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回过神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怒气冲冲的年轻人身上,而在看清自己的师父是如何打扮后,宁不还显然颤抖了一下,一个没站稳撞在了扶栏上。
巨大的冲击之下,他甚至没忆起背叛师父之后的恐惧,只被眼前的场面吓了个不轻。
只见奚夷简不知从哪儿偷来了一袭素白的衣裙,长发半绾正是少女的发髻,一面说着话,一面还在往脸上涂着胭脂。
明明面容没有大改,但若是叫不熟悉他的人来看,一双眼睛却根本无法辨别这相貌。这正是奚夷简最让人捉摸不透的本事之一――他似乎不需借助什么法术灵药,也不需要大改容貌便能轻易迷惑外人,那奇特的幻术是生来便有,随他心意而变,且就算大罗金仙也无法看破。
可他现在并没有打算迷惑眼前这几人,面容还是那柔美i丽的面容,神情却冷得仿佛能凝成冰似的,扭头看一看被自己挡在身后的容和和,又将宁不还那裸露在外的胸膛打量一遍,眼神越加阴沉,“把你的衣服给我穿上。”
或许是已经习惯听师父的话了,话音未落,宁不还甚至来不及动脑子想想,手就已经本能地动了起来合拢衣衫,然后越过面前的师父,看向那还在打量着自己的女子。
容和和的相貌于他而言还是陌生的,但对方那淡漠的神情还有带着疏离的目光,都让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一个人。
一个让师父惦念了三百年的女人。
欢喜?
这个名字终于将他混乱的思绪拉回了现实,猛地移回了目光看向眼前这几人。无论是因为他衣衫不整与奚欢喜碰面而气急败坏的师父,还是已经死了三百年的那个女人,都不该是出现在这小城里的人。
“你……”他难掩震惊地看向了面前的奚夷简,实在不知该怎么说出“你不是落到蓬丘上仙手里了吗”这句话。
混乱之下,他甚至一时没能理清奚欢喜便是蓬丘上仙的事实。
“你什么你,我怎么了?”师徒两个本是相仿的身形,但是为了扮作女子,已无一身修为的奚夷简硬是将四肢的骨头都往回缩了一截,眼下往前站了一步,非但没有气势上的压迫,反倒还要仰头去看面前的人,瞬间就有些挫败,说完便往后退了一步。
几人各怀心思,气氛一时有些僵持,那店里的仆从眼见着形势不对,悄悄溜下了楼。嵇和煦余光瞥见这一幕,虽未阻拦,但也不由开口道,“小心招来外人。”
说完,又对着那下楼的仆从隔空一点,迫使对方在身子一凛之后忘了刚刚看到的一切。
这无人舍虽是个建在溟海上的小城,但每日来往此地的神鬼妖魔数之不尽,宁不还这个名字一出口,旁人只会想到与他关系最近恩怨最深的奚夷简。在这里过分惹人注目,可不是什么好事。
说完,他便想劝那一向不依不饶的奚夷简一句,叫他别在这种地方想着报仇较劲。谁知这话还没出口,奚夷简竟然第一个退了回来,低声道了一句,“那便走吧。”
剩下两人都不知道他怎么就转了性,再一看,这人正在冲他们挤眼睛。容和和歪着头看他一眼,露出了一个有些恍然的神情。
是了,她也才想起来,对方现在修为尽失,哪里打得过尽得他真传的徒弟。
眼下宁不还受到的惊吓太大,一时还没缓过神来,若是等他反应过来,对自己这个师父赶尽杀绝也不一定。纵然对方不会是蓬丘上仙的对手,但一旦对峙起来,必然会闹得天下尽知,对他们实在是不利。
吃过一次亏之后,奚夷简竟然也懂得知进退了,还真是稀奇。
嵇和煦点点头,接着便想说不在此处停留了,只是话还未出口,那边的宁不还却终于反应了过来,心神一震,扭头质问道,“奚夷简,你把最后一棵反魂树藏在哪儿了?”
