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夷简反应更快,在她将要离开之际扯住了她的衣角,不轻不重地晃了晃,“欢喜,你与别人合伙骗我交出反魂树时,我也不是一点都不难过。”
他平日里说话的语气都不自觉地带着笑意,话音上扬,哪怕是生死攸关之际也是如此,但眼下却压低了声音,那略显深沉的嗓音和带着几分苍凉的语气终于让面前的姑娘止住了脚步。
而这话还未完,“可是比起这个,我更伤心你将要嫁给别人。这些年我走过海内十洲,唯独没有踏足蓬丘,对这里的一切都不算了解,那嵇和煦是什么性子来路,我知之甚少,也不敢去猜你为何要嫁他。你让我断了阻止你嫁人的念头,好,我不阻止,可是在这之前,哪怕是看在你们还要继续利用我的份上,答应我昨天说的交易。如果在你们拿到反魂树之后还执意成婚,那我再也不会做什么惹你厌烦的事,赶我离开还是要杀要剐,我一概认命,绝无反抗。”
这些事都是他早已想好的,话语中透着一丝决绝。
容和和平静地听完,神色未变,但却转过了身,轻声问道,“你不会违背你的诺言?”
“我当然不……”他本能地说出这句话,却在未说完时心里一沉,再也无法开口。
而果然,面前的姑娘弯了弯唇角,想要做出一个笑的表情,但不自觉涌上心头的悲伤却让她忍不住飞快转身,掩住所有神色。
“可你已经违背过一次了,不是吗?”
第八章 师兄,何德何能啊
哭,是奚欢喜此生最不擅长的事情。
无论是在沧海岛时,还是在蓬丘,哪怕遇到了天大的难事,她也不习惯以哭来发泄。从前有人看不惯她常年没个笑容,说她是天生的凉薄。但那只是因为当年的她生性寡欲,对喜怒二字的感觉都并无多重。
旁人嫉妒她天赋过人,想尽了办法要对她不利,用尽言语去诋毁她时,她没有多少愤怒。修为日渐增进,赞赏美誉甚至掌门之位摆在眼前时,她也不会为此高兴。
多年以来只有一个人能够轻易动摇她,让她明白悲喜为何物。他给过她的欢喜太多太多,让她十年之间每每睁开眼睛看向这个天地,心中便会泛起甜意和感激。
可他给她的悲伤也让她终于学会了露出痛苦的神情,或心酸、或失落、或绝望,怅然若失,茕茕孑立,终是成为了这天地间最孤独最难过的那个人。
而如今,面对眼前这个已经无法坦然开口说出不会毁诺的男人,她的心底里却涌起了想要流泪的冲动。
这泪水让原本悲伤难抑的她都有了半刻的失神,而眼看着她背过身子的奚夷简也在一瞬间露出了如临深渊般的神情。慌乱间,他甚至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应该先走到她身前去还是先扇自己一巴掌能让她不再哭泣。相识多年,他甚少见她如此“失态”,饶是聪明绝顶,一时也想不出解决之道。
最后是容和和自己抬起手轻轻抚过并没有泪水流过的眼角,这突然的失态反倒让她的心平静了许多,然后在他终于忍不住想上前的时候,用一句话阻止了他的动作,“我答应你的交易,但有一件事,你也要答应我。”
“你说。”他答应得倒是痛快,但脸上也摆出了“你若说从此与我恩断义绝我决不答应”的神色。
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唇,似乎是在为自己下定决心,接着,郑重地说道,“蓬丘上下于我皆有救命之恩,三百年情义难报,将来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会站在师门这一边,哪怕与这天地间任何一人为敌。”
“那你要我如何呢?”奚夷简心底已有了几分预料,但还是扬起唇角问她。
“不要伤害蓬丘的人,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无论他是谁……”话音未落,她便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很快住了口,而下一刻,门边便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和和?”门外传来的是嵇和煦的声音。
而还未等容和和说话,奚夷简的身影已经先一步窜到了门口,一把拉开了门,然后倚在门框边笑着晃了晃手,“师兄早啊。”
嵇和煦显然没想到这么早出现在这里的人会是他,一时也有些愣神,而面前这人在打了声招呼之后就自顾自地走出门,竟然就这样走了,只是走了几步之后又回头望了他一眼,忽地一咧嘴,“师兄,何德何能啊。”
屋子里的容和和本还想要他一句承诺,听了这话,脚步也倏地顿住。
他听明白了……
唯有嵇和煦尚不知刚刚都发生了什么,只是在走近时敏锐地留意到了她眼眶微红,神色难免一变,“他做什么了。”
她摇摇头,只说了句,“师兄,计划有变。”
屋外的奚夷简终于听到这句话,已不再关心剩下的事,转身便走下了小楼。
蓬丘连日阴雨不散,但却丝毫没有妨碍婚事的筹备。年轻人慢悠悠的走在雨中,看着那遍眼的红,顺手就扯下一个红绸挽成了同心结,怎么瞧怎么像自己成婚时的那一个,正心满意足的上下翻看,身后就传来一个声音。
“你,你把它放下!”
