于蓬丘而言是个禁忌,直到今日都无人敢在嵇和煦面前提起,师门上下也曾以为这事情从未传出过蓬丘。
但眼下,二师兄却对她说,“六壬谷之主不是不知道这件事,但当时的事实在有些复杂,无论是六壬谷还是蓬丘都不会将其公诸于众,甚至不会找上门来报仇。知晓此事的,只有你我这一辈的蓬丘弟子,还有六壬谷谷主自己。”
这个事实实在是出乎了容和和的意料,但在听完之后,眼下发生的许多事情似乎都有了更理所当然的答案。
就好比六壬谷明明能查到奚夷简的行踪,却偏偏在这种时候发了狠要抓他回去。
为什么?
因为聚窟洲的封印破了,那反魂树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东西,六壬谷和嵇和煦一样,都渴望着从奚夷简身上得到那足以起死回生的宝物。
只是一方对此坦诚,一方却秘而不宣,以至于奚夷简这样聪明的人都没猜透这其中的恩怨。
“那是个很长的故事。”好在嵇和煦并没有陷在往事之中,很快便说道,“改日再讲给你听。”
这六壬谷最宝贵的东西是他们的机关秘法,养神芝虽然珍贵,却也是祖洲土生土长之物,未被放在极隐秘之处。破开结界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打开随身带着的乾坤袋,拿够了想要的养神芝。容和和闭着眼睛听了听远处的动静,估算了时机,便与师兄一同迈过了面前的那道门槛。
六壬谷的机关名不虚传,他们甫才出门,藏宝阁周围便是铃音大作。在震耳的声响中,容和和不慌不忙地抬手一挥,衣袖划过之处皆布下了幻象,就算追兵赶来,破解这些也需要些时间。
而离开的路还与来时一样,容和和强压下心底对那人的担忧,连看都未看那个方向一眼。奚夷简已经和壬袖打好了招呼,使这条出路畅通,对于蓬丘的掌门人来说,顺利逃出易如反掌。
只是无人舍万万不能回去了。两人逃出祖洲之后,遥遥望了一眼已经隐隐可见的追兵,最终将脚步停在了祖洲与东海的交界之处。
“总觉得有些太顺利了。”纵然结果是好的,嵇和煦却始终心怀疑虑。蓬丘上下不会再有比他更了解六壬谷作风的人,而他打过交道的那个六壬谷,并不是这么容易对付的存在。
相较之下,容和和却没有多少担忧,“东西是一定要拿的。”
无论六壬谷有没有后招,他们对这养神芝势在必得,迂回也好,硬闯也罢,总归是要拿的。接下来就算是六壬谷派人追上来,打一场恶仗,也是要拿的。
看了看小师妹眼中的坚定,嵇和煦心中既有感激,也不无担忧,“无论用什么办法得到这些东西,到最后都免不了会被海内十洲的人得知,到时候,蓬丘的名声……”
“之前不是已经说好了?”姑娘只是淡淡打断了他要说的话,“无论是我,还是师姐们,大家在意的从来都不是无谓的声名,而是师门里面的人。”
正如当年那件事,掌门人为了蓬丘的声名选择了最有利的办法去解决了难题,师门上下却不无异议之声,甚至险些酿成一场大祸。
容和和身为如今的掌门人,选择了与师父相反的路,是非对错暂且不论,其实也是豁出去了自己的名声。她不会告诉嵇和煦,自己在离开蓬丘之前,已经嘱咐了愿意接下掌门之位的徒弟,若是真的发生了什么对蓬丘不利的事情,便立即接位,总不能因为两个人连累蓬丘千百年来的声名。
这样的不顾一切,不仅仅是为了报答师兄当年的救命之恩,也是借机满足了她自己的一点私心。
至于那私心是什么……
思绪停在这儿,她又忍不住看向了祖洲的方向,明明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男人有本事做到他想做的一切,可是情至深处,总免不了为其劳神心忧。
或许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嵇和煦心里的矛盾又涌了上来,劝告的话到了嘴边,最终却汇成了一句,“接下来我们去……”
“这不是……蓬丘的仙女姐姐吗。”两人的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嗓音是陌生的,但这个让人不知说些什么才好的称呼却是他们两个都再熟悉不过的。
容和和转过身,看到的却是一个身量未足的小孩子,穿了一身紫色的锦衣,慢悠悠地骑着一头比他还高的老龟向着这边走来,一面走,一面还在摸着额头上两个足有大人手指长的犄角。那犄角的顶端微微开了叉,阳光打在上面,波光粼粼的,一闪一闪,极是好看。
“仙女姐姐怎么来东海了?五哥哥他天天念着你呢。”那孩子的嗓音脆生生的,眼波流转间已经将面前的两人打量了一遍。
嵇和煦与容和和对视了一眼,心下都明白了眼前的人是谁,论着礼数,微微一颌首。