反魂树,到底还是反魂树。
本来自认劣势不想今日便与其纠缠的奚夷简顿住了脚步,扭头看向他时,脸上虽然还带着笑,眼中却没了笑意,“没白养你这么多年,你倒是挺了解我的。怎么,还想要啊?”
宁不还未答,原本还带着少年气的面孔因为心中的欲望而染上些许阴鸷。
“不还,你师父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奚夷简笑得越加明朗,“有些东西,我留着无用,但就算是扔了,也不会给别人。”
“你……”宁不还被气得不轻,正要说些什么,楼下却突然传来了几个声音。
“宁不还在哪儿?”
“你这么大的嗓门,是想把那小白脸吓跑啊?”
“既然都让咱们知道他在这儿了,饶是他有八条腿,也跑不出这无人舍。”
“说好了,到时候你四我六,不能反悔。”
……
声音越来越近,奚夷简原本绷着的一张脸终于忍不住一乐,凑到容和和身边说了句,“我这徒弟与我没有别的地方像,唯独惹人注目这一点一脉相承。”
说完,也不顾身边这姑娘的脸色如何,拽起她便从另一条路飞快地逃下了楼,离开前,余光一瞥,还能见那宁不还黑着一张脸,不闪不避地迎向了找上门的那些敌人。
不久,便听楼上传来一阵叮叮咣咣的声响。慢悠悠赶上他们两个的嵇和煦是留在那边看了一会儿的,下来时还若有所思地说了句,“你那徒弟天赋极高,若是出身名门,今时定有大成。”
这话奚夷简真是不愿意听,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什么意思?说我路子野,徒弟都教不好?”
嵇和煦笑着摇摇头,认真答道,“不知你有没有留意到,他明明本事不低,动手时却总在犹豫,好像在思虑如何应对似的。我听人说起过,你在海内十洲都学过艺,对敌时没什么路数可言,直到今日,普天下的妖魔都从你身上学来了点本事,却无一人能摸得清压制你的法子,这固然是对你有利,但你的徒弟却不一定能学到这些。他没学到你的精髓,又被你强塞了你说的那些野路子,到最后也没找到适合自己的东西。”
而若是宁不还从一开始就出身名门,认准了师门给的一条路认真走下去,只学本门的法术,想来如今早已经以另一种名声闻名海内了。
说是奚夷简耽误了他也不为过。
当然,这话并没有说出口。嵇和煦只是笑着看了面前的人一眼,相信对方也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而奚夷简只是漫不经心地望着前方,不知到底用没用心去听。
唯独容和和一直没有参与他们的对话,眉头深锁,像是陷入了沉思。嵇和煦刚想问师妹怎么了,便见眼前的姑娘突然抬起头说了句,“六壬谷。”
“六壬谷?”嵇和煦略一思索,脸色微变,“怎么突然提起那个地方。”
六壬谷分为大六壬和小六壬两个地方,大六壬位于凤麟洲,小六壬就在近旁的祖洲。而六壬谷名声虽大,却尽是些邪门歪道,专行暗杀等上不得台面的事。若说大六壬还有规矩一些,那小六壬就是不择手段了。
“刚刚那些人是小六壬的。”这次开口,容和和已经十分确信自己的判断,“在蓬丘时,有六壬谷的人来访,分别带了大六壬和小六壬两个地方的仆从,他们周身的气息不一样,但凡是在六壬谷久留的人,都有迹可循。刚刚那些人上楼时,我感觉到了。”
六壬谷,几乎与奚夷简占领的聚窟州一样,是人人闻之色变的地方。那地方的人突然找上宁不还,又是为了什么?