扭头一看,喊话的是容和和众多师兄弟中的一个,奚夷简努力回想了一下,最后一拍手,确信对方是叫和源。
“和源啊……”
“我叫齐和邑。”那人莫名看了他一眼,然后挠挠头,从他手上把红绸拿了回来,“师姐成婚还要用呢。”
“暂时用不上了。”他嘀咕了一声,趁对方没听清的时候,又飞快接了一句,“和邑你什么时候来得蓬丘?”
齐和邑真想说自己和他没那么熟,可是这么久以来在师门里被师兄师姐使唤的本能还是老实答道,“快三百年了。”
“那岂不是和你和和师姐一起入了师门。”奚夷简的胳膊很快勾上了对方的肩膀,任对方如何挣扎,也不动声色的揽着他继续向前走,“和邑啊,你觉得你和煦师兄如何?”
“二师兄当然是最好的!稳重有担当,道行又高,与和和师姐正相配,一定强过你百倍。”这齐和邑身为蓬丘弟子,自然也有蓬丘人的骄傲,对自家人大肆褒奖,同时不忘顺口贬低一下身边这人。
但奚夷简也早已学会了对此充耳不闻,假装没听到他最后半句话,便接着问了下去,“既然你二师兄这么好,那他为什么直到今日才要娶你和和师姐?你和和师姐才来这蓬丘多久啊,他那五百年孤身一人,就没什么前缘往事吗?”
前一句话说得还算委婉,后一句就很是直白了。
饶是齐和邑这样老实又不算多么聪明的人都听懂了他的意思,不由怒目而视,“二师兄他洁身自好,哪轮得到你这样的人置喙。”
“我是什么人啊?”这话奚夷简就不愿意听了,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你听过的传闻里,有哪个是说我风流滥情?我是拈花惹草了还是处处留情了?”
“这……你……”齐和邑指着他想了半天,倒还真没想出什么相似的传闻。
这海内十洲有关奚夷简的传闻简直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可是真要较真数起来,大多都是在说这人的恣意妄为,不可一世,除了当年那杀妻一事,还真是没听谁说他与女人有什么牵扯。
在男女之事上,他还真是干干净净清清楚楚,旁人想要污蔑他诋毁他都无从说起。
“你……你始乱终弃,薄情寡义!”想到最后,这孩子总算是憋出两个词来。
奚夷简扒着眼皮又对他翻了个白眼,不想与他再在蓬丘上下已经骂了几天几夜的这件事上多言,转而继续问着,“你再仔细想想,你师兄这么好的人,思慕他的姑娘一定是从东海排到西海的,就没有哪个是被他多看一眼的吗?”
“没有。”齐和邑回答得斩钉截铁,十分干脆。
而身侧的人只是笑盈盈地打量了一眼他坚定的神色,终是松了手,悠悠说着,“你知道吗,当年我成亲的时候,别说秘密了,就连我小时候四处借宿,有个大我五岁的姑娘给我塞手帕的事我都招了。你们蓬丘名声在外,师父怎么什么都不教啊?若是请不起师父不如请我,你只要叫我一声姐夫,我便好好教教你。单学好法术了有什么用?就不知道各怀心思的两个人的时候不合适成婚吗?心底都存着那么多秘密,还不如尽早散了。”
这一番话简直要把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少年人给说晕了,反应了一会儿,才总算听明白他的意思,可正要开口辩驳时,身侧的人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而那红绸也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的水泡里,被泥水打湿,分外凄凉。
有路过的师兄招呼着他快回去,却见他正站在雨中出神,不由上前问道,“怎么了?不会是那个娘娘腔又说什么了吧?”
经过几日的“历练”,蓬丘上下对奚夷简的鄙夷又多了百倍,但也对这人添了几分忌惮。虽然对方修为尽失,但单凭着一张嘴,也不是好惹的。
而齐和邑这样辈分虽高却从未去外面闯荡的年轻人,哪里禁得起对方三言两语的挑拨,被师兄狠狠晃了一下才总算是缓过神来,嘴里仍喃喃着,“师兄有秘密,师姐又有什么秘密啊……”
“你在说什么呢?那个小白脸又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身旁的人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将他翻来覆去地看了一遍。
“没,没事。”齐和邑一拍脑袋,也想把刚刚自己所听的那些胡话尽皆忘了,说着,又猛地扯了一下对方的衣袖,“师……师兄,二师兄当年的那件事……”
话未完,就被眼前人慌慌张张的捂住嘴,低声喝道,“疯了不成,都说了不准再提。”
“可是……”
“没有可是!”男子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警告他,“当年师父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将那事压下去,甚至没有传出蓬丘。只要你我不说,这师兄弟们不说,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今后无论谁来问你,你也不能开口,听到没!”
“听到了听到了。”齐和邑连连点头,顺便四处张望一眼,确信奚夷简不在附近,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这才跟着师兄往宫殿的方向走去,彻底将刚刚发生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第九章 那满目的红,皆是掩饰
婚宴暂缓的事是几日后才渐渐传到师兄弟耳朵里的,其中以符和韵为首反应最为激烈。
“师妹,你实话说,是不是那娘娘腔威胁你了!”急躁的姑娘怒气冲冲地闯到殿内,大有一副只要容和和点头,就去杀了奚夷简的架势。
正巧容和和在摆弄一把精巧的绢扇,一见她来,便浅浅一笑,将东西递给她,“师姐,这个给你。”
“这……”符和韵有些茫然地接过,有些摸不着头脑,“哪里来的?”