那孩子看着年纪虽小,礼数也全,从老龟的背上跳下,对着两人也颌了颌首,这才说,“不知仙女姐姐难得出门是要去哪里?若是得了闲,不如来龙宫坐一坐。不然若是被五哥哥知道我见了你却没有邀你前去,定是要责怪的。”
蓬丘与东海离得近,两人都清楚面前这个孩子不是祖洲或是哪里的寻常人,而是东海下龙王家里的小公子。从前只遥遥看过一眼,倒是未曾交谈过。
只是纵然对方礼数再全,说得再客气,对于容和和来说,眼下的情形也容不得她应下他的请求,“有要事在身,不能久留。”
“是祖洲那边的事吗?我在龙宫里倒是听到了一些动静,所以才上岸来看一看。只是不知是什么事,我们龙宫能不能帮上仙女姐姐的忙?”小公子说得很是坦诚,只到两人腿间的个子让他不得不仰起头来看向面前的人,但是面上的神情却极为郑重,真有那出手相助的意思。
自从接任掌门之后,容和和没少与外人打过交道,听了这话,也只能道一声谢,然后摇摇头,“不过是些许私事,不敢劳烦东海。”
“这怎么能叫劳烦?今日不过是因为五哥哥不在家,若是他在龙宫,哪怕搅海翻江,也是要来帮仙女姐姐的。”
这话说得容和和一时无言,也心知对方所说皆是事实。而她放眼望去,小六壬的方向已经渐渐没有了刚刚的大动静,取而代之的是让人难以心安的死寂。
另一边,小公子还耐心的站在那里等着她的回答,见她目光投向祖洲,心下闪过几个猜测,已经大概能猜出他们是在为何地的事而苦恼,“仙女姐姐难言的事,是六壬谷吗?那些人恼人得很,又与我们龙宫有不共戴天之仇。”
不共戴天之仇?这倒勾起嵇和煦的好奇了,他不由看向面前的孩子,问道,“敢问九太子,您说得可是当年六壬谷……屠龙一事?”
六壬谷这样丝毫不讲仁义道德的地方,做出什么卑劣的事情都不足为奇,但五百年前屠龙一事着实是震惊了海内十洲。嵇和煦仍记得那时十洲内群起愤慨,恨不得联合起来声讨大六壬的场景。
但这事终究以六壬谷在大战中损伤惨重,六壬谷谷主亲自赔礼承诺会让罪魁祸首赔命为告终。
而那罪魁祸首……
“没错。”东海的九太子爽快地承认了这一点,虽然年纪尚小,却也因为当年堂哥被杀一事怀着恨意至今,“而且那罪魁祸首很快就要为我哥哥赔命了。五哥哥前些日子从别人那里看到了一封信,信上说了那凶手的下落,他今日出门便是为了此人去的。”
“当真?”闻言,容和和身子一震,紧接着,又将目光投向了祖洲的方向。
她的反应实在是有些失态,嵇和煦略一思索,也用那难以置信的眼神看向面前的孩子,“难不成……难不成那个屠龙的凶手,是聚窟洲的奚夷简?”
第二十二章 那便一去不还
当年西海龙宫大太子被杀一事也传得沸沸扬扬,但众人只知凶手是六壬谷一个道行极高的弟子,听说是唤作壬西的……
壬西,壬奚呀……
不等那孩子回答,嵇和煦已经恍然大悟。怪只怪当年奚夷简投入六壬谷门下的时候,用的并非自己本名,而六壬谷在此事发生之后,竟然也未揭穿这人的本名本姓。到最后,外人都不知道那人竟然还有这样一桩事迹。
而那孩子在片刻的愣神之后也点了点头,“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他的姓名,只是那时他已经在海内十洲声名鹊起,甚至将要位列仙班,叔叔们说,报仇也不急于一时。此仇不共戴天,定是要等到他功成名就之时,再毁了他。只可惜他后来放弃了成仙得道,反而跑到那聚窟洲躲了起来,甚至将反魂树都占为己有。海内十洲也只有他才知道配得出那反生香的办法,我们便等到了今日。”
东海与蓬丘一向交好,更不用说东海的五太子始终是蓬丘上仙的追随者,这九太子倒也没有隐瞒这段往事的内情,不过最重要的是,聚窟洲的封印破了,奚夷简已经逃出生天,最好的时机便是现在。
“五哥哥知道对方的下落之后,甚至来不及告诉我们便已经出了门,现在应该已经寻到那人了吧。”小公子仍自顾自地说着,全然没留意到面前的姑娘脸色已变了几变。
嵇和煦站在她身后,见状,不由轻轻拍了下她的肩,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示意她少安毋躁。
但容和和的心已经乱了。她心里清楚,若是六壬谷或是东海的五太子单独哪一方撞上奚夷简,都不会讨到什么便宜,但若是偏偏撞在了一起……
那五太子分明是从旁人那里得来了那封信,知晓了奚夷简已经落到蓬丘上仙手中的事情。那年轻人的性子不算冲动,但是若是牵扯到了蓬丘上仙,定不会视而不见,想来也没有深思便向着蓬丘赶去,然后自然会换来掌门人已经离开的消息。接下来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祖洲那边诡异的安静是什么?他们两个进展得如此顺利,却不知另一边到底发生了怎样的巨变。