奚夷简是凤麟洲出身,而大六壬正是地处凤麟洲,难不成……
说话间,嵇和煦不免望了过来,奚夷简一愣,却很快摇了摇头,“总不能什么都与我有关。我与六壬谷井水不犯河水……”
“说实话。”容和和淡淡看他一眼。
奚夷简在别人面前都游刃有余,唯独在她面前,连一句话都招架不住,听完便打住话头,无奈一笑,“六壬谷确实是我第一个学艺的地方,不过后来他们便不认我了,这事真与我无关,这一次也绝不会是冲着我而来。”
他那个徒弟,可比世人所想的还要惹人注目一些,就算没了他……不,没了他,对方的麻烦只会更多。
因为再也不会有人为那年轻人遮风挡雨了。
思及此处,奚夷简不动声色地别开了脸,须臾才转了回来,一面背对着门口往外走,一面说着,“我跟你们说……”
话音至此戛然而止,他猛地顿住脚步却没有回过头。
而刚刚进门的人以掩在袖中的刀抵在他的腰上,在他身后轻笑了一声,“好久不见啊,奚夷简。”
第十二章 别指望着老天还会再给一次机会
突然的变故让所有人都始料不及,容和和脸色一变,已做好了在这里动手的准备。
但奚夷简却在片刻的愣神之后忽然一笑,“哟,稀奇啊,小丫头竟然知道主动打招呼了。”
说着,他便转过了身,而他身后站着的那个女子也收起了手里的匕首,笑盈盈地掀开了面纱,斗笠之下是一副还带着几分稚气的面容,五官娇俏,唯独嘴角处有一道蜿蜒至耳根的疤痕,虽不至于骇人,却也难免叫人叹上一句可惜。
但她自己却像是早已不在意这处伤疤,反倒张口便打趣面前的人,“旁人都叫你娘娘腔,你还真自暴自弃把自己当姑娘了啊?”
眼瞧着刚刚还对峙着的两人忽然变成了其乐融融的故友相见,容和和紧攥着的手不由慢慢松开,心却忽地悬了起来,怔怔看过去,不知这时该不该开口。
而在她尚且犹豫的时候,奚夷简已经过来拉住她的衣袖,将她指给那姑娘看,“小不点,看到没,快点叫嫂子,说你嫂子是十洲第一美。”
这话说得容和和和嵇和煦都是一愣,可还不等他们有何反应,面前的那个小姑娘已经认真打量起面前的容和和,须臾,对着奚夷简叹道,“原本你说时我还以为你是哄我的话,没想到真的这么美。”
容和和相貌自然是极好的,那带着疏离的眼神非但没有冰冷之意,反倒与这尘世分隔开来,仿佛俗世永远也无法亵渎,让人只能远远看着不敢多想。
若不是顾忌着本人还在场,这小丫头定是要对奚夷简说上一句“你也太行了,连这等人物都拿得下!”
但这还算含蓄的一夸,却叫容和和有些不自然地稍稍垂下了眸子。饶是她性子再淡,被一个同样很好看的姑娘这样说,也是会觉得高兴的。
而奚夷简似乎很满意那小丫头的态度,又指了指她对身边的容和和介绍道,“壬袖。”
壬?不同于在外招来的那些邪门歪道,正经的六壬谷出身弟子都是壬姓。
这姑娘也是六壬谷的?怎么半点气息都察觉不出。
他们惊讶,壬袖更惊讶,就这么一碰面她已经察觉出除奚夷简之外的这对男女修为甚高,远非她所能比。而她从前只听奚夷简说过那位欢喜姑娘,可这些年这位欢喜姑娘到底去了何处,她身边那位大前辈又是谁?怎么瞧着有些……
眼见着壬袖的目光已经往嵇和煦身上瞄,奚夷简却不打算将底细全都透露给对方,只说几人在办重要的事,叫这小丫头少管闲事。
听他这么一说,壬袖果然“哼”了一声不问了,转而斜他一眼,“听说你被你徒弟捅了十来刀,连聚窟洲的封印都破了,没想到还这么活蹦乱跳的。那你徒弟呢?”