“师兄在昆仑带回来的,东西虽精巧,却是老祖亲手制成,东明君也曾用过,翻江倒海不在话下,正适合你。”说完,又低下头去摆弄其他宝物。
符和韵捏着那扇子想了半天都想不出这是在闹哪一出,不由以手拄在桌上凑近了要问她,“师妹……”
“和韵。”推开内室的门走出来的嵇和煦打断了她的话,“你们这些年都在外游历,许久未回蓬丘,这东西原本就想给你,可惜一直没有见到你,正巧赶上你这次回来,便把宝物给你们分一分。”
“有宝物自然好……可你们怎么这时候说这个,难不成是有什么事?”符和韵也不是个傻的,立刻便察觉出不对。
嵇和煦与容和和不由对视了一眼,半晌,前者才道,“你们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便多待一些时日吧。”
“我们自然是要多待一……你们要走?”猛地一拍桌子,姑娘脸上已是怒不可遏,“咱们蓬丘上下多久才能聚上一次,本是为了参加你们喜事的,可你们现在是在做什么?分家?把所有好东西都留给我们,让我们守在这里,然后你们走?”
虽然这话不能这样来讲,但她说的话也是一个事实。嵇和煦正要开口解释,却被容和和按住了手。
“师姐。”慢慢站起身,这蓬丘的掌门人从桌后走到了自己胜似亲人的姐妹面前,“当年我拜入蓬丘门下的时候曾立过誓,要与这蓬丘共生死,非死不叛师门,如今又怎么会违背誓言弃蓬丘而去。”
这话说得符和韵的脸色也稍有缓解,甚至不自禁地有了一丝歉疚。
想当年师父要选掌门人的时候,二师兄嵇和煦本是不二人选,但在将要传位的时候,师父却突然改口,要继任掌门人的人立下重誓,终身不得背叛蓬丘,不得脱离师门,不得与奸邪为伍,不得与妖魔通婚,蓬丘的兴衰从此与掌门性命相连,若稍有违逆,便是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当时谁也想不通一向和善的师父怎么会突然做出这样残忍的决定,而其中的几个规矩,明摆着是针对二师兄而说。本就不愿接过掌门之位的嵇和煦登时脸色大变,而余下的师兄弟们都因为最后那一句恶毒的诅咒而犹豫了一瞬,就算本来觉得自己足以担此重任,眼下特难免要深思熟虑一番。
而众人之中,唯有容和和突然站起身,几乎是在嵇和煦面前抢走了那属于蓬丘掌门的辟邪剑,坦然面向众人问道,她以蓬丘上下修为最高的身份接任掌门,可有人反对?
众人皆知,当年容和和带着一身的伤倒在蓬丘溟海,正是嵇和煦救她性命,而为报这救命之恩还有师姐妹们多年照顾的情意,那看似淡漠的小师妹终以一己之力扛下了重任。三百年来,她这一辈的师兄弟们大多出外游历走遍天下,唯独她在这蓬丘苦守,教导了一辈又一辈的弟子,让这蓬丘始终受外人尊崇。
蓬丘上下没有任何一个人有资格说她的不是,哪怕她现在就舍弃蓬丘而去,也无可厚非,何况事情并非众人误解的那个样子。
“我与和和只是去寻一样东西。”见师妹还在为了维护自己而没有讲出实情,嵇和煦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几百年前的那桩恩怨,还没了结不是吗?那件事不了结,我便仍是愧对这蓬丘,而这蓬丘……也愧对于我。”
“你……难道你是说……”符和韵在怔了一瞬之后也迅速地反应了过来,“原来你们要反魂树是为了这个!”
三人心中都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但对于几百年那桩禁忌的往事来说,现在显然不是直言出口的好时机。
符和韵只要想想当年的事就觉得心中大骇,既想质问师兄为何执迷不悟,又想晃醒同样执着的师妹,想叫她别跟着师兄胡闹。
“你们两个都要成婚了,忘了以前的事不成吗?你们两个都是。”她极力想要劝阻。
可嵇和煦心中的悲愤早已化作执念,几百年的岁月非但没有冲淡这一切,反倒让累积在心底的恨意更深,轻易不得消去。偏偏容和和也是个有些痴的,自小谁对她好一分,她便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报还,更何况当年嵇和煦是在她此生最凄惨无助的时候向她伸出了手。
她是说不动他们的。
“我们不会离开太久。”嵇和煦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慰,“你与和源、和邑他们再住上一段日子,我们便会回来了,到时候一切恩怨都会结束,你们也能真正安心了。”
“可……”符和韵又看向容和和,试图说服他们缓一缓,“喜宴的请帖都发出去了。”
正是带回奚夷简那一日发出去的不是吗?
但容和和却摇了摇头,“发出去的从来都不是喜帖。”