“我要救他。”正视着师兄那担忧的目光,一向做事稳重的姑娘却郑重地说出了这句话。
“若是与六壬谷正面相抗,我们讨不到便宜。”嵇和煦何尝不明白她心中的不安,可是他身为一个“外人”,更能看清现在的形势。
“师兄,你知道我足以全身而退。若是不能,便硬闯。”纵然心中焦急,容和和的声音也未有多大的起伏,只是坚定得近乎决绝。
嵇和煦莫名的就有些恼了,不为别的,只为了她的痴与傻,脱口而出,“若是硬闯不得。”
“那便一去不还。”姑娘的语气仍是淡淡的,仿佛谈的不是生死之事。
嵇和煦闻言一震,全身的热血都仿佛在瞬间凝住,冻得冰冷。他不由分说便扯住了她的胳膊,让她正视着自己,“和和,我决不允许。”
“我也不允许你扯她的胳膊。”突然传来的是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嗓音因为天生带着三分笑意,无论用着怎样的语气说话,都难免有些吊儿郎当的,一听便知道是谁。
容和和微微睁大了眼睛,一转身便看到奚夷简正站在海岸边对着他们挥手,而在他身侧,壬一扶着一瘸一拐的壬袖也跟着走了过来。他们才逃出六壬谷赶到这里便听到了容和和说的这几句话,就连两个外人也无法不动容,何况奚夷简自己。
夫妻两个隔空对视了许久,这一次,容和和未像往常那样浑身透着冰冷,很快便移开目光,而是仔细将那人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仿佛在注视着自己珍视的宝物那般,那眼甚至有些灼人。
奚夷简同样没有移开自己的目光,只是眼神里更多的是安慰和化不开的浓情。
他们已经相识太久太久了,纵然分开的时间早已超过了相识相知相守的日子,但那三百年的分别,只将离思和愁绪化为了更浓烈更炽热的情意,一发不可收拾。
但可惜眼下并不是诉衷肠的时机,壬一身为六壬谷的人,只一眼,就认出了那站在老龟旁边打量着众人的孩子。
东海龙宫九太子,站亚。
六壬谷谁不知道当年屠龙一事,虽然出事的是西海龙宫,但四海龙宫都情同一家,这事于任何一个龙宫而言,都是不共戴天之仇。
而当年的罪魁祸首,可不就站在这里吗。
“六壬谷?”与此同时,站亚稍稍直起了身子,摸着龙角的手也放了下来,歪着头看了看这边。
他年纪尚小,这些年除了蓬丘也未去过别的地方,一时认不出那未留下过画像的奚夷简。但脸色也不如原本那样平静,似是从这些人神情间的变化想到了什么。
同样慢悠悠打量着面前人的还有奚夷简,但他却像是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桩事来,目光在那孩子的龙角上扫了一眼,露出一个恍然的神情。
而也就在这时,一道惊雷忽然从上空劈下,登时震得几人脚下土地都颤了颤,而那被劈中的土地裂痕刚好延伸至奚夷简脚下,不偏不倚,不像是要砸中谁,更像是一种示威。
几人忍不住抬起头望去,只见原本还算明朗的天色在转瞬间已是乌云密布,天色暗得仿佛铺上了一层浓墨,而在那交错的云彩之后,隐约可见一庞然大物摆动了下身躯,眨眼间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身长十几丈的巨龙有着青色的鳞片,盘桓在高空,睥睨着其下众人,昂首呼气时,带着身为神兽一族生来的高傲。
住在东海边上的人,都曾有幸见过这个身影,那是东海的五太子站渝。
其中以容和和为首,与其最是熟悉,她看着那身影在上空俯视着众人,心知预想中最坏的场面虽未发生,眼下的情形也说不上有多么好。
不过须臾,那五太子似乎终究是顾忌着容和和还在下面,不想不将话讲清楚便动手,身形一动,已向下空冲了过来,然后在将要落地的时候,旋身变为了人形。
但凡道行不低的神魔鬼怪,大多都是年轻人模样,而这五太子站渝尤其如此,虽然不似壬岚那样有着抹不去的稚气,却也有着年轻人独有的盛气凌人。
他眸色近灰,面容俊朗,高高绑起的长发在背后随着他的动作一晃一晃,双脚刚刚触到地面站稳,便向着这边走近了一步,眼中怒意难掩,冷冷的三个字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吐出来的,“奚夷简。”
才不过几日工夫,冤家路窄已经是第三次了。
纵是奚夷简这样心比海宽,万事无忧的人,都不由得想了想自己的仇人是不是也太多了一些。他与四海的人说是熟悉也不算数,就连仇都结得有些稀里糊涂,更是分不清那些个龙宫太子谁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