“你还没死心?”奚夷简瞥她一眼,摇摇头,“他就在楼上呢,这么想他的话,直接去找他呀。他现在正被你们六壬谷的人追着跑,刚好让你英雄救美,指不定一感激就以身相许了。”
他说话一向没什么顾忌,难为那壬袖姑娘也不羞恼,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可不就是听说谷里有人在抓他才过来的。谁敢动他,先过我这关。”
说完,对着几人一颔首,便凭空消失去找宁不还了,端得是干脆利落。
这么一看倒是明了了,那壬袖姑娘分明是喜欢着宁不还的,而且不遮不掩,经了几次失败还不肯罢休,只要一寻到机会,便还会追过来。
倒是坦荡。
容和和本不是愿意多管闲事的人,但在这时也忍不住看向了那姑娘消失的方向,眼底不无感叹。
有情,最是难得。
只不过,有些出乎意料,奚夷简竟也在一旁叹了声气,“傻姑娘。”
说罢,也未解释什么,便又招呼着他们继续走,边走边说,“有件事我得说实话,在六壬谷的时候,除了壬袖之外,其他人和我的关系都算不得好,若是碰见他们的人,还是尽快跑……”
话还没说完,忽见一个黑影从眼前一闪,竟是刚刚消失的壬袖回来了,而且甫一现身就扯着他晃了晃,“忘了告诉你了,老头子们听说聚窟洲封印破了,特意把壬一派过来抓你了,要是逮到你,回凤麟洲非打死你不可,小心点吧,真的会活活打死你的!”
余音未落,小丫头便又跑回去帮自己的心上人了。
她一走,奚夷简摸了摸额头,一脸尴尬地看向了面前的两人,“就算这样说,也不是所有六壬谷的人都一心想抓我。”
容和和轻轻瞥了他一眼,没给他继续说说那些往事的机会,径自走出了门。刚刚壬袖拿刀尖抵着奚夷简的时候,将几人都带进了她设下的虚幻之境里,隔绝了外界,眼下他们踏出门槛便走出了结界,耳畔又传来那熟悉的喧哗声,这才发现宁不还他们闹出的动静已经几乎掀翻了大半个客栈。
几人趁乱走出,却也未因为这几个突然的变故改变原本的计划,绕过几条街,又踏进了一间更热闹的客栈。主意是奚夷简提的,倒不避讳地说起了自己曾在偏僻之地吃的几次亏,直言道越是热闹的地方才越是不会惹人注目。
他依旧是那副姑娘打扮,哪怕修为被封了,缩骨练得倒是极好,再加上那奇特的幻术,无论是身形还是那副相貌,都与女子无异,一时间竟还真未叫人发现出什么端倪来。
可这副模样,“不便”之处倒也不是没有。
“你们三个人,三间房?”柜台后的老板是个见多了世面的狐媚子,似笑非笑地呵呵了两声,递过去两块玉牌,“屋子那么大,两位姑娘就不能一起睡吗?没看见后面有多少人等着住……”
不等她说完,奚夷简已经爽快地伸出手拿走了牌子,“能,当然能。”
偏偏在这时候与其较劲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容和和无言地看了他半天,却终是没有再外人的注视下说些什么。
等到一行人上了楼,在将要回房的时候,嵇和煦终于正了神色挡在他们中间,“和和与我一起住,还是你与我一起住,选一个。”
虽然他这样说也是意料之中,但奚夷简的脸色还是僵了僵,睃了眼容和和那毫无波澜的神情,咬了咬牙往嵇和煦那边退了退。
容和和心绪还乱着,本想回自己的房间先歇一歇,但在关门的时候却被自己的师兄拦住了门扇。
“和和,我们谈一谈。”
如那老板娘所说,这客栈的屋子确实要比寻常大上许多,又有床铺又有软塌,住上几个人也绰绰有余。但在蓬丘这对师兄妹的眼里,再大也大不过蓬丘的宫殿楼阁。自打进了这房间,两人的目光便未从彼此身上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